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高三，妹妹高一，在縣城的同一所中學讀書，我和妹妹的學習都很好，都有希望考上大學。

在我高考的前夕，爸爸把我和妹妹叫到跟前說，根據家裡的條件，只能供起一個大學生……，爸爸的話剛出口，妹妹便打斷爸爸的話說，爸，別說了，讓哥讀大學吧，哥哥是個男孩。妹妹說完，便走到院子裡，坐在大樹下，久久不說話。

爸爸是個面朝黃土地，背朝天的農民，家裡種著幾畝薄田，還養著幾隻豬，這點家產，讓他供養二個大學生確實很困難。

妹妹把上大學的機會讓給了我，我一直感到自己愧對妹妹。在我大學畢業找到工作後，妹妹已經成了家。我參加工作的頭幾個月，除了給父母寄錢外，也給妹妹寄了一筆錢。

不久妹妹來信了說，村上有個女人，看到你給我的匯款單，就傷心地哭了說，過去我每月都接到這樣的匯款單，以後再也接不到了，…….我就把你給我的錢全給她了。她一個女人家，還有一個孩子，真是夠困難的。

妹妹說，這個叫慧的女人，她的男人在南方打工，不久她男人出事了。

妹妹還說，這個叫慧的女人是從鄰村嫁過來的，我沒見過。

二

這年6月5日是爸爸七十大壽，我請了假，踏上了回鄉之路。下了火車，又坐汽車，到了縣城，為了方便，我租了一輛腳踏車。

家鄉沒有多大變化，小路還是很窄，很坎坷。我騎著車在小路上費力地行走著。

突然我看見前面走著一個年輕女人，背影看上很瘦削，右臂挎著一個竹籃子低著頭緩緩地走著。那身材有幾分熟悉，好像在那裡見過，很快我想起了她，我兒時的女友巧香，但是我又自己否定了，世上會那麼巧的事，正好就碰見了巧香?

竹籃似乎很沉，她提著很吃力。這裡離村還有很長的一截路，她一個弱女子，提著這樣沉的籃子，走這麼遠的路，真還是夠嗆！我不由地對眼前的這個陌生女人產生了幾分同情。

待我騎車來到她身後時，她聽見了聲音，回頭看了我一眼又急忙低下了頭，躲到路邊的莊稼地裡給我讓路。

而我卻不由自主地下了車，問她，你是到前邊的村子嗎？她不看我只是點了點頭。我說，我也是到前邊的村子，咱們是同路。你把籃子放到我車子的後座上，我幫你推一程路。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很快搖搖頭，又把頭低下去了。我說，咱們是一個村子的，你也不要客氣，這只是順便而已。

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把籃子放到了我的後座上。一路上我推著車在前邊走，她跟在我身後，我怕她跟不上我，走得很慢。周圍很安靜，我們誰也不說話，只聽見風吹莊稼樹葉呼啦呼啦的聲音。進了村，我問你家在哪裡，她指了指離村口不遠的一個院子，我幫她把籃子提到院子裡。

這時我看清了她的臉，想起了她。

這是我很熟悉的院落，兒時常來這裡，然而院子的老主人已經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院子的主人變成他們的女兒。。

我想起了那個兒時活潑的小女孩，上小學時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在村裡她長得最漂亮，

她的臉並不太白，但很秀氣，顯出一種健康的紅潤，她的頭髮很長很黑，自然地垂在身後。

雙眼皮大眼睛，大眼睛忽閃忽閃好像會說話。反正村裡的男孩子都是想盡辦法地接近她，想盡辦法討她喜歡。

我也一樣，春天我會到野外用彈弓打一隻麻雀，然後再撿些乾枯的樹枝，點著把麻雀放裡燒熟，給她送去。然後我們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我看著她很香地大口大口吃著，完了送我一個甜甜的笑容，心裡就美氣極了。

夏天，會到河裡摸幾條小魚，也是，回家裡找個小鍋，然後再找些柴禾點著，把魚燒熟，把她叫出來，然後我們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我看著她很香地大口大口吃著，完了，她會拉拉我的手，心裡就很舒服。

到了夏天八九月，樹上的杏啊，桃啊，相繼成熟了，我會爬上樹摘些杏啊，桃啊，給她送去，她也是樂得合不攏嘴。

我忘記說了，村裡給她送好吃的男孩子很多，然而她別的男孩的好吃的，她一概拒絕，她只接受我送她到好吃的。

後來我們一起到鎮上讀初中，我們是同學，上學，放學，都想跟著一起走。路上我會編寫故事給她聽，她總是隨著故事的內容，笑啊，笑啊；有時也隨著故事的內容閃著帶幾分憂愁的大眼睛……我很愛看她這模樣，我感覺她這時候，比她笑的時候還好看。

然而在她初二那年，她爹不讓她唸書了，說：女孩子，念那麼多書做什麼，遲早要嫁人的。

我不想讓她休學，但是又沒有好辦法，我和她沿著村外那條小路，走啊，走啊，走了很多路。

那年我17歲，她也17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很衝動地抱住她吻了她。對她說，你等著我！

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深情地望著我，點點頭。

後來我到縣城讀書，又到省城讀書，在我大三那年她與村裡一個叫王剛的小夥成家了。大學畢業，我分到城裡當老師，順理成章，在城裡成家生子，多年了把她忘了。

三

妹妹很乖巧，沒把真實情況告訴我，沒想到妹妹說的這個苦命女人就是她——我兒時的女友巧香。

第二天中午，妹妹過來了，一進門便笑著對我說，哥哥，今兒你別在家吃飯了，有人請你吃餃子。說完捂住嘴又笑。

妹妹成家了還這樣淘氣，兒時的幾個好友都到外地打工了，誰能請我吃飯，我上前颳了一下妹妹的鼻子說，別胡說。沒人請我吃餃子。

妹妹一本正經地說，哥是真的，就是村口那個男人出了事的嫂子，今天她坐在村口上，見人就把你好一頓誇。說你知書達理，是個少有的好人，大學畢業，進城當了幹部，碰見她還是這樣熱情，沒有一點架子，沒把她忘記。

她還說，你滿可以一個人騎著車子在前邊跑的，然而你卻幫她推著籃子，陪著她走了這麼遠的路，說你是她男人出事後，第一個陪她走著麼遠路的好人，使她在困境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說世上還是好人多......

四

妹妹後來又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這時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我沒想到，真的一點也沒想到，在她遭受巨大的不幸後，這點很隨意的舉手之勞，竟然如此打動了她的心！到底去不去吃她專為我做的餃子？我對自己說，自然，我是一定去的。

還有一件事，我沒和家說，妻子與我離婚了。我回來給父親祝壽，也順便知道了我兒時的女友巧香的故事，她男人也不在了。

給父親做完壽，我臨走的這幾天，我路過她的院子時，向她道別。然而令我驚訝的是，站在我面前的她，好像換了一個人。瘦削的身體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臉，雖然掛上了中年人的蒼霜，但比起村裡的同齡人，還是很動人。

我靜靜地看著她，她也靜靜地看著我，後來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下頭玩弄起衣角。

我問，你過得還好吧？

她大聲對我說，一切不好都過去了，今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本來準備說幾句安慰和鼓勵她的話，看來也沒必要了。我點著頭贊同地說，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又問我，你也過得好吧？

我說，一人吃飽全家飽，有什麼好不好。

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後來我們說了很多。

……

我走的那天，她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我對她說，等我把那邊安頓好，回來娶你。

她的臉紅了，含笑著點點頭。

沿著小路又走了很遠，我一偏腿上了腳踏車，踏上了歸程之路，我一回頭看見她還站在院門口，風把她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像一面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