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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點,我還在飛速疾馳的車上。

一千三百公里的路程,兩天時間內我跑了個來回。

司機,三十歲出頭的年紀,個子不高,面板白淨,說話的聲音輕輕柔柔,邊開車邊翻手機,絮絮叨叨的聊天語音裡全是我明天約不到出行的人,有一個並給你、並給他之類,中間不時穿插些跑私家車竟爭激烈的抱怨。

耳朵裡是司機時不時回覆對方的聲音,聽他跟電話裡的人聊得熱火朝天,我的心不禁煩躁惶恐起來,真怕在他拿起電話的一剎那間,一車人就得在這高速公路上成為新的遊魂野鬼。

生活,使得我們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一個不認識的人。而這般的無奈、僥倖、自我安慰的心理所有的人都這樣走過。

來自陌生人的傷害,我們常常是無可奈何,可親人的背後捅刀,卻比陌生人的傷害更加地讓你每一天都活在烈火煉獄裡。

我不禁想起蜷縮在床頭,大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眼角一直在嘩嘩不停地湧出淚水,而又不發出一記嗚咽聲的鏡鏡。

她咬著嘴唇,臘黃著臉,裝著自己挺得過去的模樣,微笑地凝視著來探望她的同學、朋友,當別人安慰的話說完,憐憫地把一迭錢放到桌子上時,她那腫得核桃似的眼睛裡,黯淡的眸光猛地緊縮,慚愧的眼淚淘淘滾下。

鏡鏡在小聲抽咽,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嚎哭,她開始向人訴說她的冤屈,她的憤怒,她的不解,她的無助。

此時,她像一個發了狂的精神病,歇斯底里地變成了另外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如果不是我在一旁阻止,提醒她,她還有個孩子,她還得為自己的孩子堅強下去......

鏡鏡把握緊在手裡的菜刀放下。

對於她這麼個努力、勤勞、獨立、正直的人來說,這件事真像一隻從地獄裡突兀出來的手,一下就把她拽到了透不過氣的深淵。

她的遭遇我無能為力,只能奔波千里替她送一份報案書去X海。

而這一切,卻又是因為我們共同的同學小麗......

小麗、小敏、鏡鏡和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成人後,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家。

小麗是小鎮唯一一家賣桶裝水的水站老闆,小敏做為全職主婦,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極少出門,鏡鏡開了一家內衣店,位置有點偏,生意不好不壞,我是個自由撰稿人,時間一大把,隔三岔五地去鏡鏡的店裡找她玩。

鏡鏡成長的家庭有些複雜,她渴望被愛,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當她說要離婚時,我很訝異,總覺得她的老公是個顧家的人,她又習慣了仰仗她丈夫生活,沒必要為了一點點想要為自己去活的念頭來折騰她的婚姻。

可沒多久,記憶裡總在學校被人欺負的鏡鏡還是離了婚。

鏡鏡的離婚,不知道為什麼,到了後面,跟自己的家人也斷了關係,變成了拖著孩子在外面獨自租房的單親媽媽。

鏡鏡成了祥林嫂,可她不是那種苦悶的祥林嫂,她嘴裡唸叨的都是她的孩子有多優秀。

我卻使終不能理解!明明可以依靠丈夫就能過得很好的一個女人,為什麼會決絕地推開深愛她的男人,選擇成為被人在後面指指點點的失婚女子?

懦弱的鏡鏡不在乎別人的流言,她變得倔強,她挺著她的脊樑,一點一點地把她的孩子拉扯大。

有一段時間我刻意疏遠了這個傲慢的女子!

在我的眼裡,我跟她是不一樣的,我那完整美滿的家庭,在小城堪稱模範。我心安理得的享受丈夫給我幸福,自然而然地就有點鄙夷沒了男人的鏡鏡,這種優越感讓鏡鏡在我面前沉默。

然而,刻意想避開的人,在十分鐘就能走完一個城的地方,總會有偶然的相遇,在某個清晨,在某個鏡鏡沒被發現的角落裡我聽到她小聲的跟人借錢交房租,瞥見她說著錢眼中閃著屈辱的淚水。

女人是水做的,這句話,在鏡鏡身上很恰當。

自她把離婚證拿給我看的那一秒起,我對她的感情已經不復從前,微妙得不想看到鏡鏡。

見她陷入困境,興災樂禍的心突然就有些沉重。

我又開始回到她的身邊。

可,無人依靠的鏡映象只刺蝟,一句話不對頭就豎起全身的刺,氣呼呼的一扭頭,悶頭悶腦來一句“這是我自己的事!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離婚是我人生做得最對的一次決定!”

我啞口無言。

畢竟,鞋子合不合腳只有穿鞋的那隻腳知道。

她的婚姻,我只是個在站在外面看的人,內裡兩人關係究竟破裂成什麼樣?我並不清楚,的確是無權干涉。

只是在她每每說完這句話都轉身抹掉奪眶而出的眼淚;只是她決絕地斷了家人聯絡;只是在她的床頭櫃邊我發現了一版吃了只剩一顆的抗焦慮的藥;只是見她難堪地躲著熟悉的人向別人借錢......我向她丟擲同情她的橄欖枝,鏡鏡卻不感恩戴德的接......她的生活一片混亂,她還振振有詞的說她滿意她現在的生活?無人可護對她來說是快樂?

我無語地說不出話。

我討厭這般固執的鏡鏡!

我再次對她避而遠之。

幾年後的一晚,一個朋友的生日,我跟鏡鏡、小麗巧遇。大家好久沒見,非常親熱,坐到了一桌。席間,鏡鏡的話更少,人也憔悴得變了形,在她起身上洗手間時,小麗得意揚揚的告訴我,在鏡鏡離婚的幾天後,她第一時間告訴了鏡鏡:她早知道鏡鏡的老公在省城有了別的女人!後來,鏡鏡去調查,發現那個女人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心一滯,那次看到鏡鏡借錢時難堪的場景又湧上了眼前,她是如此驕傲又善良的一個人......冷冷地回道:“這事你怎麼不在鏡鏡還沒離婚前說,你這不是往她傷口捅刀嗎?”

小麗委屈地道:“別人告訴我時,我就想跟鏡鏡說的,又想著說了會影響她夫妻的關係......”

我嘆氣,“你是鏡鏡最信任的朋友,發現她老公出了軌,應該在她決定離婚前就告訴,讓她心裡有底,你知道她離婚時有多內疚她老公嗎?她家裡的事......地基,為了那,她老公跟她吵,讓她少管她爸媽,鏡鏡既生家裡人的氣,又夾在丈夫之間,得了抑鬱,才想著放手不拖累人,你這麼一說,直接往她傷口上狠狠撒了把鹽,你要痛死她?”

身後有悉悉索索的聲響,鏡鏡回來了,若無其事地朝我笑了笑。

那夜,鏡鏡喝了很多酒,人事不知地醉倒在飯桌下的泥地上。她一點都不知道,在她倒下前,她哭得有多驚天動地。

許久了,鏡鏡還沒從頹廢裡走出。她的抑鬱越發嚴重,又沒錢去醫,有時發作起來分不清自己身處何方?她曾在半夜給我打電話,說自己坐在窗臺上,好想知道小鳥翅膀開啟時的感覺,可她又不敢開啟翅膀,她怕翅膀伸展,小鳥的孩子沒人照顧。

鏡鏡轉向另一個極端,網戀,奔現,相親,自我報復,她懲罰自己,她覺得自己蠢。

在她離婚後的第五年,她說,她再也不會對男人有感覺了,一心只要掙錢。

渾噩了一圈,鏡鏡靠自己的意志力恢復了正常,骨子裡天生是個老實人的鏡鏡,掙錢全靠自己的勤奮。店裡生意好轉後,她再也沒向任何人借過一分錢,她說“借錢實在是一件羞恥的事!”

小麗不知什麼時候在小鎮消失了,聽人說,她賣了自己家的水站,出去做了什麼不大光彩的生意,想到她總喜歡在背後捅刀,我提醒了鏡鏡。

鏡鏡卻不以為然,“小麗不是那種人,她身帶殘疾,又從小死了媽,我們還是親戚,她不會做壞事!再說前兩天她才回來看過我,給我送了一箱紅糖,走的那天早上,還把她老公大半夜釣的魚送到我家裡,上次孩子生病,她還轉了伍佰塊錢給我.....”她無意地提到小麗對小敏也是如此的好。

我有些疑惑,隱隱覺得哪裡不對。猛地想到,我跟小麗也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兩年不止鮮少見到她的面,而且每次她回小城,都只找鏡鏡,匆匆來匆匆走,所為的就是給鏡鏡送一箱糖、一條魚!鏡鏡孩子生病,她轉了伍佰塊錢,而我只是幫鏡鏡看了一天店.....

我胸腔裡酸溜溜的。

小麗這樣真心對她,鏡鏡又是別人對她三分好,她可為人全拋心的人,她跟小麗比跟我交好,情有可原。

鏡鏡那時在自己建房子。

酸溜溜她倆友誼情比金堅的同時我又有種說不出的嫉妒。

一個說話直來直去女人,不靠任何人,養大了孩子,跟很多客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還籌建著自己的家......

我似乎並不希望那個從小就總被人欺負的軟蛋,她的人生太順風順水。

鏡鏡建房子建得很辛苦,沒人幫忙,自己畫圖紙、自己跑建房手續,自己買水泥鋼筋沙石、自己找工人、保房子質量時還要兼顧店裡生意,孩子還在那個時候生了要命的病,看著她忙得焦頭爛額地......搬家時,四十歲的鏡鏡蒼老得看著像五十歲的人,我心理有些平衡,得意地撫著自己白嫩的面頰。

可她摸著雪白的牆壁,意氣風發地朝向她恭賀新居落成的同學們,笑道:“沒人給我家,我自己給自己一個家,從此我也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我微微蹙眉,撇了撇嘴,這不知是有多心急地要搬進新房子裡,聞聞,空氣裡還有濃濃的塗料的氣味......

小麗也來了,夾在同學中間,臉上掛著真誠祝福的笑容,在我起身倒茶水時,聽到她在一旁問鏡鏡,“你信用卡現在額度升到哪了?”

我沒有心思管這些,當鏡鏡洋溢著笑容說自己有了家時,我特厭惡她。

幾個月前,我也離了婚,房子雖然大,卻沒有一片是我出錢買的,我沒有歸屬感。

在我瞧不起、奚落離婚的鏡鏡時,生活跟我開了個滑稽的玩笑。

我也成了別人眼裡嘲諷的離婚女了!

......

鏡鏡孩子的病花費了她很大一筆錢,建房子又抽空了她店的資金,我再次以施恩者的姿態出現,鏡鏡卻說:“孩子去外地上大學了,房子我也有了,我要去中國的每座城市看看,到一所城市我就到一所城市打工,我要去學習,我要去改變,我要更優秀.....”

那一瞬間,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為什麼會對鏡鏡心生妒忌?為什麼會厭惡她?

在我們都活在自欺欺人的世界裡,安然享受別人的施捨時,鏡鏡知道自己想要的,她反抗了她不喜歡的人生,她靠她自己擁有了對生存的自信。

此時的她,身上揹負著十四萬的債務,她卻想著趁有生之年,過上跟小鎮女人不一樣的生活。

小鎮嫁夫從夫之類的封建思想束縛了太多像鏡鏡一樣渴望自由,尋找活著意義的女人。她的固執、勇敢、執著、堅定讓周遭的女子都在羨慕,而這般羨慕,又不敢讓自己破開庇護般的金絲籠去嘗試,自然就成了閒言碎語的惡意。

我敬仰的望著她。

這話的一年後,新冠肺炎疫情暴發,鏡鏡沒法實現理想。

她是個閒不住的人,跳竄竄地跑到一傢俬立幼兒園從保育員做到了主班老師。

隨著疫情的好轉,半年後的某天,她突然辭了職,跟著小麗離開了小城。

她完全又成了瘋癲的境況,揪著我,拍著胸口大哭,說小麗與小敏幾人合夥騙走了她的錢,這事,還只能認做啞巴虧。

我聽得目瞪口呆。

鏡鏡不會撒謊,再加上我多年對小麗的觀察,我確信鏡鏡是被小麗當猴耍了!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一種悲傷在四肢百骸裡蔓延。

這世界怎麼了?小麗和小敏發生了什麼?短短的三年多時間裡,她們竟然一直在設計鏡鏡?

我悲哀,兒時的四個好友,兩個成了騙子,一個被害得快要瘋掉,另一個在重走快瘋的那個人的路......

執著的鏡鏡哪是個吃啞巴虧的人,她東奔西路,四處維權,還沒跟人說上兩句,就哭得泣不成聲。

她這下真正成了失孤的祥林嫂!只要進了入家的地盤,就衝著人家一頓哭訴。

愛莫能助!別人只用一句“我們也同情你,但是我們無權管別人地盤上的事!”

鏡鏡一下就成了洩氣的氣球,猛然間成了驚弓的鳥,孩子也顧不上的蜷縮在終日拉著窗簾的臥室裡,她有了社交恐懼症,她覺得周圍的人都要害她!

我住進了鏡鏡的家,也唯有我,才瞭解所有真相。

......小麗慫恿鏡鏡辭了工作,去她那兒上班,結果卻跟團伙聯手,用一個投資專案,讓鏡鏡掏光了身上的最後一個鋼崩,刷空了信用卡。

矇在鼓裡的鏡鏡還以為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本來想告訴我的,卻越想越起疑,自己著手調查事情的真偽,一查,果真發現不對.......

什麼都已來不及!

鏡鏡變成了參與者,對薄公堂也因為一張稀裡糊塗簽下的申請書敗訴,她冤得只能躲在家裡不見人。

她的情緒時而高漲時而低落,幾次拎著刀要去砍小麗一家,怕她做出衝動的傻事,我只得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她家裡,守著她。

“她怎麼可以這樣害我?她跟我保證過的,她說這事若是壞事,她負責賠我的!......我們這樣的感情,三十年了......為什麼?”她披頭散髮地哭著,喃喃自語。

......

鏡鏡去小麗家小區舉牌,孤仃仃地直著她倔強的頭顱,最後扯著嗓子嚎出......鏡鏡要去小麗家樓頂跳樓血諫......鏡鏡整日奔波在別人的地盤,......鏡鏡自己寫了訴狀......鏡鏡打電話去x海.......鏡鏡把小麗告了.......

我頭都被鏡鏡吵得要爆炸,十三年了,她依然像要離婚那年時的固執已見,“憑啥?憑啥就要欺負我們這種無依無靠的人!她算計了我三年,搶走的也不是這十萬塊錢,而是我的家!......我不能讓她這樣逍遙法外,再去害別的人!......我不向惡低頭!......”

鏡鏡的貸款再有兩個月就到期。

貸款是用自己房子擔保,那十萬塊錢是鏡鏡準備用於還完貸款後重新再貸出來開店用的,可現在她一下子變負債二十四萬,房子眼看就保不住。

拿到判決書那天,鏡鏡走了一家又一家能幫她的地方,哭完,眼淚還沒幹,又繼續去到另一家哭。

她焦急的詢問、尋求解決的方法,請人告誡當地的居民。

終於她再也走不動了。不吃不喝不睡,焦慮、憤怒、啞巴吃黃連的苦澀,迫害得她臥床不起。

可就算臥床不起,她也在咬在牙地掙扎,要親自去x海找小麗算賬!

她崩潰的精神狀態,虛弱帶病的身體,無助而孤單的眼神......

我跟她一樣都是容易相信別人的人,說不定哪一天,這種信任會讓她所經歷的冤同樣地落到我的頭上......

我替她出走。

當我告訴她,事情還是沒有轉回的餘地,她長長舒了口氣,輕輕的道:“我盡力了.......”眼眶裡湧出落寞失望的淚水。

我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頭,看著她慢慢闔上的眼簾,在她耳邊輕輕說:“寶貝,可以了,你很勇敢,盡力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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