娘
那天，堂妹早起去看娘，發現她躺在衛生間的地上，昏迷不醒，就趕緊把她送往醫院。
一向能幹的娘倒下了，是腦梗。
我去醫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整個人縮了一圈，很瘦。她臉色蠟黃，眼睛半睜半合，意識不是很清楚。全身唯有左臂與左腿能在別人的幫助下，輕微活動一下。
堂妹在邊上給她捏著腿，我喊了一聲“娘”，她抬眼看了一下我，又閉上了眼睛。我心裡有些難過，想起了往日的娘……
娘是堂叔的愛人（我們老家把叔叔的愛人稱為“娘”），一位樸實的農村婦女。個不高，人很瘦。由於長年幹農活，臉色黃中帶黑。她話不多，每次，去她家，她只是問一句“來了，吃飯了嗎？”若吃了，就給我倒上水，忙她的事情去了。若沒吃，就趕緊燒鍋做飯。實實在在，從不虛頭八腦。
我從小學到初中，一直跟著父親住校，很少回家。平時，就由父親在學校的食堂給我做飯吃，父女兩個的伙食很簡單。每到端午、中秋這樣的節日，必到離學校近的，孃的家裡去吃飯。那時，堂弟和堂妹很小，孃的家裡也不是很富裕。她家的房子不大，三間土坯房，很矮很黑。每到飯點，她家的桌旁就坐滿了人（包括她自己的幾個孃家侄女）。她必傾其所有，做一桌子菜。家養豬肉炒粉條、土雞蛋炒韭菜、自制豆腐燉青菜……凡是能拿出來的，必定都端到桌上。
娘做好飯，端上桌後，一邊用腰間的圍裙擦手，一邊笑呵呵地站在桌邊看。飯菜上桌，很快就被掃蕩一空。半大小子，都是吃飯高手，每次都是盆淨盤空。飯足水飽，我們都捂住圓鼓鼓的肚子，抹抹嘴上的油，問娘下次啥時再來。娘笑著說，天天來都行。
那些年，孃家裡的飯菜讓我們惦記不已。天天盼著過節，到她家打牙祭。
到我上高中時，我們家已在學校附近有了自己的房子。爺爺年邁、時不時住院，侄子太小不能離開大人，哥哥姐姐上班、離家遠，父母親忙著奔波幾地照顧爺爺和小侄子。到寒暑假，我常常一個人在家。家裡的房子很大、人很少，除了書，我沒有別的夥伴，孤獨寂寞加上恐懼，讓我大白天在家也縮成一團。偶爾，門口過去一個鄰居，高聲說一句話，都會讓我渾身一哆嗦。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多麼渴望得到照顧啊！可是，我沒有給父母說過自己的心裡話，我知道父母的不易，不能給他們添麻煩。
後來，娘見我一個人害怕，就經常把我叫到她家，吃住好長時間。那時，叔叔在村裡當著會計，事不少。家裡的農活，就以娘為主了。我很依賴娘，常常跟著她去地裡，看她幹活。娘在地裡幹活，一臉汗水。我和堂弟堂妹在旁邊玩耍，滿臉笑意。秋天的高粱快熟了，杆子很直很高，紅紅的高粱結得很飽滿，沉甸甸的穗子垂下來。包穀杆長得越過我們的頭頂，包穀穗上長著很多櫻子，快從包裹著的葉子裡掙脫出來。包穀杆上的葉子有些幹了，上面纏繞著一些豆角。長長的豆角吊在藤蔓上，裡面的豆子很圓。摘一些下來，提回家，和新磨的玉米糝子熬成糊湯，甜得很，讓人一碗又一碗的不能停箸。
她家的旁邊有一條小河，水很清澈。水邊有幾棵核桃樹，結了一些果子。山裡的核桃成熟晚，夏末秋初，娘領著我們摘一些核桃下來。皮未褪去，就拿在手裡在水邊的石頭上磨起來，等到核桃皮盡核出，我們的手也變成了黃黑色。我們和娘相視而笑，砸碎了核桃，剝完皮吃起來。歡快的氣氛盪漾開來，我不再孤單寂寞。
等我上大學時，堂弟待業在家，堂妹也已考上大學了。孃的家裡搬進新房子，房子很大，但裡面傢俱依然不多。夏天的夜晚，我們姊妹三個坐在堂弟的房間裡看電視。弟弟房間的牆刷得很白，貼了好多明星的照片，有一種很溫馨的感覺。我們坐在床邊圍著一臺黑白電視機，看電視劇。看到高興處，我們會笑出聲來。鄉村的夜晚很寧靜，我們的笑聲傳出老遠。有時笑得太開心，有些放肆。娘就從門縫裡看一眼，明白我們高興的原因以後，她也笑著離開。
這時，叔叔在外打工，家裡依然由娘操持。我們在屋裡看電視，她在外面幹活。裡裡外外的活，讓她閒不下來。等我看完電視，在妹妹的床上躺下快睡著時，她進來給我們掖掖蚊帳的邊，叮囑我們蓋好被子，才離開。我不知她啥時睡著，經常半夜醒來能看見堂屋亮著的燈。
她知道我愛吃包穀糊湯，每天早上很早就點開柴火灶，燒開水，把包穀糝子撒進去。熬好長時間，整個早上都能聽見鍋裡咕嘟咕嘟在響。糊湯熬得很粘稠、很香。炒好兩大盤洋芋絲，調好酸菜，叫我們起床吃飯。我們開心地吃飯時，娘去忙別的事了。等我們吃完，她刮刮鍋底的鍋巴，就著一點剩菜去吃……
就這樣，我在孃的家裡度過了好多個寒暑假，度過了很多愉快的日子。於我來講，除過我的親生父母，娘就是我最親的長輩了。我嫁到外地之後，見孃的次數很少。只知道，叔叔腦梗，要她照顧；堂侄年幼，也要她陪護。她從未閒著，非常勞碌。
這次腦梗，是許久以來勞碌鬱積的結果。看見娘躺在病床上難受的樣子，我很心疼，很難受。
立在病床前，沉思了許久，我看見娘慢慢睜開了眼睛，伸出左手，使出全身的勁指了指旁邊的桌子，妹妹立馬明白了她的意思，拿了一根香蕉給我。我感覺我的淚快要流出來了，她都已成這般模樣了，還想著我，多好的人！
我多麼盼望，娘能早日恢復正常啊！祈求上蒼，垂憐於她，讓她早日康復！
【作家檔案】
趙春燕，祖籍陝西省丹鳳縣，現為山東省濟南市教育工作者。曾在重慶武隆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