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雲四十五歲那年遇到了老查。
老查對她可是真好,帶她吃美食,旅遊,還帶她去黑燈舞會。
何雲哪見過這個局面,當燈一黑,全場瀰漫著低沉的荷爾蒙衝動,黑暗中,老查握住了何雲的手,說,別怕,有我呢。
何雲當然不怕,黑暗中,她擠進老查的懷裡,往事種種,伴著老查身上微微的菸草氣息撲面而來。
前夫不正經幹,從好好的國企辭職折騰了十幾年,把家底都快折騰光了,又染上了賭博的惡習,還經常喝得醉熏熏回家,然後懷疑何雲和別的男人不清白,先是語言暴力,後來動起了手。
這男人也歹毒,從不使用打耳光等衝動的方法,兩個人打鬥中,男人暗戳戳地用手掐,擰,而且都是不易暴露的部位。
那種疼,是鑽心的疼,疼到心裡,也就失望了。
女兒上了大學,何雲也乾脆,二話沒說就離了婚。
身邊也有諸多好心人,說你都四十多歲了,少時夫妻老來伴,女人到了這個年齡,你還能想著誰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娶你回去啊。
面對這些勸和之人,何雲都是生生硬懟了回去。她不奢望有人娶,即使後半生一個人過,到實在不能動了,找個深山老林,挖好坑,靜靜地躺在裡面回憶一下人生就此消失也好。
可是,她遇到了老查。老查總是說見到何雲的第一眼,就覺得這是個各方面和自己都適合的人。
老查大何雲兩歲,自述從來沒結過婚。
對於這個說法,何雲感覺如同拿著糖去誘惑高中生一樣不可信,何雲不當回事兒,也沒深究,她覺得無所謂,都這個年紀了,兩個人愛怎麼來就怎麼來,當下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享用一下小年輕的愛情也無妨。
何雲和老查也很少提前夫的事兒,不是隱瞞,而是覺得沒有必要。
偶爾,四十七歲的老查也學著小男生來個浪漫之舉,或是突然間送束花,人流之中拉著何雲的手突然親那麼一下,何雲也理所當然的受著,心裡也輕輕一動。
老查說,要照顧何雲的一生。可還沒等到他照顧何雲,他自己倒先出事了。
2
老查是大貨車司機,在一次出車時發生了事故,連人帶車翻進了溝裡。人倒是沒有大礙,但一條腿骨折,醫生說,能保住就算不錯了,但後半生行動可能會受影響。
具體會是什麼影響,醫生沒有細說,何雲也沒問,只盡心盡力地伺候著。
老查行動不便,何雲準備了一個盆給老查接尿。那天,盆子滿了,她出去衛生間倒,回來時,看著那個帶著汙垢的盆子,聞著隱隱的尿騷味兒,突然懷疑了,自己這是在幹什麼?跟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有多少深情厚誼,不過就是在一起飯局上認識的,一起度過了三個月看似幸福的時光,卻要陪上半輩子去伺候嗎?
這個賬,算得她心裡極不舒服,但讓她不舒服的事情,還在後面。
那天,一個女人來看望老查。女人比何雲年齡略大,臉上的皺紋已經有由淺至深的形態了,看到老查這樣,她的情緒有點兒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能看出來,這個女人對老查很曖昧。老查倒是沒什麼,和女人談笑風生。
可這件事還是讓何雲的心起了懷疑,她開始從熟人那裡若有若無地打探起老查的過往。
一查,還真讓她查出了事兒。
老查是沒結過婚,可年輕時愛跳舞,愛泡妞,愛賭博,也愛喝酒,再加上也沒個正兒八經的職業,一來二去就荒那裡了。跟自己前夫是一個德性。
男人到了這個年齡如果事業無成的話,也實在尷尬,好在有個B證,就去開了貨車。
被打聽的人說著搖著頭,顯示出了對老查的否定,最後隨口說了句,這種人,老了看誰照顧他。
一瞬間,何雲心裡突然明鏡一樣。說什麼天長地久,什麼狗屁一見鍾情,不過就是一個渣男老了老了,要尋一個照顧自己的人而已,這和找個保姆沒什麼兩樣。先是花言巧語,用愛情當幌子,再就是小恩小惠,給一點小甜頭來俘心。
她想起老查給過的那些小浪漫,就覺得有些噁心,甚至慢慢有恨湧上來,刺激得她癢癢的,恨不得立馬找到老查罵一通,痛痛快快地走人。這個老渣男,年輕時騙色不算,後半生還想再舊技重施,想得美。
但回到醫院後,何雲並沒有和老查吵鬧,也沒有說什麼要走的話,就說收拾了回家換洗的衣服,和老查打了個招呼就走了。走時老查還對她說,你快回來啊老婆,我一天不見你就想。
看著他裝出的笑容,何雲心裡一陣噁心,一出門,便拉黑了老查的任何聯絡方式。她想,老查應該有自知之明,這幾個月,只當是自己不小心,踩了一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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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何雲沒想到,三個月後,老查詢上門來了。
她住哪裡,老查是不知道的,可正如同她打聽他一樣,老查鼻子下面也是嘴,而且是一張能說會道的嘴,所以,找到何雲並不難。
一見面老查就先發難,責怪何雲離開他,他說,兩個人能遇見不容易,他這一生都在等一個這樣的人。
何雲冷笑著看他表演,突然間來了一句,老查,咱都多大了,學這一套把戲,害不害臊啊。
老查愣了一下,問,什麼意思?
何雲冷笑著問,老查,你是不是開始考慮後半生的事情了?想找個人接盤自己前半生放蕩不堪的過往?
她看到,老查的臉一紅。
被人揭穿了老底,很顯然,老查坐不住了,沒想到他還把何雲當傻子,又接了一句,你胡說什麼,我在想,咱們結婚之後,好好享用後半生。
何雲卻再也忍不住了,語氣也尖利起來,大聲說,後半生!現在想到後半生了,我問你,你年輕時辜負那麼多女人時,怎麼不想後半生,現在讓我照顧你後半生,你把我當小孩了!
老查愣愣地看著何雲,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不等他再說什麼,何雲連推帶搡地把他推了出去。像是趕走糾纏人又惱人的蒼蠅一般。
沒有老查的日子,何雲其實也挺快樂的,她參加行走團,跟著一群人,唱著歡快有節奏的老歌,甩開大步走著,去跳廣場舞,和一群年齡相仿的人交流跳舞經驗。
她覺得這樣也挺好。
那天傍晚,何雲和幾個年輕一點的舞伴剛學會了所謂的鬼步舞,這個動作比較激烈,她跳著跳著,忽然就覺得力不從心,天旋地轉,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隱約中,她意識到有人扶起她,然後聽到急救車的聲音,再醒來時,就看到女兒坐在病床前,滿臉淚痕地握著自己的手。她想展出一個微笑,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一用力才發現,半邊身子幾乎是麻木沒有知覺的,她嚇了一跳,想說話,吐出的字卻模糊不清。
一股恐懼就那樣突如其來,她不是怕死,而是怕拖累女兒,畢竟女兒剛上大學不久,還在學業階段,自己又沒個兄弟姐妹,女兒如果照顧她,必定會影響很多東西。
何雲那一刻,想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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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倒像是一下子懂事起來,勸她別想太多,醫生說了,她這種只是暫時的,她身體條件好,配合治療,是完全可以恢復的等等。
何雲苦笑,她有點兒不相信,又有更多的擔心。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老查的感覺,他那麼迫切地需要一個人照顧,可能就是這種心態吧。她想,或者,在那次之前,老查也經歷過一次事故,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才連哄帶騙地找到了何雲。
一定是的。
老查來的那天,何雲的心情不錯,醫生的話確實對,她的一隻手已經恢復了知覺,臉也不那麼抽抽了,確實是正在慢慢好轉。老查帶了些水果之類的東西,放在床頭上之後,就急切地問何雲,這是怎麼了,不是好好的嗎。
何雲不知道說什麼,想這真是報應啊,自己前幾個月還鄙視著這個男人的表演,現在倒好,輪到自己被看笑話了。她儘量裝出輕鬆的神色,客氣地和老查說話,儘量不想當時兩個人的關係,還虛偽地問老查這段時間過得好不好。
老查直截了當,說,好啥好啊,那次被你趕走之後,我死的心都有了,簡直就是痛失我愛。
這話說得太直接,病房裡的人,包括何雲的女兒聽了都愣了愣,笑了。覺得他有點兒老不正經的感覺。
老查卻不管這些,看著何雲說,這倒好了,你沒照顧我,我先照顧你吧。
說完還笑了笑。
何雲仔細看著那笑容,裡面是些什麼內容呢,是被奚落之後的報復,是重新得逞的得意,還是失而復得的快慰,說不清,都有那麼一點,但又好像都沒有。
老查直截了當地對何雲女兒說,你快回學校上課,放心,你媽交給我了。
臨走時,女兒趴在何雲耳邊說,媽,我看這個叔叔對你是真心的。
何雲哼了一聲,說,你懂什麼,都是各取所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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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查對何雲照顧得真好,整個病房的人都羨慕。
何雲愛吃瓜子,他買來整包的瓜子,一粒粒剝了皮喂她吃,不讓她動手。晚上不肯走,陪床時也要把陪護床拉到何雲身邊,嫌醫院的飯菜不好,每天自己變著花樣做好了飯,送到何雲的床前。
那天,老查給何雲倒小便,回來後一直抱怨醫院發的塑膠盆不行,衝不乾淨,上面總感覺有層油膩膩的東西,每次洗都覺得膈應人。他嘮嘮叨叨,把盆塞到床下,說,下午換個瓷盆,洗得乾淨,還沒味兒。
何雲心裡忽然就想起那次她給他倒小便的事兒,沒想到時光輪轉,相同的事情這麼快就翻轉到了自己身上。一來一回,截然不同的態度,她忽然覺得,老查這個人,她真有點看不透了。
是在原來的理解上看不透。
那天下午,病房裡就剩下老查和何雲兩個,何雲看著頭髮微白的老查,年輕時的他,應該很帥,即使是現在,也有一種老男人特有的風度。看著看著,何雲脫口而出,說,老查,你是真喜歡我嗎?
何雲就笑。
老查說著,就從隨身的包裡掏東西,房產證,銀行卡,理財憑證等等,說,這些全給你保管著,你總放心了吧。
隨即,又正色道,其實,我也是想紮根了,但遇到個喜歡的人紮根,總比湊和著過強吧。
都是大實話,這把年紀的男女,說話入肉入骨,一切說得明明白白。
何雲也明白,這個社會不僅對女人不寬容,對男人也不盡寬容,一個男人年輕時風流,未必會風流一世,背上了渣男標籤的男人更是會被人無端猜測,從而忽略了收心的可能。她自己不就是這樣嗎,總想著老查會從她這裡圖點兒什麼,但現在看來,即使是圖她能照顧他,那麼,自己就不貪圖他對她的好嗎?畢竟是前半生,都沒得到的愛。
真的也罷,假的也罷,以後也罷,不把渣男一棍子打死,至少,現在的需要裡面,都加了雙方最想要的真心,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現在的何雲,突然就不擔心了,她明白,是因為不怕,所以不擔心,其中,還有那麼一些,愛的成份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