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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小長假,別人出去浪,季平卻要守在醫院。

她媽媽癌症晚期,日子不多了,季平和她媽向來不睦,可畢竟是親媽,最後這一程,季平端湯端藥,母女倆竟都咂摸出了幾十年沒體會到的溫情。

“明天你弟弟在,你就不要來了,帶壯壯去玩玩吧,這陣子櫻桃該熟了,有個櫻桃採摘園挺有名,就去那吧!”

她媽媽一如既往地強勢,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張紙,季平接過來,上面寫著園主的地址、姓名和聯絡電話。

園主姓陸,季平的心漏掉兩拍,強裝平靜。

她媽媽別過臉,“別人推薦的,最近挺火!”

季平不再多問,默默收拾了東西往外走。

她媽媽又在後面追了一句,“那裡有很多家採摘園,記得就去這家啊!”生怕季平不知道她話裡有話似的。

季平回頭深深看了她媽一眼。

壯壯聽說要去採摘,樂得上躥下跳,季平在網上搜這個地址,那裡的大櫻桃的確很出名,採摘園幾十家,宣傳得也到位,廣告鋪天蓋地,可她媽媽獨獨指定了這一家。

季平知道,該來的終於要來了。

她不是老季的親生女兒,她媽媽是最後返城的那批知青。

回北京的時候,她兩歲多,她媽媽以為她什麼都不記得,對她的身世守口如瓶。

其實,她是記得的,記得自己姓陸,記得一些生活片段,儘管是短暫的、無聲的、黑白的。

這秘密季平和誰都沒說過,可她令人羨慕的人生因此而殘缺,再好的事業,再多的金錢也彌補不了。

也因此,她瞧不起她媽,覺得她勢利,無情無義,跟老季也不怎麼親。

季平以為她媽鐵了心要把這秘密帶進墳墓,沒想到,她還是鬆了口。

幸好,還不算太晚。

飯桌上,季平和她男人說,“這陣子你也累壞了,好好歇歇吧,我自己帶壯壯出去放放風。”

她男人如蒙大赦,跑100多公里去摘櫻桃,還是窮鄉僻壤的地方,只有女人想得出來。

第二天,季平醒得很早,細細梳洗過後,叫醒了壯壯。

她平日都開家裡那臺越野,可那天,她已經把車開出來了,鬼使神差又倒回去了,開了平時不怎麼開的那輛半新不舊的兩廂車。

一路上,季平很雀躍,那心情,就像一個穿戴一新的小孩過年同父母一起去走親戚。

櫻桃園不算難找,十公里外就開始有路標,進了村,季平一打聽,直接有熱心人把她送了過去。

“陸興年,有人採摘啊!”

一個六十多歲的瘦高個男人迎出來,殷勤地問季平:“摘櫻桃的吧!”季平點點頭,陸興年趕緊指揮季平把車靠邊停好。

櫻桃園規模不小,陸興年熱絡地給季平介紹大櫻桃的種類,他很健談,紅得發黑的是紅燈,早熟品種,紅潤潤的是砂米豆,口感最好……

季平聽得不是很熱心,跟壯壯每人拎了只小塑膠籃子一邊在園子裡遛,一邊偷偷打量陸興年。

季平的五官跟陸興年少說也有三分像,不知他可曾會注意到,季平的思緒天馬行空地亂竄。

園子最南頭有個碾子,壯壯一邊興奮地問是什麼,一邊往上爬。

“碾子。”

“呦,城裡人認識這玩意的可不多!”

季平撫著碾盤上那個豁口,悽然笑了下,她當然認得,她的第一張照片就是站在這傢伙前面拍下的,她當時就扶著這個豁口,由於剛剛能夠到,有種踮著腳的感覺。

那張照片跟她媽媽所有的金銀細軟一起藏在保險櫃裡,她生病後,季平幫她找東西看到的。

她也敢肯定,面前這個微微駝背的男人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她媽媽給她這個地址的時候,她就有七成把握了,看到這碾盤,她心裡那塊石頭徹底落了地。

有時候,季平自己也奇怪,回北京以後的很多事她都不記得,可她還固執地記著這個小村子裡的某些場景,堅定而清晰。

如果一定要解釋,季平以為,這應該是親情的力量。

再看陸興年,季平眼裡就有了藏也藏不住的柔情,壯壯歡脫得像一匹小騾子,嗅嗅野花,扯扯野草。

季平心不在焉地從樹上拽下幾顆櫻桃,有一搭無一搭地和陸興年聊天,園子裡活多不多,櫻桃長不長蟲,每年收入好不好。

一定有很多人問過類似問題,陸興年回答得非常程式化,季平心裡有點難過,可她又不能說別的,認是肯定要認的,可也不能太突兀。

一個貓臉的女人氣急敗壞跑過來:“就知道在這裡瞎白話,那邊摘櫻桃的都要把一棵樹的果吃光了,哎呀,你操點心吧!”

女人臨走瞥了眼季平筐裡那幾顆孤零零的櫻桃,一臉鄙夷。

陸興年訕訕地樂了,“不是誰都像你們大城市來的人這麼文明,來了就是來蹭吃的,我瞅瞅去,您慢慢摘!”

這個“您”又讓季平一陣難過。

陸興年再轉回來,季平趕緊搭話:“大叔,我也不咋會摘,回頭走的時候,我要買幾箱帶回去送朋友,到時候您給我摘幾箱吧!”

陸興年爽快地答應:“好勒!”臉上笑出朵諂媚的花。

“剛才那個是您兒媳婦?”

“不是,老閨女!”

“閨女好呀,貼心!”

“那可不,閨女對我挺好,她呀,就是炮仗脾氣!”他壓低了聲音說:“雖說不是我親生的,可親生的又能啥樣,對不,人得知足。”

季平的心狂跳了幾下,親生的能啥樣,好吃好喝,捶腰捏腿,不不不,她要對他比這好千倍萬倍!

“大叔,您老一共幾個孩子?”季平想知道陸興年會不會提起她,會怎樣提起她。

“算是三個!”陸興年想了想又說,“親生的一個閨女跟她媽走了,身邊這倆是她們媽帶來的,嗐,不說了,陳芝麻爛穀子的,讓您笑話!”

她居然是他唯一的親生女兒,季平既激動又慚愧。

隔了會兒,陸興年又轉過來,問季平:“姑娘,你要幾箱帶走,我這就給你準備。”

季平隨口說十箱。

陸興年便搬來梯子上樹摘櫻桃,季平在下面拎著筐打下手,天瓦藍瓦藍的,空氣裡瀰漫著櫻桃特有的香甜。

壯壯跑累了坐到樹底下哼唧,要喝的。

陸興年爬下樹,走到園子邊上的房子裡,拿來一板爽歪歪,慷慨地遞給壯壯:“喝吧,我外孫子的!”

壯壯接過來瞅瞅季平,季平摸摸他的腦袋,溫柔地說:“喝吧!”

壯壯疑惑地看看他媽媽,她不是說不讓要別人的東西,也從不讓他喝這種飲料,他喝的牛奶都是進口的。

季平又說了一次:“喝吧!”壯壯才歡快地開啟喝了起來。

季平看著兒子,心裡默默地想,傻孩子,你哪知道你喝的東西有多珍貴。

太陽越來越毒,一些人吵吵嚷嚷地走了,又有一些人吵吵嚷嚷地來了。

陸興年從梯子上爬下來,問季平,“姑娘,你啥時候走啊,我給你把櫻桃裝箱。”

季平毫不猶豫地說:“不急,傍晚吧!”

陸興年說:“鎮上有飯店,不遠,你瞅瞅這大太陽,以往也有遠道的客人在我這吃午飯,你們娘倆要是不嫌棄的話……”

季平求之不得,“不嫌棄,不嫌棄!”

季平從錢包裡抽出5張粉色的票子,塞到男人手上,“大叔,別麻煩,就吃你們平時吃的就行!”

陸興年眉開眼笑地走了,邊走邊說,“那哪行!”

午飯很豐盛,陸興年的老婆燉了一隻土雞,香得壯壯直流哈喇子,櫻桃園還要人守著,吃飯的只有老兩口、他們的外孫小賀和季平母子。

倆小孩你看我,我看你,沒兩分鐘就熟透了,壯壯學小賀用手舉著個雞腿啃,陸興年笑眯眯看季平,“多吃點,家裡養的土雞,味兒好著呢,您那吃不到的。”

季平吃得很香,很放鬆,平時她跟陌生人在一起很拘謹的。

季平感覺到了幸福,這是一種跟老季吃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要是評選中國好繼父,老季一定能當選,他跟季平說話從來和顏悅色,民主、平等、講道理。

可親人是這樣的嗎,不,在季平心中,親人是上一秒還對你翻白眼,下一秒就給你夾雞腿;是你在他面前打嗝放屁毫不遮掩。就像她現在,毫無顧忌地在陸興年面前,往地上吐雞骨頭,痛快,開心。

吃完飯,倆小孩跑回園子裡野去了,季平要幫忙收拾碗筷,陸興年趕緊伸手攔住,他的手粗糙,骨節粗大,一定吃了不少苦!

季平想到她穿真絲睡衣、吃燕窩的媽媽,心裡一陣酸楚和不平,甚至動了要給他留下些錢的念頭,可怎麼給呢,一個顧客,像個傻逼似的上來就給陌生人錢,一定會被懷疑。實話實說肯定不行,這種事著不得急,上不得火,得慢慢來。

季平心猿意馬的時候,貓臉女人針扎般叫起來,陸興年和季平跑出來一看,小賀半邊臉都是血,嗷嗷嚎著,壯壯手裡拿著根水管。

“這是咋了?”陸興年火急火燎。

“還能咋了,她們家孩子拽牆上的水管,帶下塊石頭,砸了小賀。”貓臉女人抱著小賀,惡狠狠指著季平。

季平手忙腳亂帶小賀母子倆去醫院處理傷口,壯壯嚇得躲在後座上直抹淚,季平也顧不上他了。

小賀的腦門被石頭磕了個三角口,問題不大,費用當然都是季平出。

回來的路上,季平心裡盤算要給小賀留點錢,畢竟禍是壯壯闖的,而且,算起來,小賀算是她的外甥。

貓臉女人把小賀抱回屋立刻又出來了,季平陪著笑臉說:“這事賴壯壯,壯壯快跟阿姨道歉。”季平蹲下摟著壯壯,壯壯小聲說了對不起,轉頭跟季平說:“媽媽,小賀也拽水管來著,不是我自己拽的。”

女人聽了不幹了,跳著腳地罵:“放屁,你們咋回事,砸壞了我家小賀頭就不想管了是不是?”

季平趕緊把壯壯護到身後,“彆著急,有話慢慢說!”

“敢情不是你家孩子受傷,我告訴你,這事沒完!”女人的口水直接噴到季平臉上,季平一陣嫌惡,可她畢竟是老季教出來的孩子,想把壯壯抱到車上再來談賠償的事,另外,她的錢包還在車上。

“別讓她走!”貓臉女人大喊一聲。

季平開車門的當,女人已經扭住了季平的袖子,季平甩開,從車裡把錢包拿出來,赫然發現,陸興年已經橫躺在了她車前,眼裡閃著狡猾的光。

季平的心刺啦一聲劃了條大口子。

她從錢包裡數出兩千塊錢,遞給貓臉女人,“給小賀買點吃的,壯壯也不是故意的,還請多擔待擔待!”

貓臉女人打量打量她手裡的錢,又打量打量她一身行頭,鼻子裡哼一聲,“你打發叫花子呢啊!”

季平明白了,人家這是鐵了心要訛她,貓臉女人倒也痛快,開價8000。

8000塊錢對於季平來說,實在不算啥,況且她們母子現在在人家地盤上,可她心裡堵得慌,轉頭叫陸興年,“大叔,我……”

“你什麼你,少一分錢也不行!”陸興年搶白她。

季平心裡冷得哆嗦 ,“不是,我是說我手上沒帶那麼多現金,得去銀行拿!”早兩年,在農村掃碼支付還沒現在這麼普遍。

貓臉女人見季平應了,臉色緩和了點,“那誰能信你啊,萬一你藉著上銀行跑了呢,你把你兒子放我這,一個人去鎮上銀行!”

季平堅決不同意,說:“要不,你們派個人跟我去銀行吧!”

陸興年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管身上的泥巴迅速地鑽進了季平車裡。

季平從後視鏡裡看陸興年,他虎視眈眈地看著窗外,之前的慈祥、溫和一掃而光。

這就是她父親,朝思暮想的父親啊!季平不知道事情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到銀行門口,陸興年不肯下車,季平明白了,他是怕季平跑了,季平帶著壯壯去櫃員機,剛走兩步,陸興年開開車門,朝季平喊了一嗓子,“別忘了取買櫻桃的錢!”聲音硬得跟石頭似的。

季平很憤怒,突然很想立刻就把真相摔到陸興年臉上,告訴他,他為了8000塊錢失去了和親生女兒相認的機會,本來,季平日後孝順他的可能會是八萬,甚至八十萬,是他自己把這一切作沒了。

可季平忍住了,一個能訛顧客的老男人,就不能訛自己親閨女?一個幾十年從未盡過孝的閨女。

認回一個狗皮膏藥,還不如不認。

季平取了錢,沉默地把車開回去,裝上櫻桃,又沉默地把車開出來,這一家人除了小賀,誰都沒出來,小賀跟壯壯搖手說再見。

季平心裡冷笑。

壯壯猶疑地問季平,“媽媽,我要和小賀說再見嗎?”

“不用了!”

才開到鎮上,季平就覺得好累,下車買了兩支老冰棒,自己一支,壯壯一支。

季平有一次摔跟頭磕破了鼻子,陸興年給她買了一根冰棒,說敗火,這是季平關於童年,關於陸興年的最後記憶。

季平狠咬了幾口冰棒,牙根冰得疼,解著恨地把那半根冰棒從車窗丟了出去,一起跟著丟出去的還有她幾十年的希冀。

季平伏在方向盤上,她以為她會哭一場,可是,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是啊,哭什麼呢?

算起來,她走這一遭,似乎把她想幹的事情都幹了,回了她心心念唸的“家”,和陸興年聊了家常,一起吃了飯,給他留了錢,儘管完全不是她想的那回事,可那重要嗎?

她同樣得到了心願已了的解脫,她想要的也無非就是這份解脫。

她以前一直以為她捧在心口捂著的是親情,是陸興年。其實,不是的。

她放不下的只是那一點兒執念,要為自己尋根的執念。

她心裡預設那種尋找是對自己有好處的。她當然不缺錢,但她希望得到比在老季處更多的貼心貼肺的溫暖、牽掛、愛……所以,她才會在未曾與他謀面之時,就算計該開什麼樣的車出現在他面前——她不想陸興年是因為她的富有才和她相認,她更不能接受他的糾纏、貪婪,所以才會在看見陸興年的陰暗後,立刻斷了與他相認的念頭。

說到底,她當初的牽掛、惦念、激動都與陸興年無關。

不過是關於理想親情的意淫而已。

季平釋然了,她和陸興年之間哪有什麼深情與辜負,她與他之間因骨血而殘存的那點親情,早被漫長的歲月稀釋得寡淡無味,他固然貪婪自私,她也高尚不到哪兒處。

她為自己的膚淺難過,也為自己的膚淺心安。

進京的大路寬敞平坦,季平調整好狀態,朝著京城的方向飛馳而去,她身後車流不息,立刻淹沒了她的車轍,宛若她從未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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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短篇小說:凱里爸爸和媽媽做水軍被解僱了,上一次攻擊了僱主的爹
  • 素未謀面的人,確感覺特熟悉,這真是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