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4S店的簡易餐廳裡,我們一家三口吃著簡單的工作餐。我們本來是來修車的,約好了中午來拿車,誰知配件出了點問題,工作人員抱歉的通知我們不得不再等一個多小時,聽著兒子嚷嚷著叫餓,工作人員熱情的告訴我們可以在他們的食堂免費吃工作餐。這個食堂是個簡易的平房,裡面擺著六張高低不平的桌椅,簡陋的很難讓人把它跟豪華靚麗的展廳聯絡在一起。被摔得高低不平的不鏽鋼餐盤裡盛著煮的發黃的蔬菜和黑乎乎的大肉。兒子看著托盤裡沒有胃口的飯菜,抹著眼淚就是不肯吃。我就跟他講起了媽媽小時候講給我的故事。
“寶貝,在舅奶奶(外婆的家鄉稱呼)還小的時候,那時候生活還很艱難。有三年連續的自然災害,人們都吃不飽餓肚子。在舅奶奶十歲的時候,那天是年三十,一大早舅奶奶的媽媽就讓舅奶奶到山裡找點幹野菜,好過年做湯。那年的三十,天色是灰暗的,飄著淡淡的雪花。舅奶奶就揹著揹簍出發了,其實她很清楚,山裡除了黃土,什麼也沒有。到了下午四點,舅奶奶一無所獲的回家了。舅奶奶的弟弟看到舅奶奶空手而歸,餓的骨瘦如柴的他嚷嚷著要自己出去找吃的,舅奶奶攔著他不讓他走,馬上要過年了,而且山裡真的什麼都沒有。可倔強又飢餓的弟弟還是自顧自哭著踉踉蹌蹌的跑去大山裡了。晚上八點了,家家戶戶關門過年了,可弟弟還是沒有回來。家人沒有一點過年的心思,分頭去山裡尋找。找了一夜,沒有找到。第二天早上,是舅奶奶在一個山溝溝裡找到弟弟的,他趴在一個黃土埂上,嘴裡滿是黃土,乾瘦的四肢已經僵硬了。”講到這裡,我突然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媽媽,舅奶奶的弟弟為什麼僵硬了?”
我說不出口。
這個故事是我小的時候媽媽講給我的,告訴我不能浪費糧食。我聽了無數遍,以至於後來媽媽一開口,我就懟:你又要講你弟弟餓死的事情了。而今天,我也當了媽媽。我要把這個故事再講給我的孩子,告訴他同樣的道理。以前我只是記得這是個沉重的話題,但我不理解媽媽眼眶裡使勁憋著的淚花,不理解她一次次哽咽的喉嚨。今天,我以母親的角色再次複述這個故事時,竟悲傷的不能自已。媽媽的眼淚,是她對弟弟深深的歉疚,媽媽總是會說,那天我要是硬拉住他就好了。媽媽覺得,要是她使勁挽留弟弟,不讓弟弟上山,弟弟就不會離開。媽媽悲傷的,是童年那苦難的歲月,那樣忍飢挨餓的日子,不知道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而我難過的,是這個故事重複了那麼多次,我竟然沒一次理解媽媽那錐心的悲傷。剎那間,我突然明白,原來啊媽媽,原來我從來都不認識您,我一點都不瞭解您,我對您竟然一無所知。
媽媽生我很晚,以至於我記事起,就記得媽媽五十歲了,那時候覺得五十歲,真的好老了。媽媽常常給我講起她在農業合作社幹活的場景,她跟我講起她是全社裡幹活最麻利的孩子,男人女人都比不了她。她是家族裡最大的女孩子,全家族十幾個弟弟妹妹都是她幫忙帶大的。說起舅舅們的性格和調皮搗蛋事,媽媽總是能如數家珍。媽媽最愛她的奶奶,因為家務繁重,她的奶奶總是心疼她粗糙的雙手,有點好吃的,也都會留給她,奶奶身體不好,不能幹重活,看著媽媽幹活的時候,奶奶總是念叨著希望媽媽以後找個好人家嫁了,別再像在孃家一樣受苦受累。每每講起奶奶,媽媽總是淚眼婆娑。當時外公的成分不好,媽媽是我爺爺用一袋土豆換來的,沒有吹吹打打的熱鬧也沒有新衣嫁妝,媽媽就這樣結婚成家,生了哥哥姐姐和我。我印象中的媽媽,瘦弱矮小,乾淨利索,家裡的大情小事,都安排的妥妥當當。媽媽是個懷舊的人,經常講起過往的開心的不開心的事情。現在的回憶起來,媽媽的故事都是不開心的,因為每個故事,講著講著就會流淚。這些都是我自己當媽了以後才理解的。媽媽的故事,我從來沒有給別人講過。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一點都不認識媽媽。
媽媽的童年沒有我,她經歷過的忍飢挨餓,變遷動盪,生離死別,忍辱負重,都是我不曾經歷過的。我一睜眼見到的媽媽就是個能幹的利索的中年婦女。我不知道您如何成為了您,您如何學會了生存的技巧,在哪些經歷裡悟出的人生的道理,哪些事情讓您明白為人處世的規則。我不知道媽媽年輕時的理想;不知道媽媽長大後的願望;不知道媽媽年輕時有沒有喜歡的人;不知道她這樣勞苦一生為大家是不是真的甘心;不知道為了照顧家裡的弟妹沒有讀書認字,有沒有埋怨過誰;不知道媽媽因為小舅舅的離開,是不是自責了一輩子。不知道媽媽嫁給爸爸,一輩子過著緊巴艱苦的日子,有沒有後悔過;不知道她一個人拉扯我們姊妹長大,是如何的艱辛;不知道我們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了,她有沒有為我們感到安心過。不知道媽媽有沒有真的哪一刻由衷的感到幸福過……我通通不知道。原來我一直不認識媽媽。我認識的只是成為母親的媽媽。
看完電影李煥英,我好想再認識一次媽媽,拉著她的手聽聽她小時候的故事,聽聽我小時的故事,問問她我腦子裡的疑惑,再告訴她小舅舅的離開不是她的錯,告訴她我們其實都過得挺好的,告訴她一句媽媽我愛您。
可是,我只能看著媽媽的照片,哭的泣不成聲,我終究懂事太晚,我終究錯過了您。
養兒方知父母恩,媽媽,我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