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英子。
算命的說,“英”乃陽光之性,用在女娃身上,此女生平感情不順,女子為男,只怕一生波折。
她娘自是不信,“英”代表英氣,爽朗,女子用又如何。
英子出生那天,特冷,是臘月初八,據說孃親生她特容易,從發作到出生只用了一個時辰。
一出生,就是個懂得心疼人的孩子。
奶奶不喜歡女孩,她喜歡男孩,最好是像她兒子一樣高高壯壯的男孩,所以當兒媳婦生的個丫頭片子時,奶奶只看了一眼,就將她用破布包起來放在孃的身邊,連一碗落地湯都沒給娘。
英子喜歡笑,她總是安安靜靜躺在稻草鋪的被窩裡笑。
笑起來的英子乖巧得很,就連不喜歡她的奶奶看了也忍不住多看兩眼。
爹死了。
那天,天很熱,娘在後院洗衣服,奶奶在院子裡納鞋底,就見二叔慌慌張張推開門。
“大哥沒了。”
那時的她手捧窩窩頭乖巧地蹲在娘生邊,看著淚流滿面的娘,她似乎明白:
沒了,這兩個字是最可怕的字。
卻沒想到,她這一生,沒了兩字伴隨一生。
那時她才兩歲。
記憶裡,她並沒有見過她爹長什麼樣,娘說她爹被抓去當壯丁了,娘還說爹會帶很多食物回來。
她喜歡食物。
在她的世界裡,爹就等同食物,所以她喜歡爹,可惜,爹再也帶不回食物,爹連屍體都帶不回。
落葉終歸沒有歸根。
爹死後,奶奶便讓娘跟了二叔。
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對窮人來說,娶媳婦幾乎花光家裡所有,他們家再沒能力給二叔找媳婦。
所以娘就跟了二叔。
那日,二叔笑得很開心,一張蠟黃色的臉上滿是褶子。
那日,她也笑得很開心,那日不喜歡她的奶奶給了她一顆麥芽糖,甜絲絲的味在嘴裡轉呀轉。
那日,娘應該也很開心吧?
娘難得穿了件不帶補丁的紅衣服,就連嘴唇都塗了好看的顏色。
一個美麗的新娘。
其實娘也不過才20歲,含苞欲放的年紀。
那件衣服她只看娘穿了一次,後來她的頭髮越長越長,孃親便把衣服剪了給她做紅頭繩,還說女孩子就該有幾條漂亮的頭繩。
可,在她的映像中,娘就沒有紅頭繩,孃的頭髮又黑又亮,只用麻布條綁著,顯得有些凌亂。
日子似乎平靜,奶奶依舊坐在椅子上納鞋底,娘依舊有做不完的家務,二叔每日早出晚歸忙著生計。
不久,娘給家裡添了二妹,緊接著又添了小妹。
阿貴,阿富。
妹妹的名字代表著家族的寄託。
二叔是個很高的男人,他不太喜歡說話,見到她只會摸著她的腦袋嘆氣,似乎想到了他短命的大哥。
可二叔,他會讓兩個妹妹坐在肩膀上,他會任兩個妹妹拉著他的手玩。
娘是個很好的人,娘會給她唱童瑤,會給她納鞋底,會……
後來,戰爭來了,二叔也被抓去當兵了,再後來二叔也沒了。
二叔的死沖垮了奶奶的身體,不久奶奶也跟著沒了。
奶奶沒後,孃親瘦弱的身子肩負著一家子的生計。
娘會的事很多,會納鞋底,會縫補衣裳,白日裡她就去地主家幫撐著做點家務,夜裡會就著夜光縫補衣裳,掙點活計。
看著窗邊孃親瘦弱的身影,英子覺得孃親的眼睛是真好啊,不用油燈也能將衣服縫得規整整齊。
家中沒有男人,媒人開始來說媒,讓娘丟下幾個孩子,嫁給東街牛地主家做小妾。
那時候,寡婦會被人頂著脊樑骨戳的,她不想娘被人戳脊梁骨,於是她拉著兩個妹妹,神色正常說:“娘,你放心的嫁吧,我會好好帶著兩個妹妹。”
娘最終沒有嫁給劉地主,家裡從最初的窩窩頭,慢慢變成了青菜水。
娘身體越來越不好,夜裡就算點著油燈也看不見針眼。
二妹,小妹正在長身體,青菜湯根本就不夠他們吃,特別是小妹,營養不良的她經常胃疼,疼起來直掉眼淚。
於是英子找了臨街一戶人家,用自己做童養媳換了一袋米,兩斤麵粉。
當她興高采烈扛著發黃的陳米回來,看見地是娘發紅的雙眼。
為這事,孃親打了她一天一夜,直到眼淚流不出來才停止,她聽見娘說:
“英子,是娘沒出息,可娘生你出來不是讓你給別人當童養媳的。”
那個時代的童養媳根本自由,就跟畜生一樣,不僅沒日沒夜做事,一個不如意就是拳打腳踢。
就比如娘,只是娘幸運地遇見了爹跟二叔,卻又不幸成了寡婦。
娘總說,日子苦著苦著,你們就長大了。
二妹性子倔,整天潑辣地跟猴子一樣,所以沒人來欺負她們。
小妹,學習成績很好,很用功讀書。
二妹找了農村妹夫,長得病病殃殃的,不過妹夫家底子好,嫁過去倒沒吃過什麼苦,還胎胎生男孩,婆婆不會給她小鞋穿。
而她,照顧著家,沒想過要嫁人,直到娘提起時,她已經25歲。
娘像她這麼大時,孩子都3個了。
25歲的老姑娘,媒人都不入門,她也沒打算結婚,就想著給娘養老,把小妹養大。
有時候緣分來了真就來了,她的緣分是個很高的男人。
她本來就不矮,162的個站在男人面前有些小鳥依人的感覺。
男人知道她喜歡吃野莓子,於是漫山遍野的去找,野莓子樹上有很多刺,常常盯著他雙手全是血泡。
可看見她一臉滿足的樣子,似乎一切都值了。
她要嫁這個男人。
即使他一無所有,即使他家中還有個癱瘓的老母親跟不足10歲的弟弟。
那時候孃親問她:“他有什麼好?”
當時她怎麼回答的?
“他似乎沒什麼不好。”
沒要一分彩禮,什麼都沒要,只一身紅衣,她便隨男人回了家,記得那日,男人揹她回家,路很長,很長……
“這輩子,我定不會讓你委屈半分。”
男人家只有一間屋子,木板床上是癱瘓的老母親,地上鋪些草就是兩兄弟的床。
成親後,男人怕她住不慣,天不亮就跑去山裡砍樹,砍竹子,要修一座屬於他們自己的屋子。
而她就去田裡弄泥巴,農村可能什麼都沒有,可泥巴最多。
當男人弄好修房子的木頭,她已經將泥巴同稻草參合一起,弄好了牆壁要用的竹條。
從此,她有了自己的小家。
那時候還沒分地,男人就去山上砍柴,賣了給她買新布做衣裳。
她用竹條圍了柵欄,院子裡中上青菜,再養些小雞仔準備下蛋。
沒等到小雞下蛋,等來他一句保重,隨之就是他當兵的訊息。
對於當兵,她恐懼得很,爹當兵沒了,二叔也當兵沒了,現在丈夫也要……
“國不成國,家何以成家。”
如今外憂內患,身為男兒,怎能居於方寸之間。
“我是你永遠的後盾,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
兩人一切無言,他去守衛大家,她照顧小家。
幾年後,他回來了,此時她已經30歲,兩人還沒一兒半女,孩子成了她的心病。
後來,他們收養了個小男孩,這個孩子的到來,給她們家帶來無限歡樂與生機。
家裡有了小孩,她也懷孕了,孩子一個個跟著來,老二,老三,老四……
孩子越來越多,村裡開始集體制,只要出工就能勞作,上交了集體公分,就能留一部分給家裡開支。
男人在外忙,她想著努力掙公分,這樣男人回來時,就能有吃的。
忙了工作,忽略了孩子,老二去河裡抓魚被水沖走,老三掉井裡淹死了,老四扁桃體發炎燒死了。
推到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是男人的死,男人死在部隊,那時候老五才5歲,老六還在肚子裡。
當家的沒了,日子還要繼續,雞鳴一聲,她便弄好孩子們的早飯,早早去地裡勞動,孩子不認真讀書,她便追著幾條田拼命的打,一邊打一邊哭,也不知是哭自己還是哭什麼。
寡婦門前是非多,特別是那個年代,有好幾次她起夜上廁所都能看見有人在她屋子周邊徘徊,
於是,枕頭下多了一把刀。
娘總說,英子啊,你還年輕,長得又不醜,把孩子們丟了改嫁吧。
那時候,娘已經70多歲了,頭髮早就白了,說這話時,娘一雙眼眼淚汪汪。
她說:“娘,這輩子我再也找不到像他對我這麼好的人了。”
老大讀書不行,喜歡擺弄竹條,她就賣了家裡下蛋的雞給老大拜師,學了打竹條的技術,又給老大修了瓦房,還說了個漂亮的媳婦,生了個白胖的孫子。
老五性子倔,讀書不行,惹是生非,卻能說會道,同隔壁村的女孩子耍了朋友,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孫女,一個孫子。
老六也長大了,說了親,還成了兩次親,每次都是好人家的女兒,給她生了一個孫女,一個小孫子。
而此時她已經60多歲了。
本該享受生活的年紀,而她卻依然天不亮就去田地裡勞作,她喜歡黃橙橙的麥穗,喜歡圓潤的紅薯,喜歡田間笑彎了腰的稻穀。
“陽子,不管現在日子怎樣熬,只要熬過去就會好的。”
2014年,她倒在地裡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倒在她最愛的天地間。
而這個女人,似乎從她出生直到死去,從未麻煩過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