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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個男人,對我舒展開一臉的皺紋。我覺得他笑得特別假。可我必須叫他爸爸,不然媽媽又會暴跳如雷。她就會用這一招。我有自己的爸爸,可我12歲那年,他跟另一個女人走了。走之前,把家裡折騰得一蹋糊塗。所以他在我心裡的位置,被毫不猶豫地抹去了。眼前這個男人,好像也入不了我的眼。他剃著平頭,肥短的身材,穿白背心和短褲就敢上街。他怎麼能當我的爸爸?可我還是隨媽媽搬進了這個男人的家,並由他找了一所我根本就不喜歡的學校。他牽著我的手,對接收我的校長點頭哈腰地說:“這是我女兒。”因為戶口不在本城區,我到這裡來讀書,他是走了後門送了禮的。我站在他身後,心裡並沒有感激。因為我不喜歡一個男人卑微成這個樣子。而且身邊還有一些沒事幹的婆姨們指指點點:“老王這算買一贈一,四十幾歲總算當爹了。”婆姨們的嚼舌並無惡意。他先前結過一次婚,老婆死活不肯生孩子,後來邂逅了初戀情人就跟他離婚了。這是我知道的,關於他的全部。我並不想打聽他的事,但奶奶總是問我:“你新爸爸對你好不好?”我不想回答。因為我不需要別人對我好,我只想安安靜靜地長大,然後,離開那個家。

02

不記得哪天的一個午後,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昏昏欲睡。忽然,教室裡一陣騷動。我扭頭一看,他頂著一張鬍子拉碴的臉,站在窗外衝我招手。我的臉立馬漲得通紅。小小的心眼裡,不願別人知道我和這麼一個不修邊幅的人有關係。然後,老師出去了。他和老師說著什麼。還拿出一隻嶄新的公文包,可能是真皮的,很謙卑地要送給老師。老師拒絕,兩人打架似地推來推去。他竟莫名其妙地送老師一隻包,而且時間場合那樣奇怪,場面是那樣的難堪。直到在他強硬的堅持下,老師收下了包,他才心滿意足地走了。走時還衝我擠了擠眼,一副攻守同盟的樣子。全班同學都在小聲偷笑,指指點點,我羞憤得無以復加。回到家,迎著他討好的笑容,我火山一般爆發了:“你是不是有病呀,沒事送什麼禮呀!”看著我憤怒的樣子,他的笑容僵住了,然後無措地看向我媽。我媽喝住我,上來就是一記耳光。他擋在我媽身前,說:“別打,你怎麼動不動就打孩子?”我媽打我是家常便飯,我早已習慣,但我不習慣他低眉順眼的樣子。奶奶說,後爸沒有好東西,他在這裝什麼蒜!我睡了一覺,醒來發現他坐在我的床前。他的頭髮,已經有了一半白色,在燈光下,像個毛刺刺的稻草人。見我醒了,他第一句話就說:“今天是我不好,我想讓老師對你好點,用錯方法了。”又說,“你別怪我,我是個電工,沒文化,也沒當過爸爸,下次改正。”其實,他不知道,我壓根就不需要爸爸。如果他真的識趣,就不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可是看著他一頭的白髮,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03

那天,又是無聊的物理課。凡是帶數字的科目,都是我的冤家。所以,我把全部的心思,用來寫小說。我的小說裡,人物豐富,場面熱鬧,將班裡同學的名字都編了進去。和我關係好的,就給個正面人物噹噹。我討厭的,就讓他大奸大惡。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比快樂。然後,物理老師走下來,收繳了我的作品,並叫我請家長。我不在乎請家長,反正那個男人會唯唯諾諾地聽完一切,然後一個字都不會向我媽告狀。可是這次,我判斷失誤。在老師聲色俱厲地出示我的罪證時,他竟大聲對老師說:“真了不起呀,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根本寫不出來呢。我女兒長大一定能當作家!”我的吃驚,並不比老師更小,他卻認真地對我說:“你好好寫,我支援你。但物理課也要好好學!”

04

那天,他像個金毛獅王一樣,頭髮亂七八糟地左支右愣,臉上永遠是剃不乾淨的鬍鬚茬子。可他的眼神,那樣堅定地望著我,像對大人一樣鄭重其事。我對他說:“我不喜歡你不剃鬍子的樣子,以後不能穿拖鞋去我的學校。”我對他說:“你那劣質煙味真讓人受不了。”我對他說:“你講話老那麼大嗓門嗎?”不穿拖鞋和大嗓門都能克服,但戒菸能活活讓一個有幾十年煙齡的老電工要了命。於是,他躲在廁所或門背後抽,或在進家門之前猛啜幾口。我媽看不過去,對他說:“你別慣著她,幾十歲的人了聽小孩擺佈,真是的。”他說:“我在學著怎麼當爸爸呢,你別拖後腿。”

05

隨著我越來越大,和我媽的摩擦也越來越多。有時一點小事,我們就會像兩隻公雞一樣劍張駑拔。這時,他永遠是一個毫無原則的和事佬,只求平息事態。這真不是我欣賞的男人,一點剛硬的線條都沒有。任我們母女倆由著性子將他捏成各種形狀。有一次,在我和我媽頂了嘴後,我媽摔門而去。而我照樣在家看電視,他在旁邊給我做思想工作。我打斷他老太婆一般的嘮叨,凌厲地問:“你為什麼老讓著我媽?是因為討不到老婆了嗎?”他說:“哪有的事,你不知道我年輕時有多帥,現在也有很多女人喜歡我的。你媽脾氣不好,但心好。我做夢都想找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在家管著我,在外給我撐腰。”我打擊他:“你不如我爸,我爸長得好看又有錢,他那樣的男人才叫男人呢!”他嘿嘿一笑說:“人嘛,各活各的,沒事和別人比,不嫌累啊?”有人生來就爭強好勝,因為自認有那個資格。有人卻認命。這個男人,無疑屬於後者。只是,我得承認,他是發自內心的自得其樂。

06

後來,我上大學了。在另一個城市,終於可以離開家。只是,沒有了當初想象的喜悅。他送我到學校,特意刮乾淨了鬍子,穿了西服紮了領帶。扛著大包小包走在我身後,像個老跟班。他忙前忙後,支蚊帳,鋪床,打水。完了後巡視一週,忽然對我說:“你等著,我馬上回來。”兩個小時後,他才返回。買回一大堆日用品,香皂盒,水杯,飯盆,甚至被套。我奇怪地問他:“這些不是都從家裡帶了嗎,怎麼還買?”他說:“我看別人的都比你的鮮亮,咱也買新的!”我哭笑不得,白他一眼說:“你什麼境界啊,這麼虛榮!”他想了想說:“你的境界就是閉著眼不看人,我的境界就是睜著眼老看人,還怕別人不看我。”我故意氣他,說:“我可以告訴別人,你是一個電工麼?”他說:“可以,但你要強調,我是高階技師,我有證書的。”安頓好一切,我送他出去。走到宿舍門口,他商量著對我說:“能多送我一段麼?送到校門口。”我點頭,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想讓別人都看到,自己有個上大學的女兒。人一上了歲數,總會有些特別天真,又特別可憐巴巴的願望。我們並肩走著,我說:“回家後少吹點牛,悠著點,萬一我今後不小心成了女流氓,你還得負責收拾輿論。”他說:“你提醒晚了,我嘴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當不好爸爸,可也稀裡糊塗地當了六七年,你不讓我吹,得活活憋死我。”到了校門口,他說:“我走了。”我揮揮手:“走吧走吧。”他走兩步,再停下,說:“問你一句話,以後你出息了,養我麼?”我說:“廢話。不養政府能放過我?”他終於心滿意足地走了。回家的班車,要在路上顛簸三個小時。他的背影,忽然老了,駝了背,頭髮更是一片純白。才不過幾年的時間,他已經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老頭子。

07

我很快習慣了大學生活,不孤獨,而且自由。第一次打電話回家,是在開學兩個月之後。我媽接過電話,就開始罵:“白眼狼,這麼久不來個電話。”我不想聽她嘮叨,問候兩句就結束通話了。掛了電話才想起,我還沒有問過他呢。今天是星期天,他肯定在家。心裡這麼想著,卻並沒有撥過去。我想下次吧,下次是什麼時候,並不確定。開學第三個月,他又來了。那天下著雨,他穿了件灰乎乎的外套,鬍子在臉上枝節橫生。這個老頭,忘了我給他定的規矩,沒打扮打扮就來了。不會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吧。我緊張地瞪著他,他卻神秘地衝我眨眨眼,然後從兜裡摸出一個手機:“別跟你媽說,我用私房錢給你買的。”我看著那個手機沒有接,學校裡倒是很多人都有,但我並不是太需要這個。可他把手機,硬塞到我手裡:“沒事給家裡打個電話。你媽上年紀了,越來越嘮叨,我兩隻耳朵不夠裝的,你替我分擔點。”眼前這個男人,平時喝早茶,為五毛茶錢都能和人扯上半天,現在卻給我買了個手機。但仔細想想,這幾年來,只要是我的事,不管該不該花錢,他都沒吝嗇過。這次買手機的錢,不知他揹著我媽攢了多久。而他想買的那款心儀的釣魚杆,卻遲遲沒有買回來。我沉默半天,不知道說什麼。與他相處這幾年,他毫無商量地傳染了我喜歡鬥嘴的毛病。但這一刻,我真的什麼都說不出來。

08

大學畢業後,我找的工作單位,離家只有十分鐘路程。其實去深圳,我會有更好的發展。所以,他問我:“為什麼不去?”我說不出為什麼,只知道他老了,我媽也老了。他們仍然爭吵,卻樂在其中。我怕我走得遠了,沒了眼前的熱鬧。12歲以前的孤獨會重新盤踞在心頭,想一想,那是很畏懼的事。於是果斷留在了家鄉城市。他的生日快到了,我給他買了一根最好的釣魚杆。釣魚,是他閒暇時唯一的愛好。坐在湖邊,氣定神閒,只是技術相當的臭。當然,他是不肯承認的。他說之所以每次釣魚收穫不大,是因為旁邊總有沒話找話的中年婦女晃來晃去。我突然想告訴他,他不僅對中年婦女有殺傷力,而且,他真的很會當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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