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夢到外婆，確切地說，大概有十年甚至更久，我都沒有夢到她。

其實我也想讓她夜晚到我夢裡來，但不來也沒有關係，因為我經常想起她，隨時會想起她——就在剛才，我還看到她給我扎的仙女燈呢。

對，就在剛才，我下班時看到小區門口掛了大紅燈籠，扯起條幅“歡度元宵節”，本來在看到這之前我正盤算著回去是下麵條或者是煮速凍餃兒，可就在只一剎那，我的思緒就跑了。

我似乎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時候我有六歲？或者是八歲？記不清楚了，但我能請得清楚的是， 那時候的我是外婆口中的“毛毛”。

外婆身上過著過年才穿的那件黑平絨斜襟棉襖，稀疏的銀髮利利索索地在腦後挽成一個圓圓的髻，上面插著一根老式銀簪子。她笑眯眯地站在她住的老倉庫門口，衝我笑：“我給毛毛扎個燈，正月十五照個明兒。” 我站在那裡，穿著外婆給我做的花棉襖，頭上帶著外婆給縫的條絨帶圍脖的保暖帽兒，樂呵呵地蹦蹦跳跳跑過去，拉起外婆粗糙但溫暖的手，抬頭提要求：“我要和去年你給大姨家蘭蘭做的那個仙女燈，有八個面，裡面的仙女會跳舞的。”外婆說：“放心，那你得去幫我到你桃子姨那裡尋些緞子布頭兒來，多找幾個色兒，我給仙女做衣裳。”

接下去的幾天，我特別聽話，也特別勤快。我跑去村裡裁縫鋪找我桃子姨，要綢子布，到小賣鋪裡買白色透亮的油光紙到二舅家牆外面堆的秫秫棵裡折秫秫杆兒，折下秫秫杆頭上起穗那截，回去剝得乾乾淨淨地當燈柱兒。外婆用在紙盒上畫出仙女，然後把紙板上仙女剪下來，外婆和我倆一起給仙女紙板上穿上緞子布條，紙板用一根鐵絲連在燈座上，燈座下面是空的，風一吹，仙女紙板就會轉圈兒。而八面用白紙和秫秫杆、高粱篾條做成的燈體上，外婆還用彩紙剪了胖兔子、小老虎、小豬、小鳥兒。

做成那天已經是正月十五的下午，我一會兒跑外面看看天黑了沒有，趕緊吃飯，趕緊天黑，我和仙女燈，一定是全村最亮的燈！想想去年拿著會發火的塑膠兔子燈的小胖妞麗麗得意兒的樣，我就知道，他今天一定會跟我說好話，當我的小跟班，肯心甘情願地幫著我們“擋風”，因為我會讓她玩兒一會我的仙女燈，外婆交待我，不要小氣，你對別人好，自己也會開心。

天終於黑了，我挑著我和外婆千辛萬苦做成的仙女燈要出門了，外婆讓我走得慢點，因為仙女燈的底座空處放了一小截紅蠟燭，那燈是用紙做的，外婆反覆交代我，要用手擋著風口，要不然蠟燭會把燈點兒著。

可那天還沒等走到人多的大街上去，拎著燈籠的我一不小心腳崴了一下，然後手裡的燈就偏巧地碰到小巷子的牆上，我還來不及去扶正，蠟燭就點著了燈籠，還沒走到大街上，我的燈籠就沒了。

我哭著跑回家裡去，外婆看著我手裡攥著的空落落的燈杆兒和我哭得傷心樣兒，馬上就知道我的仙女燈沒有了。她沒有責備我，她從來都不大聲吵我，她笑眯眯地給我盛來剛才沒顧上吃的湯圓，然後讓我一邊吃湯圓，一邊重新給我做燈。她讓外公給我挑出一個很大的桔子，一會兒功夫，又給我做出一個漂亮的桔子燈，外婆說，放心吧，這個燈不會著，出去玩兒吧，仙女就是要上天上去的，早晚的事兒，別哭了，哭了仙女看了人笑話你的。

我看著外婆笑眯眯的樣子，想著仙女剛才一定是飛上天去天宮了，我就不哭了，開開心心出去玩兒了。

外婆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走了。

在我長大後的一天，我跟我的母親、外婆的小女兒說起外婆給我扎八個面的仙女燈，裡面的仙女會跳舞，但她卻很是詫異且很堅決地搖頭說：“你外婆會做扎燈籠不假，但能做出你說的會跳舞的仙女？我沒見過，你是記錯了吧？你那幾年整天迷迷糊糊的，還總說自己會飛，是不是瞎想出來的？”我對母親的否認很是懊惱，後來我專門打電話給了我大姨家表姐蘭蘭，問起是不是外婆給她在元宵節扎個八個面的仙女燈籠，仙女會跳舞？蘭蘭想了很久說，外婆是給我們做過燈，是用紙紮的，不好玩兒，容易被點著，是仙女燈還八面面？你說那麼複雜，我怎麼沒印象呢？

後來我再沒給別人提過外婆給我做的仙女燈，我確信我和外婆一起做了幾天的仙女燈是存在過的，那是我看著外婆給我做成的，那些材料還是我找的，我為什麼要證明？全世界不記得仙女燈的存在有什麼關係？

那只是我與外婆的仙女燈，雖然只亮了那麼一小會兒，但我知道，那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漂亮的燈，沒有之一。

回過神來，我走回家裡，看到已經在做晚飯的愛人，我沒忍著，又給他講了一遍我外婆給我做仙女燈的故事，他聽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別人說我奶奶包的餃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餃子，皮兒透亮，我堂哥大壯說我胡扯，說很一般，不好吃，沒有肉，裡面全是蘿蔔。我很生氣，我就覺得我奶奶包的餃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餃子，奶奶種的蘿蔔了慢最好吃的甜蘿蔔，你信嗎？”

我說：“我信”。

他扭過頭，很認真地對我說：“你外婆扎的仙女燈，會跳舞，有八個面，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