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趕湖的斷六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懂嗎?
二十多年前,一老同事問我,我搖搖頭。看山趕湖的人要六親不認,才能做好看護山林和湖泊的事。現在引申為居住在山頭上和湖底的人心最狠,最毒!
顛覆我的三觀。在我的心裡,一直以為山裡的人們淳樸,善良,甚至有些老實,而今說山裡的人很狼心,怎能讓人接受?
經過歲月的沖洗、沉澱,現在我接受。
代毛嫲來自山裡人家。黃梅舊俗,小於母親的村中同輩女人我們稱她為嬸,長於母親的村中同輩女人我們稱她為嫲。代毛嫲長我母親將近十歲。我們兩家是鄰居,我家在上,她家在下,我家東西向,她家南北向,一條橫貫南北的大路把我們兩家隔開。但這不影響我們兩家的友誼。我記得,有一次,夏天,風暴雨突然來襲,母親坐在門口,一聲高喊:“老五喂!快點去幫忙,代毛嫲家門口曬穀!”我於是飛奔過去,和同齡的老四,還有三哥哥以極快的速度把穀子收進家裡。
母親來源湖區,卻成長於平原地帶殷實家庭,有很多待人接物規矩,比如:禮尚往來。過年時,親戚到我家,帶一包“雪棗”(一種油炸物,表面沾些白糖,形似肥胖的大棗,故名)來,母親務必要回一條雲片糕。有一回,蔡城的表叔到我家拜年,吃完飯,偷偷溜走,他知道我母親禮數多。母親知道後,命我拿一條雲片糕速速趕去,可是等我出村,表叔已快到家。我高聲喊他回來,他擺擺手,消失在他的村莊中。我氣喘吁吁回到家裡,母親還是怪我追趕不及,辦事不力。正是母親芝麻禮多,我家上親又多,幼年的我總是羨慕別人家孩子常有零食吃。
代毛嫲家不遵守這規矩。即使母舅家的兩個侄女來拜姑年,吃完飯,不管帶多少禮物,她都笑納,並熱情送侄女出門。侄女們離開一段距離後,回頭望望,然後不停地小聲嘀咕。當然,她們的姑母是聽不見的。
代毛嫲家伯伯是個木匠,在人民公社時期,手藝人比純粹的農民要強,起碼在別人家做活,油水要厚一點,飯吃得飽一點。到改革開放時期,社會開放,學手藝的人越來越多,像伯伯這樣的老手藝人更吃香。學木匠要三年出師。這三年裡,徒兒除了要一年送三節給師傅,農忙農閒時節還要在師傅家打短工。我看到蔡城的蔡老三總是在代毛嫲家幫忙出糞。當然,為了場面好看,代毛嫲也讓同齡的大哥哥陪同一起,蔡老三負責挑,大哥哥負責舀。
代毛嫲不出無用的牌,每出手一次,總有一些實效。張老二的父親是大隊老書記,蔡老三出師後,張老二來了。張老二也曾挑過糞,肯定沒蔡老三挑的多。張老二也調皮,幹部家的娃,自己家的事都不願做,師傅家的事做起來也不帶勁。後來,為了平衡書記兒子的情緒,代毛嫲把二姐姐許配給他,自然,代毛嫲一家在村中的地位抬高不少。
在代毛嫲這樣精明母親的調教下,他們家的孩子總有許多驚人之舉。有一回,二哥哥放學回家,看見一團牛糞,他竟脫下上衣,把牛糞包回來。代毛嫲哈哈大笑:“我兒真是太精明,可惜就是把一件衣服弄髒了!”二哥哥比我親二哥大兩歲,小孩子平時常在一起玩,難免發生矛盾。有一回,兩人因吵架好長一段時間不說話。有一天,我親二哥到池塘跳水,二哥哥正在池塘釣魚。那時村裡的池塘都是公家的,魚是不允許私人垂釣。二哥哥釣一條大板鯽,他正在為怎麼拿回家發愁,他看到我親二哥來,一個多月沒和我親二哥說話的他笑著迎上去,“猛哥,你來挑水呀(注意:他比我親二哥大兩歲)!”我親二哥尷尬地笑起來,他拿起放在水裡的漁網,左右觀察一下,迅速把魚倒進我親二哥水桶裡,“你來的正好,幫我帶回去。”我親二哥還能說什麼呢?只能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姐姐是當時村中第一流的大美女。其實在農村只要父母基因好,天生麗質的女孩也很多,只不過在成長過程中由於驕陽暴曬,高強度勞動的重壓,許多美女變醜。大姐姐是代毛嫲的長女,打小五官精緻,她幸運,得父母寵,把她當讀書人來培養,免受許多後天虐待,高中畢業後,出落得如花似玉,追求者眾。代毛嫲精心栽培的一盆花,怎能讓人隨便端走?一番精挑細選,大姐姐和一個家住縣城的小夥子談起戀愛,可惜在談婚論嫁時談崩了。小夥子是一家工廠工人,也不富裕,和大姐姐談戀愛也花一些錢,他心疼,那時候大多數人們都極貧。要人想不到,要錢人家也不給。有一天下午,其時還是大集體時期,他趁村中勞力出工不在家,帶領一批人來要東西。說實話,值錢的東西就是一臺縫紉機,戰爭主要圍繞縫紉機展開。兩撥人先是一番爭吵,無果,幾個小夥子抬著一臺縫紉機呼嘯而走,他們不知代毛嫲的厲害。縫紉機一出門,代毛嫲急速解掉髮髻,形象瞬間大變,披頭散髮,哭是哭,說是說,似鑼鼓喧天,響徹雲霄,很快村中人皆盡知,不斷圍攏來。可惜,來的都是老奶和兒童,不濟事,主力軍都在田間勞動。小夥子一方也知此地不可就留,抬著縫紉機飛跑,代毛嫲在後面率領幾個未成年兒子緊追。到蔡城地界,蔡老三出現。蔡老三兄弟六個,在學徒時,縱然對師父師母意見萬分,但對外人,槍口還是一致,大聲喝叫毛頭小夥子們“放下”,加上後面本村主力軍不斷趕來,小夥子們見勢不妙,放下縫紉機,灰溜溜逃走。
此一役,代毛嫲雖大獲全勝,但也收穫許多負面影響。大姐姐越挑年歲越大,終成大齡剩女,後來遠嫁外地,做了一位後媽。二姐姐因為沒有唸書,比大姐姐出嫁早好幾年,張老二出師不久就嫁過去,一年後就生一個漂亮的姑娘。小夫妻在過日子的時候,難免吵嘴,作為“官二代”的張老二有時動手打二姐姐。我和老四同年,經常在他家玩。有一次,我和老四在他家門口做遊戲,恰好看到二姐姐哭哭啼啼向其母投訴張老二的不是。張老二隨後趕來,他拿過一把小椅子坐在門口內,翹著腿,抽著煙,滿臉怒容,一言不發。代毛嫲面無表情,抽著煙,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緩不急:“等一下木匠回來,不打你一巴掌算你狠!”不一會兒,木匠伯伯果然回來。他剛進門,代毛嫲就迎上去,按住他的手,說道:“你千萬不要動手打他!”木匠怒氣衝衝,一把推開女人,反手抽了二女婿一個耳光。我是第一次看見老丈人打女婿,和老四驚在那裡沒動。張老二依然滿臉怒容,一言不發,呆坐在那裡。
長大後,我能閱讀名著。《水滸傳》中林教頭逼上梁山,寨主王倫不容。二人發生激烈衝突時,軍師吳用上前按住林沖腰間長刀道:“教頭切不可用刀!”性情剛烈的豹子頭迅疾拔刀殺了王倫。我經常思量,覺得木匠伯伯怒打張老二,和這情節很相似。
三哥哥和我親二哥同齡,長我兩歲,我們經常在一起玩。1976年九月,他去上學,我也跟著去。我倆坐在教室正中間,老師看我直笑。第二天,我又準備和他一起去上學,他說:“老五,老師說你太小,讓你明年再來。”於是我就不去,恰好妹妹出生,我就在家帶一年妹妹。1978年9月,我開始讀書生涯。
我小時候農村文化娛樂生活單薄、枯燥,青年男女婚嫁的熱鬧場面是我們最喜歡到的。1980年,萬強叔結婚,新娘子是對面瞿家墩。我們兩個村莊田地相鄰,垂直距離不過兩公里。送親的隊伍和迎親的隊伍在村對面的打穀場相遇。那時代的人們熱衷婚鬧,不停地逗陪姑娘唱歌玩。在天還沒有黑之前,兩支隊伍會面,夜幕降臨後,送親的隊伍還是牽著新娘不放。萬強叔來自大家族,同輩的兄弟將近十多人,時間越來越晚,大家的心情開始急躁起來,於是趁著夜黑,男方決計搶親。男方青壯勞力一擁而上,女方男人見勢不妙,立馬上前阻攔,頓時人歡馬叫,雙方人馬混在一起,我們小孩在一旁興奮地看。
夜已經很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和三哥哥近近地挨在一起,突然我低頭髮現三哥哥的手伸進大人的褲兜。他發現我在吃驚地盯著他看,聲音低沉地說:“你也去掏噠!”我沒有作聲,後退到黑暗裡。不一會兒,新娘子搶過來了,雙方隊伍各自返程。這時,寡居多年的叢林叔高喊起來:“我褲兜裡的一百多元錢不見!”叢林叔是村裡唯一沒有成家的健壯男勞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勞力少的家庭,年年超支,他年年進錢,不知這一百多元的血汗錢是他多少年辛苦積攢下來的。聽人們說,那時一百多元錢能蓋一間簡單的房子,能定一門樸素的親事。
叢林叔的錢我不敢說是三哥哥偷走的。夜那麼黑,他當時掏的是不是叢林叔的褲兜,那時還有沒有別的小孩也在掏大人褲兜,我不得而知。許多年過去,他的那句“你也去掏噠”總是在我耳邊迴響。我成年後,發覺三哥哥的思想似乎與悍匪張君逼同夥殺人,法子英令勞榮枝手染鮮血如出一轍。我們當時那麼小,我連掏別人的褲兜都不敢,三哥哥,僅長我兩歲,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居然有那麼駭人的心機,真讓人開眼界。
1984年秋,一個週六的下午,我從濯港區中步行回到家裡,到家我發覺氣氛很不正常,沒有以往我回家的那種歡悅感,父兄都不理我。我問父親:“家裡發生什麼事情了嗎?”父親怒氣沖天,“人家要在家門口大路上蓋房子!”我一臉懵懂:“人家要蓋就讓他蓋唄。”“你這孩子真傻!人家欺負到你頭上,你還無所謂……”父親鐵青著臉,氣憤難平。
我後來才知道,就在我回家之前,我們家和代毛嫲家發生激烈爭吵,緣由就是她家要在我家門口的大路上蓋房子。這其實是一個由發展帶來的新問題,新一代年輕人成長起來,需要蓋房子成家,即需要宅基地。在我們村這個事情可以說不是一個難題,只要規劃好,很容易解決,因為村北頭——上壩林有大片的山地,可以開闢出來做宅基地。可惜的是,我們這個小山村是一個雜姓村,各姓族組合在一起時間不是很長,還沒有完全融合在一起,缺乏正直有威望的領導人出面組織,導致問題複雜化。沒有人願意第一個北上開墾宅基地,寂寞荒涼,新家和舊居分隔那麼遠,生活也不方便。基於這種心理,住房需求迫切的代毛嫲就決定在舊屋旁的大路上蓋房子。
這個決定極其歹毒,一般人家做不出來,因為這條南北走向的大道是我們後排居民的出行要道。他家掐斷這條主幹道,方便自己,卻給我們後排居民帶來極大不便,往後我們婚喪嫁娶,起居造屋,人員進出就沒有大路可走。代毛嫲家自私自利的思想和行為得罪我們後排所有人,由於我家人員相對較多,且他家房子正蓋在我家前面,對我家影響甚巨,因此我父親反應強烈,堅決抵制。
我當時理解不了這些。只記得父親在和他們家發生衝突時,還遺落一件東西在他家門口,父親讓我過去拿。我來到熟悉代毛嫲家門口,親親熱熱地喊一聲:“代毛嫲,我爹有個東西落在你家門口,在哪裡呀?”她也和氣告訴了我,我拿起東西,離開小夥伴的家,從此再也沒有踏進他家一步。
我們兩家由和睦的鄰居成仇人。當年我在外面讀書,期間發生多少次衝突,我不知道,反正他家的房子蓋起來。相對於我家來說,他家是強勢家庭,僅憑我一家之力是阻撓不了的。雖然後排的代毛叔和細毛叔也為這事和他們家發生爭吵,但都無濟於事。他們是大家族,也要顏面,即使錯,也要錯到底。
失和的兩家一點小事也可能引起爭吵。代毛嫲不愧來自“看山人家”,她可以面無表情,思路清晰,淡定從容地從嘴裡吐出最惡毒的話。我的親大哥生於1963年,後來得白血病,夭折於1975年,這是我父母心中最大的痛。她狠心地擊打我父母的痛處,說是由於我母親心腸壞,才導致兒子死去,把我母親氣得半死。在爭吵的時候,我總開不了口,幼時那麼熟悉,那麼友好的夥伴,而今互相破口大罵,我做不出來,只是吃驚地盯著他們看。他們一家中,大哥哥讀書之人,表現溫良,很少開口罵人。三哥哥表現最為可怕,全然不顧及往昔情分,隔著窗戶,跳起來對我父親肆意辱罵。我堂兄實在看不過去,出面好言相勸,一時半會都勸不下來。
果然如父親預料的那樣。自代毛嫲家從中斷路開始,大路前後兩端的人家也紛紛效仿,在路上蓋起房子。就這樣一條橫貫南北的村中主幹道消失。1994年,我結婚,婚車到不了家門口,只能停在村前大道上,然後把愛人的嫁妝一件一件往家裡搬。此是後話不提。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漸漸明白事理,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修橋修路是善事,斷橋斷路肯定是為惡。父親為這事生氣好幾年,我有時勸他,缺德的事,過頭的話,讓人家去做,讓人家去說。我們改變不了別人,可以改變自己。父親深有同感,“要不得的事我不做,我望我子孫好。他家在前排,我家在後排,我要是對著他家後門口挖一條放水溝,夠他家受的,這樣的事我不做。”
1987年,因我親大哥親二哥已經成人要成家,我家北上開基建房,當時蓋三間房子,我家是中部居民中第一個北上建房的,處在最後一排,是最不好的地基。這些都是次要,最麻煩的是我家又遇上一個奇葩鄰居,他家家門口不讓過機動車,只能過人,過板車。有時,我親大哥家要做些維修,拖拉機拖一車沙子,他死活不要你過去,說把門口壓壞,影響他家打穀。我親大哥那時年輕氣盛,為這事和他動起手來。即使這樣還是不行,他像一匹癩皮狗,橫躺在拖拉機前不讓過。大哥無法,只好讓拖拉機師傅把沙子倒在路邊,再一竹篼一竹篼往家挑。
他家只有一個兒子,我家兄弟四人,且已有三人成人,兩家單幹,他不是我家對手。但他有哥哥,四個侄兒都長大,還有三個堂兄弟正當道,而且有的堂侄也成人。而我父親沒有親兄弟,只有兩個堂兄弟,且都是忠厚之人。家族對幹,我們又不是他們的對手。
這個奇葩鄰居之所有對我家不友好,原因是多方面的,我斟酌一下,第一個原因應該是:他侄兒和我堂姐聯姻的失敗。熟悉農村生活風俗的人知道,在鄉村有弱勢家族和強勢家族聯姻或接乾親家,以取得強勢家族庇護的習慣。我們這個家族在發展的過程中,在人力資源方面實際上已處於弱勢,但我們家族的長輩性格都比較耿直、倔強,不肯輕易向別人低頭。他們這個家族在人力資源方面屬於正在崛起,不斷走向強大的家族。雖然兩個年輕人的婚事剛開頭因男方從軍戛然而止,並沒有讓他們在經濟和名譽方面遭受什麼損失,但強勢家族看中的是顏面,他們會認為我們家族瞧不起他們。因此表面上,我們兩大家族沒有失色,但芥蒂依然存在,一旦衝突顯現,矛盾立刻尖銳起來。第二個原因應該是,這個家族就像一戰二戰時的德國,隨著家族勢力的強大,開始在村中謀求政治地位。據我觀察,以二和尚表現最為明顯。二和尚當時三四十歲,正處盛年,整天捏個拳頭走路,一言不合就開打,非常張狂。他家前排是石姓人家,石老二是村裡改革開放後考取的第二個大學生。讀書人執拗,認死理,不曉得怕人。石老二比二和尚小十幾多歲,也可以說隔個輩分。他在讀高中時,有一次,不知為什麼,兩人發生爭執,就在石老二家門口,二和尚和石老二對推起來。二和尚那時已結婚生子,結實有力。石老二還是一棵剛長高的嫩竹,看著很高,實質手無縛雞之力。強勢的二和尚沒有因自己年長而寬讓,和石老二針鋒相對,錙銖必較,把小石委屈得直哭。石家父母明知自己兒子不是對方對手,在屋裡都沒有出來制止一下,只有石老大在一旁堆著笑臉,好言相勸:“二哥,莫這樣,莫這樣,你讓一點噠。”
碰上這樣需要秀肌肉的家族,我方註定要成為弱小的“波蘭”。其實,我們祖上也曾有過蜜月時期,我記得他家祖母生病住院時,我可憐貧窮的父母為如何探視談論大半夜,最終第二天砍半斤肉去他們家看望。當兩個家族對立時,這些微不足道的昔日情誼臣服於家族利益,如過眼彩雲,忽略不計。兩家相鄰地帶是火藥桶,單等“薩拉熱窩事件”爆發。經過精心設計,奇葩鄰居率先發難,大哥輕易把他放到。轉眼二和尚出現,他舉著拳頭,大喊一聲,帶著他的子侄輩近十人猛衝過來,我父兄四人瞬間被秒殺。
目的是秀肌肉,不是要人命。雙方沒有使用兇器,只是拳腳相加,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我親二哥身受重傷,對方奇葩鄰居倒地不起,於是各自收兵,診治傷員。晚上,二和尚和他的哥兄老弟三人一起,主動向我父親表示歉意。我父親說:“我的孩子們會記住你們的。”
二和尚目的最終達到,在國家政治渾濁時代,惡人治村應時而生。二和尚開始走上政治舞臺,在村中擔任村主任多年,然而德才均不配位,沒幾年功夫就下臺,現在村中負責收拾垃圾。
我和兄弟們當年都很年輕,且我們家的孩子心性都不夠成熟,對於過去那些年發生的惱人事件,想起來生氣,不想又忘卻。可憐我的父親,這些事件像一座座大山,成為一道道難以跨越的坎,堵在他的心頭,使他瘦小的身軀越發的佝僂。由於知識眼界的限制,他看不到未來,不懂韜光養晦,以致窮兵黷武,四處樹敵。多次碰壁後,他陷入深深自責之中,責備自己沒為兒孫創造良好的生存環境。其實,他沒有必要得罪代毛嫲家族,也沒有必要急於北上,我的父親太急躁。1993年六月,父親在極度悲憤中去世。
每一次事件我都是親歷者,我記憶力好,總是難以徹底忘記。每當半夜醒來,我常想起那些年我們家受過的委屈,想得自己熱血沸騰,我也曾想長刀拖地,快意恩仇。冷靜下來,我又勸自己,我對國家和人民有用處,他們沒一人值得我去衝動。還有一種讓人更痛快的洩憤方法:那就是生活得比他們更好。
外部的打擊也有一種意料不到的好處,能讓家族更團結。幾十年來,我們兄弟四人勵精圖治,潛心培養後輩讀書,當第三代成長起來後,我們家族已成為村中一支很有前途的新興力量。但我深知,我們家族是一個發展中的家族,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即使我們家族將來強大,我們也不謀求霸權,我們要同周圍所有的人們和平共處,以造福桑梓為榮,以危害桑梓為恥。
時間是醫治創傷的良藥。進入二十一世紀,在友好人士的推動下,我們首先和代毛嫲家族實現關係正常化,在中斷往來二十多年後,我們兩大家族春節開始互相登門拜賀。我在以前單位上班時,二哥哥和老四親自把他們的孩子送到我的宿舍,委託我管教,體現他們對我的友好和信任。
他們家那黑屋子在第二代二連三成家後,隨著家庭成員的增多,房子還是不夠用,也搬到村北來。那棟黑屋子加上老房子至今還閒置在村中央,造成土地資源的浪費。正是由於他家隔斷公路,破壞村中原有的合理格局,造成中部居民出行不便,致使許多中部家庭在需要建房時,紛紛效仿他家,原有老房子不動,重新北上開基,這樣一來,一家佔兩處宅基地的現象出現。如果不是後來經濟發展,很多人已搬出村莊,村中宅基地勢必緊張。大哥哥是一名公辦教師,是他們家族中的智者,相信他會為自己家族的魯莽而後悔。傷天害理的事做不得,遺患無窮。人性都是自私的,每個人都會維護自己的利益,但維護自己的利益不能傷害集體的和他人的利益。強調一下,我是唯物主義者,不是唯心主義者。三哥哥英年早逝,歿年只有三十歲左右,老婆改嫁,留下幼子。我相信這也是代毛嫲心中永遠的痛。三哥哥是改革開放後村中第一個因病去世的後生。
古話沒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人太強勢不好,一個強勢的人,如果眼界不夠開闊,只盯著謀求做一方霸主,會忽視家族的和諧發展,荒廢對子女的教育,帶壞子侄輩,最終害人害己。二和尚家族的下一代十幾多號人,沒有一個讀書人,兩個侄子當兵也沒當出什麼名堂。到第三代受大氣候影響,慢慢出幾個讀書識理人。二和尚的兒子不讀書,好吃懶做,賭博、酗酒、縱慾,四十歲左右去世。
其實我的同齡人和下一代,在外闖蕩多,珍惜鄉情,深知團結和合作的重要,能夠捐棄前嫌,重新走在一起,比如我和老四,還有二和尚的許多子侄輩都恢復往來和交流。倒是一些老人,冥頑不化,在村中不樹正氣,下傳仇恨和負能量,強立山頭,割裂族群。這很麻煩。
“人之初,性本善”,很多人都是被帶壞,好在每個家族都有智者,都有善良人,他們懂得緩和矛盾。二和尚的哥哥在和我們發生衝突後,主動邀請我親二哥和他的後人做鄰居,並教育他們要友好相處。二和尚有個侄媳婦,賢惠,家裡燙豆粑,也端兩張給我母親。這些我們都銘記於心。其實,也有人慫恿我們在力量增強後與他們火拼,我們不做。我們與村中鄉親的矛盾都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我們也真心希望全體鄉親和諧相處。很多極端事件的出現,就是強勢一方不知退讓,一再觸碰弱方底線造成的。我們都應該引以為戒。
如今我們家族除我外出外,我的兄弟在村中都有充足的宅基地,每家都建起漂亮的樓房。屬於我名下的老屋雖已破舊,但我還是保留在那裡。我想在自己忙完人生主要工作,還有一定經濟能力的條件下,把老屋重新裝修一下,退休以後,回到故鄉,頤養天年。可惜我的想法和遠房二爺的後人思想相牴觸。這裡有一段淵源,我的祖居地原是遠房二爺的祖居地,它們在祖輩互換。我們兄妹六人都在那裡出生成長,改革開放後我家後輩發展相對較好,在經濟文化方面都有一定成就。因此在許多人眼裡,那塊宅基地比較發旺。相反,二爺的後人發展相對滯後,兩三代人最高學歷只是黃梅理工,在汽車進入千家萬戶的年代,他們的後人至今還沒人買一輛車。我離開村莊後,二爺的後人主動找我,想買我的祖居,我沒答應,這使得他們心裡不高興。有一年我回村中,發現我的祖居前又一條道路被堵塞,問其原因,答曰防止大車從其門前經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嗚呼哀哉!
我現在的處境比我父親時代優良很多,我有充分的迴旋餘地。老屋容我我就回去,不宜居我就在外居住。看到那堵高深的攔牆,我心裡不舒服,為時至今日依然有人心胸如此狹窄感到悲哀。作為鄉親,互相拆臺,讓人情何以堪?
老屋的問題很多都是基層組織不作為造成的。有的人幹部要當,公益事不做,“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一旦出現矛盾與衝突,“黃鶴樓上看翻船”,平原地帶觀山火,幸災樂禍。現在中年的橋在村中擔任隊長,我很欣慰,他是“聯合國秘書長”的合適人選,來自小家族,人品好,能力強,希望村莊在他領導下有所發展。
一個村莊沒有一條暢通的環形路是不正常的,因為它通往人心。我的老屋至今只有一條單行線。敢問路在何方?路在前方,希望在年輕人身上。
我抬頭遠望,前方一片曙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