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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咖啡廳的廁所裡,女人陰著臉給介紹人打電話,問她介紹的什麼人。對方明明有老婆還相親,這也就算了,對方的老婆居然還中途出現,給男人參謀。真他媽活久見。

女人說的男人正是白志軍,陪著白志軍來相親的,正是他老婆韓娟。

韓娟癌症晚期,醫生預估還有半年壽命。韓娟一邊摸著年幼女兒的頭,一邊落淚,最後拿定主意,她要為女兒找一個合適的後媽。不想將來自己死了,女兒在別人手裡受苦。如果找到了合適的,她要在死前跟白志軍離婚,親眼看著他和她選中的女人結婚。

妻子尚在,縱是條狗,也做不出另找老婆的事。何況白志軍也算個好男人。

但快要死的人說話總是狠厲,每一句都像聖旨,不容拒絕。因為他們不久於人世,活著的人總要在有限的時光裡遷就他們。

為了不把韓娟提前氣沒了,白志軍只能硬著頭皮答應。於是韓娟給白志軍張羅女人的事就傳開了。

2

白志軍陸續見了很多女人。有的是介紹人找來的,有的是韓娟自己物色的。沒有一個入得了白志軍的眼。按說韓娟作為一個女人,應該感到高興。可從她找新人的初衷來講,又高興不起來。

韓娟最想找的還是知根知底的人,最想拉來給女兒做後媽的是自己的表妹丹妮。可是白志軍瞧不上她。韓娟沒辦法,只能另找。

給女兒找後媽是比給她找丈夫還重要的事。丈夫不好可以離婚,後媽不好就完了,直接影響女兒的一生,搞不好命都沒了。

可是人的好壞並不寫在臉上,所以要考量起來也是很麻煩。她要從女人的面相、口碑、一言一行來判斷她適不適合接替自己的位置。她要面善,她要有口皆碑零差評,她要性格溫婉,為人寬厚,她要充滿愛心喜歡小孩。她最希望的是,她沒有生育能力,最好性冷淡。

3

當白志軍PASS了一個又一個她煞費苦心物色來的女人時,韓娟怒了。

她的身體已經不容許她再勞碌奔波。她每見一個女人都要耗費許多心力。她因為化療剃光了頭髮,帶著厚厚的帽子,說幾句話就氣喘吁吁,細汗涔涔。她帶上房產證、行車證、銀行存單和女兒的照片來嚮應徵者表明誠意。他們家不特別有錢但也過得去,男人不帥氣但絕對居家適用,女兒不十分優秀但乖巧懂事,因而——能接替她的位置絕對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把重點放在女兒身上,跟對方談及女兒和少兒教育。她說話間眼眶溼潤,表情哀傷,彷彿在與這個世界道別。她眼神裡流露出的一個將死者對這個世界的留戀與無奈,常常引得對方頻頻拭淚。

女人們被這個絕症媽媽感動,大多表示就算沒有她的懇求,她們也不會虧待別人的孩子。但這個事得看緣分。韓娟再滿意她們沒有用,得看白志軍。再說這是雙方考量的事,她們也要看看合不合適。

當白志軍第N+1次說不合適的時候,韓娟冷冷地吐出了一個女人的名字。

“你這也不行,那也不合適,你不就在等她嗎?你想等我死了找她去,是吧?”

白志軍一副“你在瞎扯什麼”的表情。

而韓娟彷彿有了洞察人心的本事,接道:“我沒有瞎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她早離了,是不是?離了這麼久,到現在也沒結婚,是在等我死嗎?等我一走,你們就領證,她就堂而皇之地搬進這個家,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她成了我女兒的後媽,在我的遺像前虐待我的女兒,是不是?”

她的低吼彷彿來自地獄,有著穿透靈魂的力量。她點破了白志軍的心,同時也暴露了自己的意圖。想給女兒找個好後媽不假,但其實,也是為了阻止他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她不點名不道姓,但他們心知肚明。那個女人叫劉蝶,是韓娟心中永遠無法拔除的一根刺。

4

白志軍跟劉蝶是相愛多年的戀人,結果卻陰差陽錯沒能在一起。等白志軍知道他們之間有個天大的誤會時,已經承了韓娟太多的情。

適逢白志軍創業之初,失戀的打擊加上總也撬不開一絲縫的市場,使得白志軍苦心經營的公司陷入危機,面臨倒閉。是韓娟不惜代價,以韓家雄厚的財力幫助白志軍渡過難關,最後站穩了腳跟。

韓父在飯桌上握著白志軍的手,眼泛淚光,說他只有韓娟這一個女兒,希望白志軍不要辜負他的信任。

白志軍徘徊過、迷茫過,也於醉酒時向韓娟坦白過,說想去找劉蝶。他欠韓家的,願意賣掉公司來償還。一個驕傲的女人如何能承受這樣的屈辱?韓娟給了白志軍一耳光,說她韓家的情,沒那麼好還。想分手,自己去跟她爸說去。

婚後,白志軍跟劉蝶確實斷了聯絡。他的所為所為稱得上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好女婿。但扒開那層外殼,韓娟依然能看到一顆不完全屬於她的心。好像一塊平地上總是覆著一塊陰影,你永遠看不到那陰影之下藏著什麼。

人都愛和自己較勁兒。何況一個生來自帶優越感的驕傲的女人?她可以接受白志軍在她死後跟任何女人在一起,唯獨接受不了那個女人。

這是一種佔有慾的延伸,它超越了生和死。她要在自己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將這種可能性滅掉,使自己九泉之下還能戴著勝利的桂冠昂首闊步。

5

丹妮出現在白家的次數越來越多。白志軍知道,這是韓娟的意思。比這更可怕的是,整個韓家人都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

韓家人輪流找白志軍談話,個個表示二婚不易,娶妻娶賢,萬一將來找個女人對露露不好怎麼辦?韓娟泉下有知難以瞑目。韓娟的病大家都知道,化療那麼痛苦,也控制不了癌細胞的發展,她已經放棄治療了。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露露。外面的女人,哪個她能放心?她就信自己人。

大家紛紛勸白志軍多想想丹妮的好。不要以貌取人。丹妮長相平平,可是人聰明,對露露也好。更重要的是,韓娟跟丹妮談過,知道丹妮很樂意跟白志軍組建家庭,也承諾未來一定會對露露視如己出。

白志軍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遭到整個韓家人的聯合施壓。所有的人都勸他以韓娟和大局為重。他們根本不在意他的感受,不想知道他心裡怎麼想,他們是韓家人,他們的一切出發點都是為韓家好,為韓娟好,為露露好。韓家有恩於白志軍,所以他們覺得哪怕是出於報恩,他也該接受韓娟為他安排的這門婚事。

直到最後,連岳父都來找他。

岳父向來不怒自威,與生俱來帶著一種壓倒性的氣場。他立在你面前,不說一句話,無需一個眼神,也能讓你感到壓力。但他同時也有父輩的寬厚與仁慈。他亦父亦友,不僅交給白志軍從商之道,更讓他明白了什麼是承擔。

可現在這個山一樣威嚴,一直讓白志軍無比敬服的男人,竟然不顧尊嚴地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嘩啦。山的脊樑斷了,蔥翠的松柏彎了,老父的眼淚無比渾濁,每一個眼神和每一聲嘆息都充滿了悽哀。

岳父泣不成聲:求求你!韓娟怕她走後,露露沒人照顧。她信不過別人。你能不能……答應她,娶了丹妮?

6

白志軍醉倒在一片綠化帶。

他給劉蝶打電話,一字未言就先哭出來。

如果韓娟註定要走,如果他要另娶,那麼他想娶的只有劉蝶。這算背叛嗎?不算吧!因為在韓娟被判死刑之前他從沒想過再跟劉蝶有什麼。

或許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旁人無法進入的隱秘地帶,他不過是將他深愛過的女人安放於此,不叨擾,不打攪,有什麼錯?韓娟在,他是韓娟的丈夫,韓娟走了,他為什麼不能將心中的牢籠開啟,將那被壓抑和束縛了多年的感情釋放出來?

韓娟這一招,太狠了。

白志軍一句不說,劉蝶便懂了。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同樣醉得不像話,打電話給她,說韓家他是撇不開了。他本來想賣掉公司償還給韓家,跟韓娟一刀兩斷,回到她身邊。可韓娟不同意,他也狠不下這個心。

這樣算起來,這應該是他第二次爽約吧!

她能怎麼辦?說了幾句表示諒解的話,讓他別為難自己。結束通話電話,淚水絕提。她竟然被同一個男人,拋棄了兩次。

7

韓娟的病情近一步惡化。醫生說,撐不了幾天了。

那一天,韓家上下哭成了一團。岳父母更是捶胸頓足,幾度暈厥。韓娟帶著呼吸罩,半睜著眼,把白志軍叫到跟前,問白志軍,肯不肯跟丹妮結婚。

她每說一句話都要耗費大量體力,每多說一個字都痛入骨髓。她意識清醒,知道全家都站在她這邊,而白志軍絕無可能與整個韓家為敵。所以就算威逼,就算脅迫,就算會令白志軍憎恨,她也要在嚥氣之前達成所願。

這是她對愛情最後的捍衛。

岳母不惜給白志軍下跪:志軍,你就答應韓娟吧!我知道你不喜歡丹妮,可是韓娟不放心別的女人,她只信丹妮。我們的股份,以後都給你……

白志軍面如土色,心如死灰。他看著病床上那張陌生的臉孔,在所有人的強烈期盼下,機械地吐出兩個字:好吧!

兩天後,白志軍先後跟韓娟及丹妮辦理了離婚和結婚手續。

再過一週,韓娟病逝。

8

婚後,丹妮發現,她跟白志軍兩個人並不契合。

丈夫不似以前做表姐夫時看上去那樣有溫度。他很冷,且無趣。

婚前她以為她能扮演好妻子和後媽的角色,結果卻發現她可能真的挑錯了劇本,選了一個不適合她的角色。

她還是露露的表姨時,兩個人嬉鬧慣了。所以她想樹立母親的威信很難。寵也不是管教也不是。訓斥得過頭會被人指摘刻薄,過於溺愛會被懷疑捧殺、不盡職。那一句“視如己出”說起來容易又有幾個人能做到?表姐能輕鬆駕馭的角色她駕馭不了。在不屬於自己的天地裡蹩手蹩腳地遲緩地行動,刷存在感,尷尬至極。

白志軍也曾試圖慢慢地接受丹妮。然而終究敗給了那句“強扭的瓜不甜”。

他寧願跟他領證的是個陌生女人,也好過韓娟出於嫉妒硬塞給他的丹妮。

這不僅僅是韓娟的霸道與強勢,更是一個家族對他的集體壓制與傾軋,象徵了他的失敗和軟弱。屈辱像一條繩索扼住了他的喉嚨,使他無法正視丹妮。他對她沒有愛的義務,自然也沒有溫存的可能。

丹妮的積怨越來越深,做小伏低換來的婚姻沒給她帶來足夠的幸福感,於是生了恨。

他們開始吵架,冷言冷語,相互搶白。丹妮跟露露的關係惡化,沒有母慈女孝,甚至連原本的那層親戚關係也破壞了。此時那句“視如己出”簡直成了笑話。丹妮對露露動輒打罵,露露隔三差五跟姥爺告狀,最後這個勉強拼湊起來的家還是分崩離析……

離婚的時候,丹妮狠狠瞪著白志軍,瞪著表姐生前小心翼翼交到她手裡的露露,眼神裡充滿了憎恨。她承認是自己一時腦熱釀下的苦果,可其他人難道沒有錯嗎?表姐沒錯嗎?韓家人沒錯嗎?白志軍沒錯嗎?集體錯誤的結果卻讓她一個人來承擔,她怎能不恨?

9

白志軍離婚後得知,劉蝶還是單身。

有人極力慫恿白志軍去找劉蝶。說他們這次總算能在一起了。也算好事多磨。

白志軍最終沒有去找劉蝶。他承諾過她兩次,卻負了她兩次。誰知道後面還有沒有變數,他還會不會再次因為各種不得已的緣由放她鴿子?走過半生,很多事他已想明白。或許他們沒能在一起的根本原因只是他還不夠愛她吧!否則他不會瞻前顧後,身不由己。

愛不起,至少別去傷害。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

白志軍再次踏上徵婚之旅。這一次只為結婚而結婚。他像韓娟那樣,直奔目的,開門見山,擺出自己的優勢,羅列出他對徵婚者的要求。他要從女人的面相、口碑、一言一行來判斷她適不適合做自己的妻子,做露露的後媽。她要面善,她要有口皆碑零差評,她要性格溫婉,為人寬厚,她要充滿愛心喜歡小孩。

韓娟若泉下有知,不知這樣的結局她是否滿意。不知另一個世界的她,是否正戴著勝利的桂冠,昂首闊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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