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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兩天,一個92歲的鄰居老太太,頭一天還在她家門口走動呢,第二天下午突然去世了。鄰居們都議論說,這老太太是個有福的,自己沒受罪,也沒拖累小孩。這讓我想起要去看看93歲的姑姑了。

我頭天下午上街給姑姑買了一件外套,第二天去的路上又買了幾件牛奶麵包等禮物,就去了姑姑家。

姑姑只有表姐一個孩子,總從80歲後,姑姑就住在表姐家,由表姐侍候。表姐是村小學教師,已經六十出頭,退休在家帶孫子。表姐三個孩子,大剛、二剛是男孩,最小的是女兒。

兄妹三人中,其中二剛比較有出息,在外地是個小老闆,2018年年底,新換了一輛五十多萬的賓士,那次我們去年去時,正好他還沒走,那輛賓士車就停在表姐的院子裡,鋥光發亮的很是晃眼。

表姐說,二剛還在南京附近買了150平的大房子,我們都由衷稱讚,“二剛真是成功人士。”而二剛,也非常大老闆架勢地笑著。

表姐家裡生活很不錯,自己退休工資4、5千,兒子又是老闆,家裡的三層小樓,也是前幾年建好的。在客廳裡稍坐,我就讓表姐帶我去看姑姑,姑姑住在北邊的一處院子裡,跟表姐的房子斜對面,幾步就到了。那是大剛的房子,大剛三口子常年在外,房子空著,姑姑住在靠大門裡面的第一間廂房裡,平時,表姐一天給她送三次飯。

一年裡,只有我們這些孃家侄子侄女過年時去看望她,她才有機會到前面的客廳來坐坐,中午大家一起吃個飯。平時,天氣好的時候,姑姑就坐在門口,曬太陽,打盹。或者在院子裡西牆根下坐著。

姑姑多年關節炎,膝蓋關節嚴重變形,這麼多年一直拄著雙柺,走起路來一步一挪,伴隨著呼呼的喘氣聲,十分艱難。這幾年年,她眼睛徹底看不見了,耳朵也聽不清,跟她說話,都要大聲咋呼。更嚴重的是她頭腦也糊塗了。

我拿了給姑姑買的衣服,跟在表姐後面進了院子,兩隻小狗搖頭擺尾的迎接,東廂房那間屋子門開著,那是姑姑住的地方,我向裡面看去,屋裡沒人,原來,她在西牆邊一堆柴草垛前面蜷曲地坐著曬太陽。

記憶中姑姑微胖的身軀縮小了幾圈,就像風乾的茄子,衣服的顏色也跟柴草差不多,以致我沒有看出她來。此時的姑姑兩手攏在袖筒裡,頭垂在胸前,雙眼緊閉在打瞌睡,沒牙的嘴往裡癟著,滿臉核桃皮一樣的皺紋,黃白色的頭髮從紫紅色尖頭帽周圍露出來,骯髒凌亂,那帽子也陳舊不堪。

表姐說:“你跟她說話,她不知道你是誰,她連我也不認識。”我心裡一震,去年還不似這樣呢。

我喊了一聲姑姑,她睜開渾濁的眼睛,沙啞著嗓子問:“是誰?”,我蹲下湊近她耳朵,大聲報出自己的小名,說了三遍她也沒有明白。

最後,她恍然大悟似的,“喂呀,你咋來了呢?”說著摸索著找我的手,我輕輕地捏了她的手指頭,那手如同曬乾的枯樹枝,又硬又冷,毫無生氣,指甲裡塞著黑黑的汙垢。老實說,我也很不願觸碰她的手。

不出所料,緊接著姑姑就哼哼唧唧哭起來,“唉,我這咋也不死呢,活這麼大弄啥哎,每天跟蹲監獄的樣,不夠受罪的,唉……活這麼大弄啥哎。”

2.

這幾年,每當來看她,她都是這樣的開頭,三句話沒說完,就開始哭訴,我也只能是不痛不癢地勸慰幾句,而那勸慰的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聽她說話,嗓子似乎好些,前幾年,她說話都說不出來,聲帶似乎壞了,只是嗓子裡氣流哈出一些聲音,這次說話聲音似乎清亮那麼一點點。

我勉為其難地勸幾句,大聲喊到:“這不很好嗎?別人想你這樣長壽還不一定呢,你這身體還不錯,還能走動。”

“啥長壽哎,受罪,早都活夠了,你姐都厭煩得很,一天給端三碗飯,都不給我吃飽,一天到晚跟蹲監獄的一樣,也沒本事出門……”

她又要數落表姐的不是了,我打斷她,用別的話題引開,以免在旁的表姐尷尬,表姐不是不給她吃飽,只是她糊塗了,亂說。

看這情況,我即使說我給她買衣服,她也會很快忘記,把衣服從前面拿來,也是多餘,我把衣服又交給表姐,“你給她收著吧。”表姐把衣服拿到姑姑的床頭,“給她放這兒。”

表姐從屋裡出來,彎腰大聲說:“走,到前面去吧。”

姑姑在腳邊摸索著找她的柺杖,那是一副鋁合金焊制的雙柺,我把柺杖遞到她手裡,拉她的胳膊試圖幫助她站起來,表姐說,不用拉她,她自己知道如何使勁,你拉她反而不好。

表姐從姑姑住的屋裡拿出一雙黑色的皮革面料的鞋子,“給你換雙鞋,你看你那鞋髒的。”這我才注意到,姑姑腳上穿的花布鞋確實很髒,一層汙垢,鞋前面都看不出顏色了。

“你姑這個人都沒有辦法,”表姐無奈地說,“她每天都用手在狗食盆裡搦(捏,揉碎的意思)狗食,弄得一手黏糊糊的,然後把髒手從腳沿著褲子往上抹,剛換的衣服都被她弄得髒得沒法看。”

表姐厭棄道,“跟她說多少次不讓她用手搦狗食,她當耳旁風,一眼看不見,她就用手搦,你說她,她還跟你吵,氣死人。這麼大年紀,還跟年輕時一樣的脾氣,動不動就跟我吵,一點也不息性子。”表姐撇著嘴,用手點著她。

表姐就在姑姑面前這樣說,也不避諱她,我笑問:“你這樣說她聽不見?”

“正常說話她聽不見,說大聲了她說你呲歪她,沒有辦法。”表姐嘆氣道。

姑姑把雙柺夾到腋下,努力站起來,隨著空氣流動,一股難聞的氣味飄進我鼻子裡,我不禁屏住呼吸。

我跟在姑姑旁邊,看她佝僂著身子,靠著雙柺支撐著,一步一挪地走出大門,挪過兩排房子之間的路,上了表姐門前的高坡,來到前面客廳。正常人幾步路的事,她走得異常艱難。

我扶她在餐桌後面的沙發上坐下,示意一旁的老張過來跟姑姑打招呼,同時對姑姑說:小張來看你了,姑姑睜著無神的眼睛向著空中問:小張呢?

我招手,他從旁邊向姑姑走近兩步,“我在這呢,姑姑可認得我了?”老張敷衍道。

姑姑哦了一聲,老張隨即走到外面院子裡跟別人說話了,明顯的是覺得姑姑已經糊塗,多說無益,不願意跟她囉嗦。過了一會,姑姑又問,小張呢,我說到外面去了,她不言語,不知她心裡是不是想,來了也不跟我說說話,連個屁都不放。

我又招呼兒子過來跟姑姥問好,他過來跟姑姥打了個招呼,只是叫了一聲姑姥好,然後就走開了。

93歲的人了,說話顛三倒四,跟她說話還要大聲喊叫,年輕人更不願跟她多說。

我在姑姑附近坐著,這時,姑姑不顧表姐在旁邊,(她看不見,也聽不出來聲音),和往年一樣開始數落表姐的不是:你姐,沒法說,對我不好,我天天我就跟蹲監獄的一樣,一天給我送三碗飯,還給我剩飯吃,還吃不飽......

表姐撇撇嘴,無奈地笑笑:“她見人就編排我對她不好,不給她吃。我不給你吃,你能活到現在?有時,她起床晚,稀飯涼了,我給她熱一下,她就說我給她剩飯吃。 這幸虧是跟閨女在一起,要是兒媳婦,誰有這個功夫這樣侍候你?跟自己的閨女都弄不到一塊,一輩子就是這個性子。”

確實是,表姐已經不錯了,姑姑除了腿腳不好,身體沒什麼毛病,能吃能喝的。

我開解表姐,她糊塗了,不跟她計較,她說什麼,你裝聽不見。

姑姑接著絮絮叨叨:“我家裡的幾畝地,她這麼多年一直種著,她現在不種了,就給她閨女種。”

表姐聽了無奈地笑笑,“看看,你說她糊塗嗎?”

姑姑接著說:“這麼多年,她種我的地,收的糧食一把手賣了,也不給我錢……”

表姐在旁邊,我怕她尷尬,忙打斷她,大聲說:“姑姑,你喝茶吧?我給你倒茶。”

“不喝,”她接著頑強地把話題拉回來,“我在她這裡吃喝,也花不了她的錢,我有低保,也有養老金……”她指的是農村80歲以上的老人每月100塊養老金。

我再次打斷她,“姑姑,您現在,就是每天吃飯睡覺曬太陽,別的不用操心,有你吃有你喝就行了,我姐侍候你,也不容易,她還要帶孫子,還要幹家務,也很累的。”

表姐嘆氣道:“唉,我要是有弟兄仨倆的,我寧願出錢,也不想這樣侍候,太嘮叨人了。可是就我自己,我沒有辦法。”

表姐抱怨,“她年輕時脾氣就不好,我在家為閨女的時候,經常罵我罵得都不能聽,我四歲,她就把我丟家裡出去要飯,你說她有多狠心!”

我勸,那不是生活所迫嗎,那時人都窮。

3.

姑姑一輩子就生了表姐一個孩子,那個年代,在農村,沒有兒子的家庭常常被村民看不起,受人欺負是常有的事,農村人經常會為了田地邊子、屋簷滴水,一隻雞幾棵秧苗的事跟鄰里鬧矛盾,甚至罵架,大打出手,這樣的時候,兒子多的人家如狼似虎,氣勢洶洶,沒有兒子的人家總是受欺辱,抬不起頭,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

就算平時,人多勢眾的家庭,說話都壓別人一頭,沒有兒子的人家,一旦跟鄰居起了爭執,對方一句話:你個絕戶頭!就能把你噎死,讓你啞口無言,氣得你摔頭也找不到硬地。所以,人們拼了命也要生兒子。

姑姑結婚後,多年沒生孩子,這期間,也受了很多窩囊氣,到了三十歲左右,才生了表姐,為了能生兒子,姑姑給表姐取名小改,希望下面生的孩子能改變性別,可是不知什麼原因,姑姑以後再沒有懷孕,別說男孩了,就是女孩也沒能再生一個。

只有一個獨苗女兒,加上姑父也是老實人,可想而知,姑姑家在村裡是多麼的弱勢。

也許是為了維護自己人單勢薄的尊嚴,讓別人在欺負自己時有所顧忌吧,姑姑總是虛張聲勢,就像個刺蝟,經常呲著毛炸著刺,隨時準備對付別人的攻擊。姑姑養成了火爆脾氣,誰跟她言差語錯,她就不饒人,跟人家吵架罵架,“一個莊子的人都被她得罪完了。”表姐說。我以為,那也許是姑姑對自己和家庭的保護方式吧。

饒是姑姑變得潑辣,也沒有逃脫受欺負的命運,她的心裡是苦的,心裡不開闊,很少有舒心的時候,小時後我去她家小住,就聽到姑姑唉聲嘆氣。

姑姑的院子沒有院牆,門朝南的三間堂屋,一明兩暗,然後外面兩間南北走向的西廂房,廂房可以把東西兩家鄰居隔離起來,但跟堂屋有一間的距離,像個衚衕,透過這個衚衕,左右鄰居可以互相看見。

姑姑西邊的這家鄰居,兩家鬧過矛盾,時不時吵架。記得我小學的一個暑假,去姑姑家,那時表姐已經上高中,一天早上,我隨著她從堂屋出去,剛出門,正好西邊鄰居男人正在衚衕口對著這邊撒尿,表姐羞得連忙扭頭退回到堂屋裡去,我也跟著退回去,表姐在屋裡小聲罵道:不要臉的!估摸著他撒完了,我們才敢出來。

姑姑知道這事後,站在巷口對著那邊破口大罵,罵那家男人是狗,不分地方的撒尿,該天打雷劈的,你可別讓我看見你撒尿,我要不拿剪子給你剪下來餵狗,我都改了姓。

小時候,暑假寒假我幾乎都要去姑姑家,有時一住就是十幾天,姑姑也想辦法給我做好吃的,包餃子,用鏊子烙餅,這些都是當時改善伙食的主要辦法。

烙餅最麻煩,姑姑和麵烙餅,表姐用三塊磚頭支起鏊子,在鏊子下面燒火,一邊用一片薄薄竹片不停地轉動、翻動烙餅。這個時候也是母女倆吵架的時候,表姐翻動慢了,姑姑就吵她:你死了嗎?也不知動換一下?表姐翻動勤了,姑姑也罵:你不停地翻騰啥?那樣不粘鏊子,還能熟嗎?弄得表姐無所適從,反嘴道:到底要怎麼樣?翻了說翻了,不翻說不翻了?一頓飯下來,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大概是八、九歲那年,一個寒假,我又來姑姑家小住,一天傍晚,我看到姑姑拿著幾張錢,和表姐一同數來數去的,那張錢有十塊的,五塊的,兩塊的,一塊的,還有五毛的,兩毛的,尤其是那兩毛的錢,是一張綠綠的新錢,挺括閃亮,散發著誘人的光芒。

十塊的大錢也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對那張兩毛的錢情有獨鍾,也許大錢我不敢覬覦吧,我心想,如果我能擁有那張兩毛的錢就好了。

姑姑數好之後把那疊錢捲成一小卷,又用手帕層層疊疊地包好,放在床頭的木箱子裡,那個木箱子,是姑姑家為數不多的傢俱中主要的大件,箱子裡放著幾件需要珍藏的衣服。姑姑把那錢放在箱子底,還用衣服壓結實。

那時候,小孩子很少能夠得到一張屬於自己的錢,我心裡記住了那張兩毛的錢,要是我能擁有這樣一張錢該多好啊,我一心想得到它,不敢問姑姑要,恐怕問她要也不會給,我就想趁著姑姑和表姐不在屋裡,如何把那張錢據為己有。

晚上,姑姑和表姐在廚房做飯,趁著這個機會,我懷著緊張的心情,掀開箱子,摸出那捲錢,開啟層層手絹,把卷一起的錢取開,拿走了那張兩毛的錢,然後,又把錢原樣卷好,放到原來的地方。這個過程,我的心砰砰直跳。

我把那張兩毛的錢疊成大拇指甲大小的一個方塊,放在褲子口袋角落裡,緊張的心情才平靜下來,我以為自己做得很隱蔽,姑姑和表姐不會發現的,晚飯後,就睡覺了。

畢竟是小孩子,我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看到姑姑和表姐已經不在屋裡,我擔心那張錢還在不在,趕忙檢查褲口袋,果然沒有了,我把床上找了個遍,都沒有那張疊成指甲大的兩毛錢,我想這下壞了,被姑姑和表姐翻走了。我還寄希望姑姑沒發現,希望掉在不知什麼地方了。

我不記得談話是怎麼開始的,只記得姑姑教育我說:怎麼能偷拿人家的錢呢?這要讓你爸爸知道了,還不打死你?讓別人知道了你是這樣一個人,別人會怎麼說你?你爸爸還是個幹部呢,這多丟人啊,你答應以後不會這樣了,我不告訴你爸。

我耷拉著頭,不敢吱聲,心裡沮喪極了,心想,這下丟人了,非常後悔偷錢的事。好在姑姑和表姐沒有告訴任何人,不然我就慘了。從那以後,我再不敢拿別人的任何東西。

4.

表姐高中畢業後回家務農,自然有人給表姐說婆家,我不知道那時姑姑和姑父有沒有想過讓表姐招個上門女婿倒插門,可能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最終的結果是表姐嫁到婆家去了,這是他們反覆挑選的結果。

表姐婆家離姑姑家不算遠,大約七、八里地的一個村子。表姐夫的哥哥當時是那裡的村書記,表姐夫是退伍軍人,男方承諾,表姐嫁過去後,就給她安排民辦教師,大約是這樣,姑姑才同意表姐嫁過去。多年後,民辦教師轉正,表姐轉成了正式教師,如今,退休工資拿到4千多,每年還在漲,在農村,很不錯了。

表姐結婚後,姑姑姑父老兩口一起生活,也許是跟鄰居無法相處,原來的老房子也破敗了,姑父在村外他們的承包地經裡蓋了三間土坯房,兩間住人,一間當廚房,這房子靠路邊,來來往往的人從路上經過,農閒了經常有人在他們家門口打麻將,倒也不寂寞。姑姑姑父經營著幾畝地,種菜種瓜,到集用籮筐挑到集市上賣,養幾隻雞下蛋,養兔子賣兔毛,想方設法掙錢,維持著自己的生活。

表姐生下大兒子,斷奶開始,姑姑就帶著,名義是幫表姐帶孩子,實際上是也是慰藉自己孤獨的寂寞的生活,那時,姑姑大概五十出頭,有外孫子在身邊,也增加一些樂趣,直到大剛上學了,才回自己家。

我成家後有時中秋節、過年,我都會讓小張帶著我騎車幾十裡,去看望姑姑,表姐知道了,就會從家裡做好菜,來到姑姑家,然後把菜一樣一樣從塑膠袋裡倒出來,大家吃一頓飯。有時,我們自己動手做點飯吃。

臨走的時候,姑姑姑父就會把他們種的紅心紅芋給我們一些,醃的鹹鴨蛋給十幾個。

姑父大約80歲左右去世,現在已經十多年了。他得的是胰腺癌,確診後,醫生告訴表姐說,這麼大年紀了,好吃好喝侍候著吧。

姑父的葬禮上,姑姑哭得背過氣去,她知道,從此以後,沒人能朝夕陪著她了,只有她一個人孤獨地度過風燭殘年的剩餘時光,這讓她如何不傷心呢。大家手忙腳亂掐人中,才把她掐過來。

姑父去世後,姑姑又在那個路邊的野地裡住了好幾年,表姐要接她過去住,她不願意給女兒添麻煩,覺得在女婿家不方便,沒有自己住自由,但是她八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大不如前,腿腳不好,一天晚上,她上吐下瀉,早上拖著虛弱的身體挪到路邊,讓人通知表姐,把她送到醫院。

一個人實在不能獨自住下去了,表姐把她接到家裡,這一下,又多年過去了。

5.

姑姑的關節炎二十多年,最近十多年,都是靠柺杖助力行走,有一年,堂哥接她去家裡過幾天,讓姑姑出來散散心,第二天,姑姑用柺杖拄著地起來,準備上廁所,可是由於地滑,一下子跌倒了,嚇得堂哥趕忙把她送回去,“可不敢讓你在家裡住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負責不起。”

我有心把姑姑接過來住幾天,“千萬別找事了,她那麼大年紀,萬一磕著碰著,你能擔起責任?”老張堅決反對,“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她這麼大了,在外萬一有不測,你怎麼交代?”

姑姑的眼睛是慢慢看不見的,前幾年,她說,看不清人,只是影影呼呼的,分不清誰誰,這兩年,她完全看不見了。

“唉,活這麼大有什麼意思!說個不該說的話,真不如死了好,自己也受罪。”表姐在客廳陪我們說話,“我這說的都是實話。”

姑姑坐在門口太陽下,頭耷拉在胸前,鋁合金的雙柺橫在門邊,大家說什麼她也聽不見,有時茫然地往前面看看。

“這不是自己能左右的,老天爺不讓你死,想死也死不了。但凡活一天就得侍候一天。”表姐夫笑著說。

我想起我家有幾個八、九十歲的鄰居,每天在門口坐著,看著來往的路人,這樣的算好的了,還有一天到晚罵人的,還有見了人就要飯吃,說自己餓,說家裡人不給自己飯吃,經常躺在路邊上打滾。更可憐的是癱瘓在床的。

表姐說起有一次跟姑姑吵架,“這麼大年紀了,走路都走不動,還要去串門,你說,誰願意跟你閒扯?她從旁邊的河壩上下不來,居然從上面往下滾下來的,弄得一身灰土,你說把我氣得吧,我說,你也不死呢!你要是摔斷了胳膊腿,怎麼辦?”

表姐敘述說,“誰知道她比我還厲害:你死你死,我就是不死,你死了我都不死!

我附和說:唉,年紀大了,你說咋辦,老糊塗了。

姑姑坐在門旁太陽底下,我看她想拿柺杖起來,可能是沒人跟她說話,她急了,我把凳子搬過來坐在她旁邊,問她要不要喝茶,她又東拉西扯數落起來。

中午吃飯,客廳裡擺了大圓桌,一桌子菜,我把姑姑扶起來,告訴她到桌上吃飯,她艱難地扶著柺杖起來,又艱難地從門外挪到門裡。這時表姐過來說,就讓她在門旁吃吧,在大桌上她不方便,她也吃不了什麼,撿軟和的給她弄一碗。

接著大聲對姑姑說:你就在這裡吃吧,給你端過來。姑姑似乎楞了一下,答應說好。於是從門外邊剛挪到門裡邊,只好靠門坐下,表姐給她撿了半碗菜,拿一個饅頭,盛一碗稀飯,她在門旁吃起來。

大桌上,我們有說有笑的又吃又喝,我扭頭看著姑姑,她一個人在門旁孤獨地吃著碗裡的飯。歡聲笑語與她沒有關係,儘管我們是專門來看她的。

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年老時候的樣子,能這樣,也就算不錯了吧。每天坐在門口路邊,要麼昏昏欲睡,要麼無神地看著過往的行人,要麼問人要吃的,也是,活到這個年紀,每天的內容也就是吃三碗飯了。

有些無奈,也有些辛酸。人類的老年,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想,如果活到80歲以後,還能自理還好,不能自理,還不如自決。能安樂死,就好了。

但平心而論,表姐的照顧已經不錯了。如果可能,誰不想像文章開頭那個老太太那樣,突然之間就過去呢?

我們不過是每年來看一趟,待個一中午,以前她不糊塗,還能跟她多說幾句話,如今,她說話顛三倒四,耳朵又聽不見,說一句話都要大聲喊,她也聽不明白,連我們也不願跟她多說了。

“活這麼大弄啥哎,也死不了,唉。”

走時,我跟姑姑打招呼,她又嘆氣,我不知怎麼回答,只是言不由衷地說:姑姑你好好活著啊,有時間還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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