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緣親情不能給予的父愛,有人卻奉上了直抵心底的成全。他,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叫父親的人。
第一次見普叔,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那天從幼兒園回來的我又一次偷偷地溜進了練功場。
團員們對這個時常都能見到的趴在練功墊上的小姑娘也都見怪不怪,各自相安地練著功。
排練場中央高聳的立柱平臺上,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搭檔口令一出,只見他縱身一躍,蜷起身在空中接連翻了三個跟斗,接著迅速伸出雙臂抓住懸於半空的橫杆。在空中翻騰、倒掛,時間一秒銜著一秒,從地面跳板上一躍而起的搭檔和他雙手交織、完美對接……
在底下看得心驚肉跳的我“哇哇哇”地叫著,一個勁兒的拍手叫好。副團長伯伯衝我呼哧了句:“小丫頭,別出聲!”嚇得我趕緊縮到牆角,只敢探個頭出來。
排練結束,那個高個男人利落地往下一跳,穩當地落在了防護網裡。那時的我覺得這個“空中飛人”一定就是故事裡可以打敗怪獸、拯救地球的大英雄。
眼瞅著“空中飛人”翻下網,徑直地往我這裡來了。怯生生的我完全不明白他來尋我幹什麼?
:“小朋友,你好呀!我剛剛的表演怎麼樣?”“空中飛人”蹲下來,很認真地期待著我的評價。
:“你真的會飛嗎?”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那當然嘍!我比飛機飛得還高呢!”“空中飛人”被逗樂了,又立即故作認真地迴應著我。
:“那你的翅膀呢?你把它們藏哪兒了?”我眨巴眨巴眼睛,驚奇得不得了。
:“它們呀……它們可不是隨便出來見人的!得是我的朋友才看得見它們。”“空中飛人”一本正經地說。
我聽地出神,打心眼兒裡想知道這對“翅膀”長什麼樣兒?
:“小朋友,你想和我交朋友嗎?”“空中飛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我興奮地一個勁兒地點頭……
那年的我五歲,是劇團里人盡皆知的“鑰匙兒童”。母親原本也是團裡的演員,可幾年前因為一次演出事故不得不從舞臺上退居幕後,當起了服裝管理員。
至於父親,自打我三歲時他和母親離了婚就再也沒有在我們的生活裡出現過。
家裡的相簿尋不到任何與他相關的蛛絲馬跡,所以對他的印象隨著年歲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唯一關於他的物件就是兩歲生日的時候,他送給我的一把酒紅色的小手風琴……
母親微薄的工資使我們的生活十分拮据,住在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臺桌子的小平房裡,沒有衛生間、沒有廚房。
決心要改變生活現狀的母親透過自學報考了服裝設計專業,工作之餘要上課忙考試,根本無暇照顧我。無奈,只好拜託鄰居幫忙照顧一下。
那個時候的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幼兒園門口能看到媽媽的身影,可惜每次來接我的要不就是鄰居要不就是媽媽的同事。
或許是因為每天來接我的都是不同模樣的人,同班的小朋友對我的生活產生了好奇。
日子久了,“你的媽媽呢?”“你爸爸怎麼都不來接你?”“你有爸爸嗎?”諸如此類的問題,總是會在我出現的地方圍著我。
小小的我只會沉默,或許那時的自己也有很多疑問需要解答……
以後的日子雖然還如常,但是每天最期待的日子就是到練功場看普叔排練。排演完的普叔常常會往我的小書包裡塞一些小零食。
在那個喜歡小零食的年紀,在那些每次開啟書包都有滿當當的“大朋友”送出的小驚喜的日子裡,這份難得的受用讓缺少母親陪伴的我感受到了充滿善意的溫暖。
可當這份來自陌生人的小照顧讓母親發現時,自然,直面我的是一副擔心而嚴肅的面龐。
母親拎著書包,指著包裡沒吃完的小零食讓我說出原委,當聽到普叔的名字時,母親似乎微微鬆了口氣。
普叔是劇團裡的演員兼教練,母親受傷轉行之前一起有過幾次演出的合作,和普叔算得上相熟的人。
母親牽著我一起找到普叔和他道謝,交代我不要再去打擾普叔的排演,放了學就乖乖在鄰居阿姨家待著。
心裡雖然百般不情願,可還是沒有違背媽媽的意思。於是,經歷過似一陣呼嘯而過的暖風的我又過回了原來冷清的小童年。
又是一個漫長的午後,埋頭塗塗畫畫的我無聊地在畫紙上舞著圈圈,規定模式般等著被接走,其實心裡一點也不著急離開。
這時,身旁出現一個身影,他輕輕蹲下,拿起一旁散落的畫筆在我畫的圓圈周圍添了幾道線條:“瞧,咱倆畫了個大太陽!”
:“普叔!”我抬頭一看,驚喜極了。
:“想不想吃小蛋糕呀?”普叔笑著說。
:“想!可我要等鄰居阿姨來接我,還有……媽媽也不讓我去煩你。”委屈的我不由得又低下了頭。
:“叔叔已經和你媽媽商量好啦,以後就我來接你,然後再送你去鄰居阿姨家吃飯,你媽媽也給老師打過電話了。我們待會兒先去吃個小蛋糕,怎麼樣?”普叔認真計劃著說。
開心的我沒顧上回應就一股腦地就把桌上的畫筆全扔進書包裡,拉著普叔就往外走。
就這樣,普叔每天都按時出現在幼兒園門口,把我穩穩地安置在摩托車座上。他帶著我吃小點心、喝媽媽不曾買過的飲料、去已經好久沒去過的遊樂園逛一逛、還在大雨突至無處躲雨時,把襯衫脫下罩在我的頭頂……
每天的日子都變得充滿期待了起來,每當看到普叔向我招手的時候,小朋友們都好奇地圍著我問來接我的人是不是我爸爸?
我沒有回答,但卻滿臉的得意,小小的我不知道自己多想有個像普叔一樣的爸爸。
媽媽為了表示感謝,決定請普叔吃頓飯。四方的餐桌上,普叔在左、媽媽在右,坐在中間的我吃得有滋有味。
:“普叔,你當我爸爸吧!”滿嘴油的我很認真地看著普叔。
普叔和媽媽瞬時驚住了,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裡筷子。
:“瞎說什麼呢!”媽媽訝異地呵斥我。
:“別嚇到孩子!來,這個大雞腿給你。”普叔忙緩和氣氛。
回家後,媽媽和普叔在屋外聊了很久,趴在窗戶邊的我杵著腦袋琢磨著他們會說些什麼?
媽媽推門進來,把我叫到了跟前:“普叔是媽媽的同事也是好朋友,媽媽很感謝他幫媽媽照顧你,也知道普叔對你很好,可是你不能再說今天那樣的話!普叔以後有演出任務,會很忙,所以他沒有時間再去接你放學,以後就乖乖等著鄰居阿姨,聽到了嗎?”
媽媽話音剛落,迎接她的便是我鋪天蓋地的嚎啕。
第二天從幼兒園回來,我趁鄰居阿姨不注意自個兒悄悄跑了出去,尋不見我蹤跡的媽媽無奈下只得去求普叔幫忙。
已過黃昏,焦急萬分、滿頭大汗的普叔終於在車棚裡找到了趴在他摩托車車座上睡著的我。
人生第一次的“出走”,那股小小的卻也足以驚心的倔強終於讓媽媽妥協,我又可以坐在小椅子上等著普叔出現……
一年半後,在我生日的前兩天,媽媽和我終於搬進了劇團提供的宿舍。
那天普叔一大早就來幫忙搬家,還給我們添了一臺小電視,儘管媽媽再三謝絕,但普叔說這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看著電視螢幕出了影兒,我在那興奮地不得了,拉著普叔吵著要看動畫片,媽媽卻在一旁皺著眉、滿臉的不安。
臨近課程結束,媽媽越發忙碌,週末更是很難著家。媽媽實在不願再麻煩普叔照顧我,儘管說服了很久,媽媽還是堅持週末把我託付給鄰居照顧。
我只好可憐巴巴地去拜託鄰居,無法的阿姨終於遂了我的願,於是,每逢週末,普叔便帶著我坐著架著演出道具的摩托車奔赴在各場演出的路上。
那時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奔波,反而覺得是童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陪伴的日子終究還是短暫的,普叔要帶隊去國外演出十個月,我請求媽媽帶我去機場送送普叔。
就在普叔要進閘口的時候,我扯住他的衣角說了句:“以後我可以叫你‘爸爸’嗎?”
媽媽趕忙攔下了我的手,拉著我往後退了退。普叔紅了眼圈,緩緩蹲下扶著我的肩膀說:“不管怎樣,在普叔心裡,早把你當成女兒了!”
雖然媽媽和普叔最終沒有在一起,但於我而言,普叔亦是這輩子割捨不了的親情了。
後來,他被調到了其他城市的劇團,在那裡也有了自己的家,我們偶爾也會打個電話相互問候一下。
聯絡雖然少了,但無論歲月怎麼更迭,在心裡對他的稱呼一直都是“爸爸”,畢竟,他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叫“父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