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可馨笑奶奶無知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家鄉發生了什麼。
她太年輕,還無法體會老人內心的惶恐與惦念。
她只知道,奶奶每天都盼著自己回家過年,但是,她回不去了……
你在北京還好嗎?年前放假第一天,可馨正和閨蜜文文語音聊天,只聽一個女生怒氣衝衝地嚷道:“這是誰呀!弄得地上這麼髒,有點公德心好嗎?!”
可馨撇了撇嘴,笑著嘆了口氣。
自從前室友沒打招呼,就把房間轉租給一個邋遢男,合租屋的衛生就成了大問題。
提醒過他,但說了也沒用——大家都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生活習慣哪是說改就改得了的。
“是不是覺得有點吵?我帶你聽點更刺激的!”
可馨趴在房門上聽了一會,使出她號稱天下第三的“輕功”,踮起腳尖,來到了極為狹窄昏暗的客廳。
她把手機拿到兩位室友的門前晃了一圈,沒敢逗留太久,回到自己的房間後,笑嘻嘻地問文文:“聽清了嗎?”
“聽清了……”
原來,剛剛捱罵的男室友擅自帶了一個朋友回來,兩個人打算擠在不到10平米的房間裡一起過年。
他們沒日沒夜地組隊打遊戲,狂吼隊友的話不堪入耳。
至於那位女室友,採取的是以暴制暴的抗議方式,電腦和手機同時放映,聲音開得很大:一會兒是音樂會的歡呼,一會兒是電影裡的爆炸,很快又變成了綜藝裡的尖叫。
“你這個春節可怎麼過呀?!”
“將就著過唄。”
剛畢業時的可馨還是個小辣椒,遇事不平就一聲吼,現在卻已經沒了脾氣。
“還好剛剛換了移動的新寬頻,之前的XX通可受不了他倆一起這麼搞,看個電影都能卡成PPT。
別的都可以忍,但網路絕不能斷,奶奶還要我在除夕那天給她‘直播’呢!”
等你回家過年聽著隔壁傳來的各種噪音,可馨想起了一個多月前的“夜半敲門事件”,祈禱當時的一幕不要再次出現。
某天午夜,可馨習慣性地戴著耳塞,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砰砰砰的敲門聲驚醒。
她嚇得不敢開門,翻出了一把剪刀,緊緊攥在手裡。
外面的人解釋了一遍又一遍,她才明白:樓下的鄰居投訴他們深夜擾民,直接報警了!
兩位穿著制服的叔叔大概知道嚇到了他們,笑得還算和藹,甚至沒有訓斥惹禍的男室友,只是像聊天一樣勸這幾個年輕人:下次不要這麼晚還開音響,知道了嗎?
儘管如此,可馨在拿出身份證登記資訊後,還是有點想哭。
那天晚上,她鬱悶得睡不著,又不敢告訴家裡人,就躺在床上看小說。
沉浸在別人的故事裡,可以讓她暫時忘了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清晨,奶奶一如既往地發了養生文給她,這一次是關於養胃的。
奶奶用“語音”絮絮叨叨地說著:
“你在北京要照顧好自己,按時吃飯,別為了減肥不吃東西。
奶奶昨天去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你最愛吃的山核桃瓜子。從現在開始攢,等你過年回家,就有好多好吃的啦!”
查房登記時,可馨委屈得想哭,但忍住了。她覺得自己長大了,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應該堅強,不能輕易掉眼淚。
但是,聽到奶奶的聲音後,她再也忍不住了,哭得差點忘記了上班的時間。
可馨第一次覺得奶奶發的養生文一點都不煩,雖然她還是並不打算看。
她開始盼著過年,過年了,就能回家了……
半個月後,可馨的老家黑龍江出現了新一輪的新冠疫情。
北京開始倡導就地過年,公司給老家在疫區的同事開了動員會,讓大家響應號召,分清利弊。
可馨知道,這個春節,她回不去了……
遠在天涯,近在眼前除夕這天,可馨穿上了特意為“直播”而買的新衣服,畫好了拜年妝——美不美還在其次,重點是精神狀態要好,一看就知道她在北京的日子過得不錯。
可馨的爸爸媽媽早就準備好了,剛一接通影片通話,還沒看清女兒的臉,就被奶奶搶走了主導權:
“快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我的寶貝孫女呦,看看瘦……哦,沒瘦……”奶奶扶著老花鏡,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比之前發的自拍……好像還胖了一點?胖了好,胖了好!”
“瘦什麼瘦!不許瘦!奶奶就喜歡看你像個胖娃娃似的,多喜慶!”奶奶佯裝生氣,居然還撅起了嘴。
可馨看到奶奶耍賴的樣子,忍住笑,偷偷點了錄屏,留下“罪證”。
在接下來的一天裡,每一個打算“蹭鏡頭”的親戚都被奶奶打發走了,彷彿這個孫女是她的私有財產,別人都不能碰。
看著螢幕裡的家人亂成一團,可馨笑得倒在了床上。
可馨扮起老成的口吻,說奶奶越來越像個小孩子了,卻沒有留意她說的那句“你們以後見面的日子長著呢,都別和我搶”……
一個人的年夜飯可馨給奶奶看了自己前一天放在冰箱裡的外賣——已經被吃掉兩隻腿的參雞湯,和一個強忍著沒動的東坡肘子。
可馨打算炸一袋從超市買來的半成品小酥肉,再拌一份沙拉。
三菜一湯,就是她無比豐盛的年夜飯了。
“吃外賣也好,”奶奶看著塞得滿滿的冰箱,出奇地開明,“你上班已經很累了,哪有精力學做飯。更何況讓你吃自己做的菜,那不是虐待嗎,對身體不好,不好。”
可馨在奶奶的陪伴下,來到廚房,炸起了小酥肉。
這時,女室友回來了。
她面無表情地把速凍餃子扔進了冰箱,撇下一句“用完廚房記得收拾乾淨”,轉身就要走。
“這是誰呀?你朋友嗎?”手機螢幕裡的奶奶仰著脖子,笑眯眯地問道,“這閨女長得可真秀氣,高高瘦瘦的,真好看!”
女室友被可馨的奶奶嚇了一跳,雖然停下了腳步,一時間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剛才不是說喜歡我這種胖得喜慶的嗎,怎麼現在又開始夸人家高高瘦瘦了?我要生氣了!”
可馨把臉頰鼓得好像河豚一樣,結果看到奶奶做了一個截圖的動作,立刻“洩了氣”。
女室友在一旁尷尬地站著,沒一會兒手裡就多了幾塊剛炸好的酥肉、帶著湯汁的肘子,和從黑龍江寄來的正宗哈紅腸,都是可馨的奶奶請她幫忙試吃的。
“好啊。”可馨答應得倒是很痛快。
作為一個有潔癖的人,這位女室友確實不好相處,但是如果沒有她,合租房早就不知道髒亂成什麼樣子了。
這個道理,可馨還是懂的。
“對了,過完年,我就要找房子搬了。”女室友望了望男室友的房門,喃喃地說,“你做好心理準備。”
大過年的,晴天霹靂!
回家初四這天,可馨突然打電話給文文,聲音啞啞的:
“我打算過完年就辭職,一個月後就離開北京回老家。”
“出什麼事了?這麼急?”文文的直覺告訴她,一定與家人有關。
她猜得沒錯。
過年這幾天,每當想家的時候,可馨就會重溫除夕那天的錄屏,時不時地暫停細看,終於察覺到奶奶有些不對勁。
她找到還在上小學的堂弟套話,得知奶奶半年前就確診了癌症,因為年紀大,身體弱,現在只能進行保守治療。
那時的可馨總是笑奶奶無知,不然怎會被胡亂編寫的假科普矇騙。
她太年輕,還無法體會風燭殘年的惶恐與惦念:
奶奶捨不得她的孩子們,不知道怎樣做,才能多陪他們幾年……
“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我?如果我知道她病了,這個春節一定會回去的!”
文文想不出安慰的話,便實話實說:“你在北京這段日子,難道不是一樣的嗎?一樣的報喜不報憂。你不想家人擔心,他們也不想你擔心啊!”
至於辭職,文文勸她再想一想。她在北京做的是圖書編輯,回了黑龍江,還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嗎?
可馨問文文:“你說我們到北京來,究竟為了什麼?”
她這一問,把文文北漂多年的心思攪起了層層波瀾。
“也許北京並不適合我吧……我來北京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但是我想明白了,對於我而言,最好的生活就是和家人在一起。”可馨苦笑著說,“我這樣想,是不是特別沒出息?”
逃跑計劃節後上班第一天,可馨填了離職申請。
老闆問可馨是不是對公司有意見,聽到她的奶奶得了重病,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默默地簽了字,揮了揮手,示意可馨可以走了。
可馨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暗自猜想:
像老闆這樣的中年人,奶奶還健在嗎?
如果在,他們此生還能見幾回?
如果不在了,每日忙於工作的人,是否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按規定,30天后,可馨才能正式離職。這段時間,她要和其他同事交接手上的工作,還要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
好在我們身處網路時代,只要有網路,不管你在哪一個角落,都可以和全世界同步。
可馨報了幾個專業領域的初級網課,打算先研究一下哪一個更適合自己。
不管是轉行,還是升級現有的能力,她需要學習的還有很多。
她參加了一個線上讀書會,除了以書會友,還想偷師一點社群運營方面的經驗,想著自己以後也可以搞一個。
與此同時,她聯絡了幾個出版行業的同行,準備透過網路做兼職校對和外聯編輯。
短期計劃、長遠目標都有了,剩下的就是把房子轉租出去了。
聽了可馨的話,文文被她的行動力嚇到了。說實話,她在北京工作、生活了這麼久,從未如此乾淨利落過。
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早就想逃了,逃回那個思念已久的家。
尾聲發文這一刻,可馨還沒有離開北京,但是她的家人已經去了移動營業廳,準備換個更好的寬帶了。
等到她回家,別說上網課、做網路兼職,就算她想拍影片、搞直播都沒有問題。
“我看那個李子柒就挺不錯的,你要不要也試一下?”
奶奶聽說孫女要回來,既高興,又擔心她的前途問題,現在不發養生文,改發各種網路致富的資訊了。
可馨回覆奶奶:“你知道得還挺多……不如我幫你搞個老年版李子柒吧,我做你的經紀人,合同先簽30年,你說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