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這是一個智慧的年代,這是一個愚蠢的年代。
這是一個信任的時期,這是一個懷疑的時期,
這是一個光明的季節,這是一個黑暗的季節;
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
人們面前應有盡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
人們正踏上天堂之路,人們正走向地獄之門。
——狄更斯《雙城記》
第一章外出01 降雪一九九二年的冬天,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似乎沒有停歇的跡象,漫天飛雪伴隨著呼嘯的寒風在空中旋轉翻飛,似乎向人們炫耀著它多彩的舞姿和無窮的威力。而人們似乎被大雪的淫威所懾服,都乖乖地蜷縮在家裡。18歲的少年孫允文望著這冰天雪地痴痴發呆,過了一會兒,他便穿上軍綠色的棉大衣,在雪地裡踏著這亂瓊碎玉,迎著冷風,走出了家門。母親張秀雲要想勸阻他,躺在床上的父親孫中安故意咳嗽了一聲制止了她。孫中安望著孫允文走出家門,嘆息一聲,眯起了雙眼,愁雲緊鎖在他那飽經滄桑的臉龐上。
雪花打在孫允文的臉上和身上,漸漸地,他也成了一個移動的雪人,踏著厚厚的積雪,向著山巔走去。約莫一個時辰,他喘著粗氣爬到了山頂。
站在山頂,放眼望去,他憂鬱的神色也多了一絲欣慰。此時的天地寂靜而寒冷,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個田野,白茫茫一片,崎嶇的山間小路,潺潺的善水河流,像兩條漂亮的錦帶縈繞著鐵角山。
鐵角山位於蘭陵市承水縣陽平鎮西北部,在承水縣境內的山大多是東西走向,唯有鐵角山是南北走向,延綿數十公里。善水村就在鐵角山下,和薛縣相鄰,村莊依山傍水,兩面環山,一面環湖,善水河從鐵角山自北向南,將半個村子環繞,蜿蜒流向微山湖畔。可謂是山巒重疊、河水縈繞,頗有李白的“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詩詞中的意境,村中有不知年代的古樹古碑古廟,更為這裡平添了幾分古香古色。村中以李、劉兩姓為主,孫允文的孫姓全村也只有十來戶。
山上的風肆意地颳著,雪又下大了。潔白的雪隨著風兒打著旋地鑽進了孫允文的鼻腔裡,他忍不住地打了個寒戰,他感覺鼻子有些僵硬了。山冷得似乎在顫抖,空氣似乎也凝固了起來。
孫允文的心情如這天氣一般灰暗,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是的,年輕的孫允文內心充滿了絕望和無助。本來他在上承水縣一中讀高中,如果沒有意外,或許他已經在大學的校園裡了,他從小學習成績優異,年年得三好學生,就是在競爭激烈的承水一中,他也不落下風,基本上是班級前三名,年紀前20名,然而,正當他全力以赴備戰高考的時候,家中卻發生了變故。
孫允文的父親孫中安不僅種地是把好手,而且農閒時間還幹建築隊,刮膩子、抹灰,由於有手藝,算是大工,每天能掙個七八塊錢,補貼家用,早出晚歸,甚是辛苦,還要供孫允文、孫允武、孫婭兄妹三人上學,日子雖然過得巴巴結結的,但尚能維持生計,每次發工錢的時候,孫中安還會買上幾斤豬肉給家裡改善一下伙食,日子雖然緊巴,但看到三個孩子學習都不錯,在學校都名列前茅,他雖然累但也看到了希望。然而在一次工地幹活時,由於太過勞累,孫中安一個趔趄從三米高的位置摔了下來,眾人也慌了神,趕忙送到醫院,到了醫院一查,摔壞了骨盆下發的股骨頭,必須要進行手術,置換人工股骨頭,否則便有癱瘓的危險。手術花了五六千元。這錢在當時可不是小數目,蓋個房子也就兩三千而已。這個包工頭是善水村鄰村張家灣的張大山,事故發生後,他倒也沒有推諉,先期墊付了醫藥費和手術費,但他也是個農民,並沒有多少積蓄,90年代農村的包工頭並不是把工程招攬過來,當甩手掌櫃,他們多是一些有建築手藝的大工來組織,把蓋房子的活兒包攬下來,招攬附近村莊的人一起給人蓋房子,拿的工錢也就比平常人多個三五塊錢,這五六千元也把張大山的家底掏空了,也欠了不少外債。孫家本是良善之家,看到父親搶救了過來,也就沒有怎麼為難張大山。只是孫中安拄上了柺杖,建築隊的活兒是不能幹了,也不能幹重活,生活的重擔一下子落在了母親劉秀雲一個人身上。她除了照顧孫中安外,一個人包攬了莊稼地裡所有的活兒,還去建築隊打小工,一天能有五塊錢,半年下來瘦了整整二十斤。
明天和意外,誰也不知道哪一個先到來。
孫允文於心不忍,在升入高三的這一年,他主動輟學了。無論父母怎麼哀勸,他的班主任也屢次勸他不要放棄,甚至組織全班同學為他捐款讓他讀完高三,他不是沒有動搖過,但他最終還是離開了學校。因為他知道學校即使接濟了他一時,但家中的光景已然這般,不會立馬好轉,如果考上了大學,他上還是不上,上的話,他的弟弟妹妹肯定會輟學,如果他繼續讀書的話,那麼允武和孫婭可能都不會讀高中了。不上的話,也會讓他心痛一輩子,不如就留個遺憾吧。他們兄妹三人從小就感情很好,如果因為他的緣故而讓弟弟妹妹輟學,他不會心安的。他是哥哥,當然要供弟弟、妹妹上學了,在他看來,這是哥哥的責任,責無旁貸。當做出離校的決定後,他一個人在承水河畔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趁著同學們早讀的時間,他悄悄收拾行李在朗朗的讀書聲中離開了。
他接過了壓在父親身上的擔子,開始跟隨建築隊打工,開始稚嫩的手上被磚頭磨得都是血泡,手心手背都在疼,他躺在床上都能感覺到錐心般地疼痛,他這才理解了父親的不容易,不知道他幾十年如一日是如何忍受過來的。烈日炎炎的夏日,在莊稼地裡澆水、除草,讓他更體會了母親的辛勞。
經過近一年的鍛鍊,孫允文已經適應了農村勞苦的生活,他也成了建築隊上的好把式,他能輕鬆地爬高巖低,抹灰、塗料、粉刷、裝飾無一不通,也學會了簡單的木工。
孫家困窘的生活也漸漸好轉了。
只是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在孫允文的內心深處,他對於不能上大學還是耿耿於懷的,特別是當他要好的幾個同學給他寄信訴說大學生活的種種時,他的心裡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當然,他從來不給他們回信。或許他和他們再無交集,就讓往事都隨風飄散吧。
要是一直忙碌起來,孫允文也不會太難受,但這幾天閒了下來,他便痛苦不堪,儘管他極力抑制著,但孫中安看出了他波動的情緒。因為過了元旦,孫允文就要前往蘭陵市了,他要隨建築隊前往蘭陵學院蓋房子。到了那裡不免遇到往日的同學,難怪會勾起孫允文的傷心往事。
風沒有停,雪下得更大了,淚眼朦朧中,他駐足遠眺,雪中的鄉村和大地潔白無瑕,山上的整片森林也都厚厚的積雪覆蓋著,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大片的雪花將大地裝扮得粉妝玉砌,放眼望去,整個世界變得晶瑩剔透。
這就是一個雪的世界。
聖潔而美麗。
但同時雪花也把寒冷帶給了大地,在這銀裝素裹、純淨潔白的背面,則是冷凍而僵硬的土地。
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呢?
一年前他意氣風發,憧憬著未來,現在的他嚐盡了生活中無盡的苦累,他不甘心又能怎麼樣,生活已然如此,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但是孫允文從來沒有後悔這個決定,雖然他有著萬般的委屈和無奈。
高考上大學只是人生的一個選擇而已,雖然自己沒有了這個選擇,但他相信自己會把眼下的路走好,雖然這條路有些艱難,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數九寒天,來到這冰天雪地裡,只為了掉幾滴眼淚,顯然不是,這次他要徹底與過去做個了斷,不再做毫無意義的幻想了。
時間就是一條河流,永不停歇,不能回頭,只能向前。
時間像一隻藏在黑暗中溫柔的手,
要做生活的強者,要將過去的一切都統統埋葬。
孫允文大聲呼喊了起來,在寂寥的天地間顯得格外的嘹亮。
孫允文頹然地坐在雪地上,當他抬頭向上看時,猛然發現有個移動的人影,定睛細看,原來有個人在遊動。
“喂,你是誰?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你跑山頂來做啥子?!”孫允文大聲嚷道。
那人似乎聽到了,但並沒有迴應,孫允文又喊了一遍。
當看到孫允文向這邊跑過來時,她終於應答了:“允文哥,是我。”
孫允文聽得出來,她是顏西施。
他也知道最近她也遇到了難事。
對於她的遭遇,他應該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