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是個小櫃員。

一天下班後，她一直面色沉冷，寡言少語，剛問她怎麼了？她的眼淚就不停地流下來。我的心也揪了起來，知道她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兒。

在大約用掉了十張紙巾後，她平靜下來說，我今天讓儲戶訛了300塊錢。

我說，你是不是又辦錯了業務？話剛出口，又有些後悔。一般只有自私和無能的人，才會在沒弄清實事的情況下，首先責怪自己人。

女兒說，爸，這次真不怪我，如果是我自己的原因，賠了300塊錢，我不會生氣。

從她的描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那天上午，一個貌似有一定層次的中年扁臉女人來辦業務，她說急用錢，想把一張已經存了一個多月的、半年期的20萬存單轉成活期存到卡里。女兒麻利地給她辦完了。

扁臉女人離開不久，又怒氣衝衝地返回銀行，進門就嚷嚷，你們怎麼辦的業務？把我的錢存錯了﹗

女兒見了有些緊張，趕緊起身詢問。

扁臉女人說，我告訴你把10萬存到卡里，另10萬還是定期，你怎麼把20萬全轉到卡里了？

女兒有些發懵，說你剛才只說把錢轉到卡里，並沒說只轉10萬啊？

扁臉女人提高了聲音說，我明明說得很清楚，你還不承認，銀行還要耍無賴啊﹗

女兒雖然上班才兩年多，但也各色人等也見了不少。看這架勢，這是遇到了難纏的儲戶。人分三六九等，儲戶的素質也各不相同。有的儲戶素質很高，有取了錢忘記拿走，銀行給保管起來的，再回來取錢時還不忘帶了禮物表示感謝；還有因為銀行失誤多付了錢，打車給送回來，銀行給禮物也不要的……但這個扁臉女人明顯不屬於上述之列。

所長趕緊過來勸導說，大姐消消氣，彆著急，我們是全程有監控的，一查就清楚。所長領著依舊喋喋不休的中年女人上樓查監控。

女兒在忐忑中問同事，我有點兒亂，你幫我算一下，如果是我辦錯了，她損失多少錢利息？同事算了一下說，270多塊錢吧。女兒狀態好了很多，她想如果是自己馬虎，大不了就賠她利息錢，就當少吃一頓水煮魚吧。

所長和扁臉女人看了監控後發現，她並沒有說只轉存10萬的話。但扁臉女人卻堅持說，監控裡沒有，並不等於我沒說。倆人爭辯不止。

恰在這時，分行行長來檢查工作。所長如見到救星一樣，讓行長來判定一下。

很快，女兒聽到監控室傳來行長很大的說話聲，監控裡沒有，你根本沒說，我們櫃員沒錯。

中年女人也大聲叫喊，我就是說了﹗領導我告訴你，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我當了三十多年會計，我從來沒有出過差錯，我也從來不說謊話，而且我也不差錢……我差的是理兒……你明白不﹗我差的是理兒……

行長說，你說不差錢兒，我們和你道歉行不？

女人說，道歉不行，我雖然不差錢兒，但你們光道歉，怎麼證明我有理？你們這樣不講理的人我見多了……我要去投訴，我有的是時間……

行長貌似面有餘怒地走了。中年女人也貌似不滿，還在說我不差錢兒，我要的是理兒……我要是不講理，差了點兒錢沒還上房貸，你們得按房貸的利息給我……

只是女兒想起行長那張好像見怪不怪的圓臉，想起中年女人那張難掩得意的扁臉，中午飯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聽了因為氣憤而咒罵，以至於忘了自己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我說，你們銀行太窩囊，就不賠她能咋地？

女兒說，如果她不停投訴、層層投訴，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有一個同事也遇到類似的問題卻不服，結果行裡挑不出別的毛病，硬是以他服務不規範、沒有目送客戶離開為由罰了款。明明給客戶500塊錢可以解決的問題，最終被行裡罰款2000；還有個同事，遇到這樣的事情據理力爭，沒被罰款，最後卻被降了級……這樣的例子很多，投訴量是個考核指標，每一級的領導都害怕。如果因為自己的堅持，傷害了所裡、行裡其他人的利益，會有更多的人恨你。爸，我和你說說，無非是疏解一下心裡鬱悶而已，其實我完全知道，被訛了300塊錢，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我忽然覺得悲哀，不只是為女兒，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成年人的世界裡，所謂最理性的選擇，往往並不是道理上和道義上的選擇，而是利益上的選擇。戰爭中同類的互相廝殺，運動時期親人間的互相揭發揪鬥，以至於現在的維護大局、服從領導、聽命指揮，都未嘗不是如此吧？

我無話可說了，只是似乎總能聽到那個中年女人理直氣壯的說辭：我不差錢兒……我差的是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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