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老師宿舍隔壁搬來了一個新鄰居。年輕,貌美,並且單身。
這棟宿舍樓是本縣縣城高中,早年的單位集資房,建了很多年了,破舊程度…非要形容,大概就是該高中已經響應縣裡政策,開始規劃第二批集資房了,而鍾老師所在的,還是第一批。
鍾老師全名鍾繇,所有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人都會想到另一個字,女性名字裡常用的那個。‘娘們兮兮’,便先入為主地佔據了大家對鍾老師的第一印象。包括鍾老師樓下的劉大媽。劉大媽的女兒和鍾老師在同一所高中任教,這第一批的集資房到手之後,那位女老師就趕忙把自己鄉下的母親接到縣城裡來住了…這劉大媽倒是一貫保持勞動婦女的傳統美德,勤勞、簡樸…就是有時候熱情過了頭,連帶著有些嘴碎。
“小鐘啊,下班來家裡喝湯啊,阿姨今天煲了蓮藕排骨湯,自己鄉下的蓮藕,排骨我早上去菜市場挑的最新鮮的…順便給你看看我上回跟你說的那姑娘的照片啊…”
鍾繇今年三十出頭,但已經是有了十多年教齡的老教師了。
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還是這個小縣城裡比較早的大學生。出生貧微,苦熬了十年寒窗,讀了個定向的師範學校,就回來投身家鄉的教育事業了。南方男人該有的溫潤俊秀,鍾老師都有。有文采的人看到少不得誇上一句…謙謙君子,風姿如玉。要碰上個沒文化的,像劉大媽這樣的,就喜歡左鄰右舍地念叨…“咱們鍾老師吧,模樣倒是生得斯文,人也白嫩顯年輕,就是身子單薄了些,一看陽氣就不太足…又離了婚帶個閨女,唉….”劉大媽這種此起彼伏、褒貶交替的總結還沒完。“好在有正兒八經的工作單位,名下還有套房…”
劉大媽除了喜歡在樓下路邊,用小泡沫箱裝滿土折騰點蔥蒜、小青菜之外,餘下的熱情,全發揮到了樓上‘最有故事’的鐘老師身上。其實鍾老師也沒有故事,左不過是早些年在長輩的張羅下,相親娶了個媳婦,婚後生了個女兒。後來,順應時代經濟的發展,大家發現教師的職業也不顯得那麼珍貴了。鐵飯碗固然是鐵飯碗,但容量畢竟有限。簡單點來說,就是女方嫌拿固定工資,還免費給學生補課的鐘老師給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剛好孃家又有沒念過什麼書的親戚,做生意賺了個盆滿缽滿,幾番攛掇之下,女方便跟鍾老師離了婚,也留下了女兒。趁著還年輕,經孃家介紹,嫁給了沿海城市的某個富商。
轉眼好幾年過去了。
鍾老師的女兒都上初中了,這點在他本人看起來早已雲淡風輕的過往,在其他人眼裡,卻成了人生中邁不過去的一道坎,癒合不了的一道疤。尤其是在樓下的劉大媽看來。熱心腸如她,下定決心,一定要蒐羅起手上的所有資源,給鍾老師介紹個賢惠、顧家的女人,撫慰他靈魂的創傷、內心的傷痛。而另一位當事人,鍾繇,卻對此全然不置可否。
本著對長輩的尊重,偶爾地迴應一兩句,但從沒把再婚的事情真正放在心上。隔壁新搬來一位鄰居的事,連他也聽說了。這種在校區內部的集資房,一般很少租給外人,估計是學校又來了新的代課老師吧。
而真正的答案,晚上就揭曉在了他面前。帶完學生的晚自習之後,已經接近晚上9點,往常這個時候,鍾老師的女兒鍾雨桐會在家裡看電視,等著爸爸回來給自己輔導功課、檢查作業。如果鍾繇不是太忙的話,還會煮點宵夜和女兒一起吃。可這一次推開門,竟然發現家裡一點燈都沒有,女兒從來不會這麼早睡覺,唯一的解釋就只有女兒不在家。父母早年離異導致雨桐十分乖巧、懂事,別說晚歸,就連週末都很少出去玩。鍾繇有些擔心,剛想打電話詢問一下雨桐的班主任。手機才拿出來,隔壁的門就打開了。“姐姐,我爸爸回來了,我先回去了,我明天再來玩。”“好的,把桌子上那碗桂花粥帶過去請你爸爸嚐嚐吧,你明天把碗帶過來我洗就行了…”鍾繇聽見了自己女兒的聲音,不僅在跟房裡的人對話,而且能明顯地聽出來,女兒剛才已經走到門邊,但又折回去的動靜。很快,雨桐就出來了,手上捧著一個精緻的瓷碗。樓道里的燈光很暗,鍾繇看到女兒便鬆了口氣,沒把這點小插曲放在心上。趕忙掏出口袋裡的鑰匙,開啟自家房門把女兒領了進去。“剛剛是去鄰居家串門了嗎?作業寫完了嗎?”鍾繇把手上的公文包放下,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他不像別的老師,一到晚自習就讓學生考試或者自習,他會實打實地根據進度來,該講課還是講課。一晚上下來,嗓子早就冒煙了,在心裡規劃著,要不像隔壁班主任一樣去買一個別在腰上的擴音器。“作業在學校就寫完了,待會給您看。隔壁姐姐熬的桂花粥很好喝,還是冰鎮過的,喏,快嚐嚐看…”鍾老師對甜食沒什麼熱忱,但十分喜歡桂花,何況女兒都已經把碗遞到了自己面前。口感卻讓他很意外,不易察覺的甜,混著沁人心脾的涼爽直接從喉口蔓延到心裡。而且…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喝了人家一碗粥,再不懂人情世故的鐘老師也知道該有所表示才好,更遑論女兒雨桐還主動上門去叨擾了對方。“如果爸爸明天沒空,你就自己買點水果提到隔壁姐姐家去,對她說歡迎她搬到咱們家隔壁。”鍾繇把碗洗好,骨節分明的手掌在深色的毛巾上擦著,賞心悅目得很。鍾雨桐卻不會關注這些,只是很開心地說:“我知道了。可是爸爸…那個若瑛姐姐好厲害啊,她書房裡有一個好大的書櫃,裡面擺滿了書。她還有一個畫室,裡面的畫全是她畫的,很漂亮呢,簡直比梵高畫得還好…”“你知道誰是梵高嗎?”鍾繇很少看到女兒這麼活潑,慈愛地揉了揉她的頭頂。畫畫?這種經濟落後的小縣城,有這種興趣愛好和藝術修養的人可不多。他從教這麼多年,也就只遇到過兩個有繪畫天賦的學生,還剛好是一男一女。“我知道啊,可是姐姐真的畫得很好看呢,她還跟我講了很多故事,都是她自己親身經歷的,她去過很多地方呢…”鍾繇倒是對這位女鄰居有了些許的好奇,不過一牆之隔,想著或許很快就有碰面的機會。就把這事擱置一旁,開始檢查起了雨桐的家庭作業。和季若瑛的碰面,比鍾繇想象中來得要晚一些。他每天早出晚歸,並不瞭解這位鄰居的作息和動向。倒是女兒雨桐,明顯和對方越走越近。以至於當季若瑛出現在自己家裡的時候,鍾繇的震驚程度可想而知。“鍾老師您好,我是住您隔壁的小季,不請自來請您見諒。桐桐說她想喝桂花粥了,不巧我那邊的煤氣灶怎麼都點不著了,便只好先到您這邊借用一下廚房…”優雅得體,落落大方。五官清秀不說,氣質還十分超然。這便是鍾繇對季若瑛的第一印象,如果滿分一百的話,那大概可以打上九十九分。“咱們高中不是增設了特長班嗎,我是新來的美術老師,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只可惜鍾老師那點子嘴皮功夫,充其量也只夠在課堂上給學生傳道授業,像這種人情往來的客套禮讓,他並不能做到盡善盡美。“小季你客氣了,雨桐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心裡很過意不去,真的很感謝你。”看鐘老師說得鄭重其事,無比嚴肅的樣子,季若瑛莞爾一笑,像一道春風拂過鍾繇的心底。也是從那天起,鍾繇碰見季若瑛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且大部分是在自己家裡。比如一推開門,季若瑛帶著雨桐在自家的舊沙發上看漫畫書…再比如下了晚自習之後,繫著圍裙拿著鍋鏟的季若瑛從廚房探出頭來:“你回來啦,飯就快做好了,你先洗個手吧…”久而久之,還沒等鍾繇意識到他和季若瑛之間的不同尋常,樓裡就又熱鬧了起來。“哎喲,我還眼巴巴地給鍾老師介紹物件呢,沒想到他自己倒半點不含糊嘛…”
“那姓季的姑娘這麼年輕,真樂意給桐桐當後媽嗎?”劉大媽跟樓裡另一位鄰居在天台納涼、聊天的時候,剛巧鍾繇帶著鍾雨桐上去收被子。一字不落聽到耳裡,鍾繇心裡猛地一驚,下意識地去看女兒的表情。小姑娘瞬間將原本緊緊攥著爸爸衣角的拳頭鬆開,頭也不回地朝樓下跑去。讓鍾繇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不僅女兒沒再跟自己開口講一句話,沒過多久,雨桐的班主任主動打電話來說…“雨桐最近上課總是心不在焉,整個人悶悶不樂,近幾次考試的成績都下降了很多。而且…班上還傳出了她早戀的傳聞,對方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問題學生…”電話結束通話之後,鍾繇看見眼前剛剛推門而進的季若瑛的臉,如墜冰窖。
“雨桐怎麼了?她剛剛好像生我氣,朝我扔了一本書就跑了…她沒事吧?”客廳裡對視的兩人各懷心事。鍾繇想的是,女兒雨桐最近的反常究竟來自哪裡,是眼前的小季嗎?而季若瑛想的是,剛才鍾雨桐把書砸向自己時,說的那句話…“我知道你的秘密,也知道你是誰,你應該是改過名字的吧…”絕大部分的人都只會認為鍾老師的名字聽起來很女氣。有小部分‘見多識廣’的人,會不屑地說,這跟歷史上的某位歷史人物重名了。而大概只有鍾繇自己知道,繇字,有‘勞役’的意思,象徵著一生勞苦。鍾老師的父母並沒有什麼文化,能給他起一個生僻字做名字,這個名字是他奶奶給起的。地主家念過私塾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樣。但從小就老實、本分的鐘繇也有他自己的叛逆,那時候家裡看起來最有智慧的奶奶,說人各有命,他卻偏要人定勝天。
農村出生,父母都是最窮苦的農民。那時候,多少成績好的,會念書的,都因為家庭條件實在困苦而放棄了求學之路。就只有鍾繇,哪怕再艱難,再貧窮,再不被他人支援與認可,他還是咬著牙,拼死拼活地念完了大學。這份工作根本沒法給他帶來錦衣玉食的生活,尤其到了現在,這近乎‘笑貧不笑娼’的時代,尊師重道都論不上了。但鍾繇還是堅守著自己的本分,踏踏實實講好自己的每一節課,偶爾給學生開小灶、補補課,也從不涉及利益金錢。正是因為見識過生活有多難,有多痛,才格外珍惜現在的現世安好。哪怕妻子因為嫌他窮而選擇離開,另嫁他人。即使兢兢業業在講臺上鞠躬盡瘁,也鮮少得到學校的嘉獎和學生的感激。這些在他看來,都不算什麼。但他現在痛徹心扉,只因為自己的女兒鍾雨桐突然誤入歧途,起初只是班主任來和自己反映,雨桐的成績有些下降,以及班上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可後來事情愈演愈烈,竟然發展到…
原本簡樸、懂事的女兒,一改本來面貌。穿奇裝異服不說,還偷偷去打了耳洞。現在在家,鍾雨桐已經單方面拒絕了和他的一切溝通,只除了向他要錢。鍾繇從不捨得拒絕女兒的任何要求,哪怕薪水微薄,但還是在每一次雨桐伸手之後,就把她索要的金額放在她的手裡。而雨桐卻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對父親所有的欲言又止統統置若罔聞。而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
剛走到中學的操場,便看見穿著妖豔的雨桐,和幾個頭髮五顏六色男生從校門口的方向走了過來。鍾雨桐看見眼前心急如焚的父親,臉上一片漠然,徑自往前走,將鍾繇視若空氣。鍾繇站在原地,就在鍾雨桐快要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一把拉住了那細小瘦弱的胳膊。“你昨晚去哪了?”鍾繇眼睛很紅,語氣卻很平靜。小女孩站在原地不斷想要掙脫父親的大手,卻始終不能得逞。
旁邊的不良少年大概也看出來了這是人家的家庭糾紛,自覺地站在一旁圍觀。“我?我去哪你管得著嗎…”臉上全是稚嫩的不屑,再找不到從前的半點影子。‘啪’。左手牽制著鍾雨桐的鐘繇,用右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個耳光。上課時間,操場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剛才還在圍觀的不良少年,見勢立馬跑了,只留下兩父女在操場上對峙著。“你憑什麼打我?”鍾雨桐緩過神來的一瞬間,就選擇歇斯底里地嘶吼。“你看看你現在這個下賤的樣子,你還要不要臉了?”不光鍾雨桐,連鍾繇自己都沒想到,原來他也有口出惡言的一天。而且這最惡毒的語言,竟然是用來加在自己最珍愛的女兒身上。鍾雨桐目眥盡裂。“是,我是不要臉,可你呢?你不也一樣,是跟自己學生勾三搭四的賤貨,臭不要臉。”鍾雨桐的聲嘶力竭,像一道驚雷,直接將鍾繇的魂劈散在了原地。“你…說…什麼?”鍾繇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或許他一輩子只是個默默無聞的老師,對工作盡心竭力卻建樹不多。但縱使沒有成就,該遵守的師德,他寧死不敢、也不會僭越半分。‘勾搭了學生’,這是對他最大的侮辱和踐踏。但鍾雨桐絕不會空口白言,下一秒,她舉起了自己沒有被控制的那隻手,指向了鍾繇的身後…萬籟俱寂,鍾繇選擇了回頭。是季若瑛。
棉布白裙,長髮披肩,緩緩踱步而來,宛若天仙。可這天仙卻淚流滿面。“她說的是我,你不記得我了…小鐘老師,我是李羅銀啊。”李…李羅銀?
鍾繇坐在自家客廳裡抽菸,他一年只買一包煙,便可以從年頭抽到年尾。可現在,地上已經有了五、六個菸頭。一牆之隔的隔壁,季若瑛,同時也是李羅銀,正用毛巾裹著冰塊給鍾雨桐的左臉消腫。“你是怎麼認出我的?噓,你別說,讓我猜猜。那次我在你家做飯的時候,你總盯著我的手看,是因為我手上的這個嗎?”季若瑛淡淡地笑著,將自己的衣袖稍稍攏起,露出了手腕處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鍾雨桐扭過臉,不屑地哼了一聲。季若瑛依舊笑著,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好聽。“既然你是透過這道疤認出我的,那我就給你講講它的故事吧,你不是最愛聽我講故事的嗎…”時光倒流到八年以前,那時候,季若瑛還是另一個名字,李羅銀。莎士比亞說,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李羅銀的不幸,便是她出生的家庭,一直爭吵打鬧不斷,她爸與她媽之間,彼此視若死敵。她媽嗜賭成性,賭癮發作起來,恨不得把親生女兒也壓上賭桌。而他爸更糟糕,既好酒又好色。喝醉了,不僅愛打人,什麼毀三觀、下作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她爸和她媽在家裡打架更是家常便飯的事情,而年弱的李羅銀每每無辜受牽連。一旦她媽捱了她爸的打,便不管這個女兒也滿身是傷,把火一個勁地往她身上撒,‘賠錢貨’、‘拖油瓶’…什麼都罵得出口。是啊,那時候的李羅銀,一副發育不良的身子,相貌不出眾,成績也平平,實在不像是會有出息的樣子。李羅銀在班上也沒有什麼朋友,唯一的愛好就是畫畫,把所有的痛苦都寄託在畫紙上。
直到那一天,她那禽獸不如的父親竟想趁醉對她動手動腳。她再也不堪忍受,在放學後空無一人的教室裡,用美工刀割斷了手腕上的經絡。顯然,她沒有死成。她沒想到自己會被在隔壁班批改作業,改到忘記時間,然後從窗外路過的鐘繇救了下來。鍾繇把她送到醫院,猜到她有難言之隱,並沒有把這件事上報給學校和她的老師。自己承擔了醫藥費,還把李羅銀接到家裡悉心照料。那個月,為了避嫌,鍾繇只讓李羅銀和自己剛滿三歲的女兒睡在家裡,自己到辦公室睡長凳。彼時的鐘繇才剛剛離婚,還很年輕…那時李羅銀在鍾繇家也做過飯,只是沒想到這個三歲的小姑娘記性這麼好,能記到今天。鍾雨桐潸然淚下。而站在門邊的鐘繇也紅了眼眶,“這是每個老師應該做的,你不必一直記在心裡。”季若瑛搖搖頭,把鍾繇帶到了自己的畫室。掀開了一幅被布遮住的畫卷,赫然就是當年的鐘繇。“對不起,我愛你,從那時起,到現在。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