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六點，手機鬧鐘準時響起來。老公嘟嘟囔囔地說：“昨晚鬧到那麼晚，再多睡一會兒嘛！”我親一下他的臉，起來穿衣洗漱。

洗漱時，忍不住回想昨晚的事，不得不說，我有一個很奇葩的婆婆。

據老公說，自他記事起，從沒見過婆婆的笑臉，總是冷冰冰的，但偶爾，他能瞥見婆婆飽含慈愛的目光，他若對視，婆婆立馬變回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無論老公成績多好，多麼優秀，婆婆都沒有一句稱讚的話語。後來，老公開始故意惹禍，鬧到老師和校長找上門，婆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改變，甚至一句責怪、訓斥的話都沒有。

再後來，老公從學校的樓梯滾下來，摔得鼻青臉腫，婆婆也沒有絲毫心疼的意思……但是，那天晚上，他夜裡被哭聲驚醒，發現婆婆趴在床邊嚎啕大哭，嚇得他趕緊閉上眼睛，一動不敢動。

從那以後，老公不再四處惹禍，變回最初的好學生，順利地考上大學，順利地畢業，順利地工作，順利地談了戀愛，順利地結了婚，順利地有了兒子。

婆婆確實好像跟別人不一樣，對我也很冷淡，但我們結婚買房子的時候，她默不作聲給我們提來二十萬現金。

在十五年前，這不能算一筆小錢，我還從沒見過那麼多的現金呢，跟老公興奮得半宿沒睡著。

所以呢，我對婆婆非常感激，沒有什麼不滿情緒。後來，我們的生活漸漸好起來，在城中心買了四室二廳二衛的房子，接婆婆一起來住，她卻怎麼都不肯。

婆婆孤身住在郊區的老房子裡。老公對父親只有一點印象，公公去世的時候他年紀很小，奇怪的是，家裡一張留念的照片也沒有。

我沒去過幾次老房子，結婚以後，老公就像跟婆婆斷了聯絡似的，我在中間覺得很尷尬。每次提醒他去看看婆婆，他都有各種理由，催急了，昂著頭問我：“你願意看連話都不跟你說的老太太？”

是的，老公稱婆婆為“老太太”，他說從上初中以後，就從沒喊過“媽”。

如果我跟老公一起回老房子，婆婆最多說句“來了？”若是我自己去看她，她會帶我在附近走走，跟我講哪裡哪裡跟過去不一樣，這邊拆了，那邊改了，還發牢騷說不知道現在的人都怎麼想的，天天建高樓大廈，全是鋼筋水泥，一點情感都沒有，想找些記憶都找不到了。

我跟在後面，聽她絮絮叨叨，竟然覺得很幸福。這個女人是我的婆婆哎，她也是從嬰兒一點點長大的，我也是，因為同一個男人，她成了婆婆，我成了兒媳婦。

婆婆是教師，退休以後，每天在家裡上網，不知道在忙什麼，也許在玩什麼遊戲吧。前年，因為婆婆，我們還上了當地新聞，直到現在，同事有時還問我：“你的奇葩婆婆怎麼樣了？”

事情源於老房子拆遷。當時動員住戶搬遷的時候，婆婆怎麼都不肯簽字。有一天，她登上五樓頂，叫來當地媒體，說如果非要拆遷，就直播她跳樓。

我和老公、兒子趕過去的時候，樓下已經鋪好氣墊，來了很多官方、非官方的媒體，以及趕來看熱鬧的人。我們一家三口顧不上丟人，齊刷刷跪在地上，我兒子更是喊著奶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婆婆才從樓頂下來。

對了，別看婆婆不怎麼搭理我們，卻對我兒子，她唯一的孫子疼愛有加。老公有時悻悻然地對我說：“那老太太，只對濤濤好，就好像將來能靠孫子侍候她似的，難得能見她有一次兩次笑臉。”

婆婆笑起來蠻好看的。有時，她盯著濤濤，漸漸就走了神，不知道是陷入對往事的回憶，還是在想什麼事情。

拆遷以後，濤濤怎麼哀求，婆婆都不肯跟我們一起住，很乾脆地處理好家裡的東西，提著三個行李箱住進養老院。

我其實很不理解，還有我們在呢，住養老院不等於說我們不孝順嗎？閨蜜說我別不知道好歹，婆婆是不想麻煩我們，再說住在一個屋簷下，難免會起矛盾。

去年，濤濤升入高一，婆婆將拆遷款全都給了她最愛的孫子。國慶節以後，養老院的負責人跟老公說，發現婆婆時常忘事，看上去情況不太樂觀。

我們帶婆婆去檢查，醫生說是老年痴呆的前兆，讓我們格外注意，多陪老人做康復訓練。

婆婆焦急地問醫生：“我會忘記以前的事嗎？會全忘掉嗎？”又指著我們，“會變得不認識他們嗎？”

我從沒見過婆婆那麼傷心，哭得那麼撕心裂肺，我的眼淚也流下來，摟著她安慰說：“媽，別擔心，我們都在你身邊！”

“不——你們不懂啊——我什麼都不想忘——不想忘啊——”婆婆哽咽地說。

婆婆還是堅持不跟我們一起住，我們只好勤著去養老院。老公對婆婆的態度轉變不少，有時還主動提出去養老院。

婆婆的病情沒有好轉，年前似乎又變得嚴重些，除夕那天竟然沒認出濤濤，拉著他的手激動地說：“大偉，大偉，媽知道你肯定會回來！”

我跟老公面面相覷，當即決定接婆婆回家住，每天必須按計劃陪婆婆鍛鍊。

這次沒費什麼周折，婆婆有些糊里糊塗，但堅持不讓我們幫她收拾衣物，自己整理好三個行李箱，住進我們家的主臥，因為那個房間陽光最好，有利健康。

老公故意向我抱怨：“老太太一來，我的陽光臥室都沒有了！”我白他一眼：“你是不是親兒子啊，真是的，想曬陽光去客廳！”

婆婆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主臥有衛生間，除非我們敲門請她出來吃飯，或約她下樓散步，否則決不出來。每次出來，都把主臥門小心翼翼地鎖好，似乎裡面藏了天大的秘密。

老公偷著跟我說：“那老太太是不是藏了幾根金條？要不就是藏了更多的現金？你看她那兩個黑色的行李箱，每天看得緊緊的，誰碰一下都不行。”

真是好笑，怎麼有這樣的親生兒子，感覺我比他更像是婆婆親生的。

昨天晚上，婆婆出來吃晚餐的時候，竟然忘記關好門。老公看到了，偷偷溜了進去，發現婆婆床上擺滿了一件件的小孩衣服，還有幾個日記本。他剛拿起來一本，就被婆婆發現了。

婆婆說我們不尊重她的隱私，收拾東西就要走，像個小孩子似的可任性了。結果還是濤濤把奶奶哄好，消停下來以後已經深夜十點了。

濤濤今天要回學校報到，所以我決定早餐煮元宵。其實我更喜歡湯圓，但老公喜歡元宵，還教育我說，元宵節不吃元宵，還能叫元宵節嗎？

咦，雪平鍋裡怎麼有煮好的元宵？只能是婆婆煮的了，她幾點起來煮的，我一點都沒覺察到。

我敲敲主臥的門：“媽，媽？”

裡面沒有迴應，我推門，虛掩的，沒關。因為有了前車之鑑，我一邊喊著“媽”，一邊往裡走，免得被婆婆誤會我偷闖。

婆婆沒在，我看看衛生間，也沒有。昨天那些小孩衣服，已經疊好擺放在床上。我開啟幾件看看，應該是七八歲男孩的衣服。

這時，我看到床頭櫃上的一摞日記本，開始強烈地內心掙扎，看，還是不看？看，還是不看？最後，還是八卦心佔了上風，我開啟最上面的一本，一張彩色照片赫然闖入眼簾。

照片上明顯是一家四口：帶著幸福笑容的女人，一個俊朗的男人擁著她的肩，旁邊坐著一個小小少年，女人懷裡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

那個小小少年特別眼熟，天，怎麼跟我兒子長得一模一樣！那個女人是年輕時的婆婆，男人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公公嗎？懷裡的小男孩是誰？小小少年又是誰？

我拿著照片衝進臥室，拍了幾下老公的臉，讓他清醒過來，看看照片上都是誰？

老公睡意全無，坐起來盯著照片，分析說那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是他自己，男人肯定是父親了，小小少年不知道是誰，怎麼長得這麼像濤濤？

我們又衝進主臥，翻看婆婆的記事本，很快，一切都揭曉了：婆婆為什麼幾十年對親生兒子冷暴力一般不理不睬？公公是因為什麼去世的？那個小小少年是誰？

原來，婆婆有兩個兒子，老公還有一個哥哥，小名叫大偉，就是那個小小少年，我兒子的大伯，難怪長得那麼像。

四十年前的元宵節，婆婆一大早煮好元宵，一碗一碗盛好，讓大偉端到桌子上。

因為碗很燙，大偉沒走幾步，失手將一碗元宵扔出去，摔在地上，燙到當時才三歲的弟弟，碗的碎片砸到弟弟腳上，頓時鮮血淋漓。

婆婆又氣又急，揚手給大偉一個耳光，罵道：“你有沒有點哥哥樣？就是這樣對你弟弟的嗎？再這樣就給我滾出去！”

大偉捂著臉大哭：“媽媽，太燙了，我不是故意的！自從有了弟弟，你就不愛我了，整天說我這不好那不對，你是個偏心的壞媽媽！”

婆婆聽了更生氣：“你現在就滾出去！快滾！”

大偉怨恨地看了一眼媽媽，開啟家門跑了出去。

婆婆趕緊給小兒子處理傷口，忙完舒了一口氣的時候，才意識到大偉跑出去沒有回來。

從那天起，大偉再沒有出現。公公因為此事提前從部隊復員，開始漫長的尋子之路，最後出了意外死在他鄉。我們買房子時婆婆提來的二十萬現金，就是肇事者當年給婆婆的賠償，可以說是公公的命換回來的。

婆婆每天活在自責中，悔恨萬分，卻無法彌補。她留著大兒子的衣服，與所有親友斷絕來往，不想聽他們責怪或同情的言語，那些日記本就是她幾十年最好的朋友。

她故意對小兒子不理不睬，以為那樣大兒子就會回來。她就可以說：“大偉，你看，媽媽沒有偏心，媽媽愛你啊！”

老公故意學壞的那段時間，婆婆在日記裡寫道：“大偉，媽媽錯了一次又一次！媽媽當年不應該忽略你的感受，媽媽後來不應該忽略你弟弟的感受！媽媽錯了，大錯特錯！你幫幫媽媽，別讓弟弟再那樣了！媽媽想跟你們道歉，但是說不出口啊！道歉又能挽回什麼？什麼都晚了！都晚了！”

我跟老公看得淚如雨下。忽然，我想起來：“老公，咱媽不見了，咱倆在這幹嘛呢！”

我們檢視一下冰箱的冷凍室，婆婆只煮了一袋元宵，用濤濤的保溫飯盒裝走了，我跟老公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地方！

濤濤睡眼惺忪地出來，問我們在幹什麼？我們讓他快點穿好衣服，一起出去找婆婆！

果然，我們遠遠看到婆婆站在老房子的拆遷地，手裡提著保溫飯盒。

見到我們，婆婆面露驚喜，奔著濤濤跑過來：“大偉，大偉，媽媽知道你肯定會回來，你怎麼會不知道媽媽愛你呢！手心手背都是媽媽的肉啊，媽媽愛你，也愛弟弟啊！”

老公撲通跪在地上，哭著喊道：“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