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比別人更早一些,直至現在,依稀記得很小時候的事情。也許是我真實看到,也可能是從老輩人的講述中獲得記憶,但是我常常會回想起那時的艱難。
三歲年初,父母被迫把年幼的姐姐留在吉林老家,帶著我坐上了去往北大荒的火車,那是我此生第一次坐火車。火車上人很多,很擠,我坐在媽媽的腿上,軟軟的,很困,但又不捨得睡,因為一會兒還有賣火腿腸的小推車過來。我一夜沒怎麼睡,吃了十幾根火腿腸,吃到拉稀,還想吃,畢竟是小孩兒,比起家裡的玉米大餅子,火腿腸太美味了。
顛簸了一夜,又坐上大姨夫的拖拉機,輾轉幾十里路才到達我的新家。我的新家是一間從鄉親那裡借來土坯的房子,低矮,破爛,沒有老家爺爺奶奶的大房子漂亮。第一天晚上,媽媽哭了,那眼淚是對家鄉的思念也是對姐姐的惦記,可是又沒有辦法,因為我超生,如果不來這裡,就要交三千元的罰款,沒有錢就搬東西。如果是現在,三千元太少了,可是三十年前,三千元的購買力,需要具體計算一下,二十元一袋大米,18元一袋白麵,那麼三千元可以買150袋大米,167袋白麵。夠全家吃很久很久,如果真的有這三千元,爸爸媽媽也願意交給國家,不願背井離鄉,可是真的沒有。
爸爸媽媽在大姨夫的幫助下,承包了一些地,種了一片黃豆,種植的季節,天還冷,我被寄放在鄰居家。鄰居家有一個小哥哥,叫寇小偉,他比我大,比我有勁,所以他總打我,我打不過他就只能哭,我找爸爸媽媽找不到時,我也哭,所以我記得小時候我總哭,小孩子的情感裡,哭可能就是最直白的表達方式。
秋收時,我長大一點了,爸爸媽媽會把我帶到地裡,先割一塊地,用黃豆秸稈給我搭建一個臨時地鋪,然後他們繼續割豆子,我披著爸爸的軍綠大衣在地鋪上玩耍,玩累了就睡覺了。秋天還會有蚊子,北大荒的蚊子餓急了,在我的小臉上咬了一個又一個大包。
那一年,我們逃荒的一家三口,都吃了很多苦,爸爸也常常抱怨媽媽,既然超生怎麼不生一個兒子,偏偏又是一個丫頭片子?爸爸是家裡的獨子,爺爺盼著早點抱孫子延續香火。舊時代的人很注重世襲傳遞,哪怕家裡再窮也要生一個兒子,養兒既是防老也是一種精神寄託,否則別人會罵你家絕戶了。媽媽是可憐的,她也希望生下一個兒子給自己漲漲志氣,可是她決定不了這件事。
在北大荒一年,爸爸媽媽並沒有賺到什麼錢,據說還被當地村民訛詐了一筆錢,是爺爺不遠千里送來了救急的錢,爸媽才得以脫身,窮山惡水出刁民,人窮的沒活路,就失去了善良的本質。四歲那一年留給我的記憶我不喜歡。
媽媽在北大荒懷了第三個寶寶,爺爺奶奶以為會是男孩兒,出門便說,“這回可要抱孫子了!”。可是天不遂人願,大年初七,媽媽生了我妹妹,整個家裡沒有了過年喜悅,更加沒有添丁進口的熱鬧,媽媽哭了,爸爸哭了,爺爺奶奶也哭了,我和姐姐還不懂得為什麼生完妹妹大家都要哭。直到生完妹妹第七天,爺爺奶奶熬不住了,他們狠狠的罵了爸爸一頓,爸爸惱羞成怒,把媽媽關到屋子裡,抽下皮帶,一下下打在媽媽身上,我們在門外能夠聽見爸爸輪起的皮鞭嗖嗖聲。我和姐姐敲著門,祈求爸爸不要打媽媽,我傷心無助的在門外跺腳,聽見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看見爺爺奶奶冷漠的表情,那個時代裡,人性在那一時刻太冰冷。
妹妹來了,超生隊也來了,第三個孩子,罰款一萬元。
沒有錢交罰款,1995年的冬天,賣糧的糧票被收走了,過冬的糧食被拉走了,就連幾顆凍白菜都拉走了。因為超生,國家沒有給我們一家人留活路。妹妹不滿一歲,我五歲,姐姐7歲,三個年幼的孩子不懂得為什麼家裡不做飯,他們只知道餓了,餓急了,扯著脖子哭,孩子哭,媽媽也哭。爸爸去求爺爺奶奶,碰了釘子,因為我家沒兒子,他們不管。後來媽媽硬著頭皮,去姥姥家借糧食,姥姥家更窮,但是姥姥從不多的口糧裡,拿出兩袋玉米救濟我們,那年冬天,我們沒有餓死。數不清吃了幾年玉米大餅子,只記得很久很久,直到現在,吃了大餅子,胃裡就泛酸水。
6歲那年,村裡一位嬸嬸懷孕八個多月,眼看要生了,超生隊來了,在嬸嬸肚子上紮了一針,當天晚上嬸嬸流產了,一個已然成型的男孩兒。那夜,沒下雨,但是陰天,沒有星星,整個村子繚繞著嬸嬸的哭喊聲,一聲聲兒子叫著,她在叫那個來到這世上卻未能走一遭的孩子回家。嬸嬸一輩子沒有兒子,和我母親一樣,人活著,心氣卻沒了。
每次晚上瘋鬧不好好睡覺,只要大人和我們說,再不睡超生隊來了把你抓走!我們嚇得貓被窩裡聲都不敢出。
有一年夏天,超生隊又來收罰款,媽媽趕快帶著我和姐姐,抱著妹妹去山上的敬老院躲避,敬老院有很多沒兒沒女的孤寡老人,脾氣孤寡,但是他們喜歡小孩兒。我們去了,他們高興,記得午飯時分,一位瘸腿的爺爺給我和姐姐拿了一個饅頭,我們一人一半。那個饅頭是摻了糖水的,也是我第一次吃到的甜饅頭,我對甜食的熱衷,可能就是起源於此。
秋天糧食還沒收回來,他們就來了,提前通知我們賣糧了把罰款交了,今年再不交就要把爸爸抓走了。果然,賣完糧,他們又來了,可是98年大災之年,哪裡收得那麼多糧食交罰款。他們明知道家家都困難,但是還是要抓走爸爸,母親哭求超生隊裡的一位大娘,說盡好話,他們才同意,只要媽媽做了結育手術保證以後再不生了,這次才能罷休,罰款晚些交,這次就不抓爸爸走了,媽媽同意了。第二天,西北風,冒煙兒雪,爸爸騎著腳踏車馱著媽媽做了人流手術,然後把手術單送到了超生隊,爸爸媽媽一生的兒子夢破滅了……
我們家的罰款,終於在2000年交齊了,我們姐妹三人也不用東躲西藏了,新世紀的到來,是我們家的曙光。如今我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但是每每想起年幼時光,胃裡都泛著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