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錢是不會說謊的。什麼都不如有錢握在自己手裡來的實在。
男人沒好氣地笑,邊笑邊騰出扎褲腰帶的右手,在吳娟豐腴的胸脯上粗魯地抓了一把。吳娟細白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男人笑地更開心了。
男人是附近工地的包工頭,他讓吳娟喊他鑫哥。最近頻頻光顧吳娟的生意,一開始是衝著吳娟只收鈔票這一傳聞來。來了之後驚喜地發現,吳娟幹這一行都已經半年了,還動不動就像小姑娘一樣愛臉紅,有意思的很,於是一有空就會來。
來多了就成了熟客,可惜吳娟只認現金不認人。“娟子……”男人穿好褲子,從右邊褲袋裡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根,抽了起來。吳娟穿好衣服斜靠在床頭。
“……不要做了吧……”男人一邊抽菸一邊說。 一時間,原本安靜的房間更安靜了。
好半晌,吳娟才幹巴巴地回了一聲“嗯”。
吳娟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乾淨舒服。她不愛化妝,從不把臉塗得白白的,
也沒有畫像蚯蚓一樣的眉毛,做這行給自己取的吳娟這一名字也是普通到去菜市場喊一聲,很多人都會回頭問幹嘛的那一種。
離床頭一手臂遠的牆上掛著一面鏡子,蒙著灰塵的鏡子裡是吳娟那一張說不出什麼表情的臉。男人熱切地看著吳娟的臉,看得吳娟垂下頭來。
他從褲子左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個黝黑油亮的皮夾子,開啟,從裡面掏出一疊嶄新的紅色鈔票,放在床尾,轉身開門走了。
門關上一會,吳娟才從床頭櫃上的手提袋裡摸出一支紅色圓珠筆。
數完錢發現錢比上次又多了兩張。她趴在床上,在每一張百元大鈔正面的右上角都畫上一個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笑。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畫出來的笑臉扭扭曲曲的,顯得比哭還難看。
②
吳娟走出這棟日租房,天色已晚,迎面來了一輛電動車,刺耳的喇叭聲忽然讓她覺得心裡堵得很。
這半年來,老鄔從沒用如此熱切的眼神看過自己,也從沒跟自己說過半句不要做了那樣的話。現在,老鄔肯定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抽菸,兒子肯定在飯桌上做作業。
想到兒子,吳娟的心裡不由好受了一點。和平時一樣,吳娟踩著七點新聞聯播的開場曲進了家門。果然不出所料,靠牆支起的飯桌,一半擺好了老鄔燒的一葷一素一湯,另一半鋪滿了兒子的課本作業本橡皮擦鉛筆盒。
一見到吳娟,老鄔開始招呼兒子把課本作業本鉛筆盒收進書包裡。吳娟站在床尾,轉身把布簾拉上,再關上窗戶,才開始在床邊窸窸窣窣地換衣服。
一家三口住的這間房子也是典型的農民房,房屋與房屋的間距太窄了,對面樓隨便炒個辣椒,就能把不會吃辣的吳娟嗆個半死。
他們租的是一室一廚一衛,沒有陽臺,好在有個窗戶,不用和其他住戶一起擠在下面晾衣服。吳娟常年喜歡把窗戶開啟,就是每次換衣服很麻煩,不僅要拉布簾還要關窗戶。每次關窗戶吳娟都會想早知道當初就租南向的好了,不用關窗戶也能換衣服。
這都不算什麼。吳娟最受不了的就是睡到半夜,不是被巨大的摔門聲吵醒,就是被鄰里夫妻的吵架聲吵醒,有時候在小孩的哭叫聲中還會夾雜著尷尬的呻吟聲,這些聲音彙總在安靜的夜裡顯得特別刺耳,讓人覺得憋屈。
就這樣房租還要1200塊。吳娟很想搬,但半年住下來發現這附近都是這樣的戶型,
而且房價噌噌噌的往上漲。
老鄔說,現在要想再租一個這樣的房子沒有1600拿不下,吳娟最後只能作罷。
老鄔之前在工地打零工,乾的雖是苦力活,好歹每個月能有 3000元左右的收入,
加上吳娟在快餐店打工每個月也有1200元的進項,倒也無大礙。一家三口省吃儉用有時候一個月還能存下三五百。
可自從去年老鄔騎老鄉的摩托車闖紅燈被一輛小轎車撞飛後,家裡的境況就不好了。經過住院治療,雖然人保住了,但再也幹不了活。不僅原先的積蓄花光了,
還欠了一屁股債。
眼下,一家三口住在這個26平的小房子裡,每個月的生活開銷從房租、水電、伙食到孩子的生活費、還債,靠的全是吳娟一個人。特別是開學前,為了湊齊兒子的學費,吳娟愁到頭髮一掉一大把。
③
半年前,吳娟終於咬牙下了狠心,辭掉快餐店的工作,透過老鄔一遠房表姐的介紹,
在離家四條街的一棟日租房和一位王姐合租了一個單間。
下決定前,她大哭了一場。還是這位遠房表姐安慰的她,“你是為了這個家。” 她告訴老鄔:“還完你治病的債,再把六年的學費全部給兒子存下,就不做了。”
老鄔半晌沒說話。吸了一口煙後,才把叼在嘴上的煙丟到地上,用腳狠狠捻了捻,算是默許。
那一刻,吳娟的心裡像翻江倒海一樣,充滿了痛,又充滿了恨,辛苦地想大哭一頓。
她覺得老鄔太無能,把自己老婆推出去不像個男人。一會又覺得老鄔太可憐,出個車禍把自己變成了個廢人。想來想去又覺得誰都不能怪,要怪只能怪自己命苦。
就這樣,矛盾中的吳娟開始了日租房的小姐生涯。
老鄔拿了3天她遞過來的生活費,心裡內疚不已。他對吳娟說,老婆,難為你了,我以後一定對你好。
吳娟嘴上風輕雲淡地回他:“你和兒子平平安安的就好。”內心卻極度彆扭,只能一個勁地在每一張自己賺來的鈔票上畫笑臉。
說對吳娟好,老鄔還真就說到做到。這半年來,老鄔什麼家務活都幹,做飯,刷碗,買菜,擦桌子,洗衣服,拖地,鋪床單,疊衣服……還接了副業在家做,幫漁民補漁網。
每天六點早起煮早餐給兒子吃,送兒子上學,再順道去菜市場買菜,買完菜回來做好午餐才叫吳娟起床吃飯。
吳娟因為晚上回來得晚,睡得遲,每天都是中午十二點才起床。這半年來,不知內裡的鄰居都羨慕吳娟過上了好生活。 隔壁的少芬姐每次遇到吳娟,都要說一遍吳娟嫁了個好老公,老鄔是模範丈夫之類的恭維話。
按理說自己的老公被誇獎是一件非常值得開心的事,可到了吳娟這裡,卻成了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說來奇怪,幹這行的吳娟雖然不算年輕,嘴巴不甜,認真論起來還有點木訥,而且只收現金,但偏偏才做半年就有了固定的客戶。鑫哥就是其中之一。
按鑫哥的說法,吳娟的面無表情是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靦腆。吳娟是為了家才出來當小姐,這和好吃懶做的不一樣。
所以他愛對吳娟好。每次來都會給吳娟買貴价水果,每次走都會給吳娟小費。每次都特地為了吳娟去銀行取來暫新的鈔票。
合租的王姐曾經暗地裡問過吳娟,鑫哥對她這麼好,難道她一點也沒有心動過?
平時關係很好的兩個人,那幾天誰也沒理誰,吳娟氣王姐氣了兩天。但每次鑫哥來之前,她都依然會把房間打掃收拾得乾淨整齊一點。
每天晚上收工回家的路上,吳娟都會暗暗給自己鼓勁,如果自己的行情能保持不變,大概再過2個月,就可以金盆洗手,不做小姐。
④
可惜,心想從來很難事成。
就在第7個月的時候,吳娟突然覺得老鄔古怪了起來。具體哪裡古怪,她說不出來。雖然吳娟做小姐是老鄔的表姐介紹的,老鄔對家裡勤勤懇懇,對吳娟也很上心,時不時就會給吳娟燉雞湯補身子,只要一回到家吳娟基本過的就是飯來張口的日子。但老鄔一直都不苟言笑。
以致吳娟昨天傍晚提前回家吃飯,推門進屋看見老鄔一邊擇菜一邊笑出一口黃牙的那一瞬間,竟然如臨大敵,緊張萬分。
吃過飯,她趁老鄔去隔壁少芬姐家還碗時偷偷問兒子,“剛才發生什麼事你爸笑那麼開心?”
兒子正在看光頭強,連頭都沒回就說,“不知道”。
“那我回來之前,誰來過我們家?”
“還能有誰,就芬姨送了一碗小炒肉過來。”
這棟樓裡就少芬姐家和吳娟他們家走得近。少芬姐為人熱情實在,一做什麼好吃的就會端過來,慢慢的兩家也親絡起來,平常吳娟帶水果回家也會使喚兒子給她家送過去。等吳娟洗完澡出來,老鄔才進門。
吳娟一邊擦頭髮一邊問:“怎麼還個碗還這麼久了?”
老鄔回:“換煤氣的把煤氣一送到就說家裡有事跑了,我就順手幫她把煤氣瓶裝上了。”
隔了半晌,遲遲不見吳娟回話,老鄔又接了一句,“人家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我能幫就幫了。”
吳娟隨口回了一句“嗯”,心裡其實很介意。
這半年來,她拿到老鄔手上的生活費越來越多,老鄔對她的好也不打折扣,但老鄔鮮少在吳娟面前笑,有幾回笑起來,嘴巴像是扯著一樣,很僵硬。但少芬姐送一碗小炒肉過來,他把牙齒都笑露出來。肯定有古怪。
吳娟百思不得其解。晚上睡覺時,躺在裡面,聽著老鄔如往常般越打越高昂的鼾聲,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一時看花眼。這麼一想,沒一會兒工夫,吳娟在老鄔的鼾聲中竟然也睡著了。
此後幾天,老鄔都如往日一樣緘口結舌,吳娟更加相信自己那日看錯眼。
⑤
直到10月7日。
那天,老鄔做好晚飯後就去了老鄉沈凱家喝酒。他前腳走,送煤氣的後腳就到,換完煤氣瓶,吳娟才發現自己身上不夠錢。一瓶煤氣180元,吳娟身上只有100元。沒辦法只好去隔壁找少芬姐借。
01
少芬姐見狀,忍不住問:“怎麼了?是不是不夠?不夠我再去拿。”
好一會兒,
吳娟把視線從鈔票上移開,
磕磕絆絆地說:“我突然想起剛剛答應兒子給他買一臺點讀機,如果你有的話,能不能再借我1000元,……晚上……老鄔回來了再還你。”
少芬姐體貼地笑道:“沒關係。晚點拿過來也可以。”
她一邊重新回去拿錢,一邊解釋:“恰好俊峰他大伯昨天送過來,要不你今晚就給兒子買不了點讀機嘍。”
吳娟手裡接過錢,一邊說著不好意思一邊道謝。
回到屋裡,直到送煤氣的走了,兒子把門關上,把電視機的聲音開得震天響,
她都沒回過神。
少芬姐借給她的12張百元鈔票,張張都有吳娟用紅色圓珠筆輕輕畫上的笑臉。
而昨天她才把存了兩天的錢拿給老鄔。她不死心。
老鄔是半夜3點進的門。
吳娟在老鄔窸窸窣窣地洗漱聲中忍住了自己的衝動。
第二天破天荒的,吳娟早早就起床。
其實是裝睡裝了一個晚上,實在是裝不下去了。
她和送完兒子上學回來的老鄔一起吃著稀飯饅頭配鹹菜,
吃著吃著到底還是沒忍住。
盯著老鄔問:“老…鄔,我前天給你的錢還在不?”
心裡想喊老公嘴上硬生生喊成了老鄔。
老鄔頓了一下,不過也才一下就立馬說:“當然在啊。”
“哦。”吳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反應,只能藉著把自己喝完稀飯的碗拿去廚房洗,
灰溜溜地逃離了老鄔的視線。
吳娟就是這樣的性子,不小心撞破別人的秘密,自己心裡會比對方還難為情。
水龍頭剛開啟,水嘩啦啦地剛衝出來,
耳邊就傳來了老鄔訕訕的聲音:“啊,老婆,我記錯了,昨天晚上在沈凱家喝酒,我把錢借給沈凱了。瞧我這記性,幾斤酒下肚,重要的事就忘精光。”
吳娟拼命叫自己保持鎮定,一句“知道了”說出口,
才發現自己說的比哭的還難聽。
吳娟命令自己像平時一樣出門。
回到日租房,對著王姐大哭了一場。
把爆碳性子的王姐氣得當場就要抄凳子下樓找老鄔對質。
她哭得鼻涕與眼淚齊飛,還是死死拉住王姐。
哭過罵完,王姐少不得安慰吳娟。
錢流動那麼快,搞不好真不是老鄔給少芬的,搞不好是老鄔借給少芬沒好意思說出來。
不然少芬姐怎麼能那麼不避忌當場就從枕頭底下摸錢借給你呢?
這個安慰乾巴巴。
但總算給了吳娟一絲希望。
洗完臉,喝完一壺水,吳娟鎮定了下來。
王姐罵她聰明面孔笨肚腸:“做了這麼久時間,見過那麼多男人,難道還不明白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這個家全是你撐起來的,錢是你賺的,你還怕男人跑了?”
兩人一合計,
決定按下不表。
⑥
說來也怪。自那次之後,少芬姐沒再送什麼肉啊菜啊過來。
平時她傢什麼修水龍頭,換燈泡,換紗窗的活計可都是老鄔乾的。
老鄔現在也不怎麼去幫忙搭把手了。
王姐卻叮囑吳娟以不變應萬變,水果繼續送起來。
水果倒是送了快一個月,卻什麼都沒發現。
就在吳娟開始懷疑自己冤枉老鄔的時候,事情來了。
連續一個月心神不寧,憂慮多思,憋屈難過,
吳娟這個月的例假來得特別洶湧,
中午一點出的門下午三點不到就只能在王姐的陪同下回家休息。
吳娟住的這棟農民房,房齡起碼有20年,用的都是兩扇式的老窗戶,
老窗戶外再罩上一個不鏽鋼防盜窗。
看起來是不如新式推拉窗好看,
可用的時候把窗戶往外開啟,既通風又安全。
吳娟家的房子是北向,少芬姐家的是南向,
樓梯剛好就在兩家之間,
少芬姐家的窗戶正對著樓梯口,
平時都關上,
衣服就晾在窗戶外的不鏽鋼防盜窗上。
剛搬來的時候,吳娟和老鄔研究過,
就算把窗戶全開啟,
樓梯口也只能看到玻璃窗絕對看不見屋裡。
所以吳娟常年喜歡把窗戶開啟透氣,不像少芬姐總把窗戶關得緊緊的。
吳娟靠著王姐氣喘吁吁地一邊走一邊跟王姐說這種老式窗的好處,剛爬到他們家住的6樓。
少芬姐家的窗戶突然啪的一聲就打開了。
一隻男人的手腕從推開的老窗戶內伸出來,
去取掛在防盜窗上的胸罩和內褲。
“老鄔!”
說時遲那時快,吳娟剛喊出口,
那隻手才拉下胸罩,內褲還掛著,
玻璃窗立時砰的一聲又關上。
王姐被吳娟的衝口而出嚇壞了,圓瞪著雙眼,下死力地挽著吳娟的手臂,生怕吳娟會衝過去。
臨到關頭,
想不到吳娟反倒冷靜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王姐攙著吳娟,
還是吳娟扶著王姐,
兩人都二話不說掉頭就下樓。
回到日租房,吳娟也很意外,
自己竟然會做出這樣鬼使神差的事來。
一窗戶的衣服加上厚重的玻璃窗,
看不見臉,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當時硬是叫了出來。
想到這裡,吳娟又一次捂臉,
淚水決堤,痛到極點,
居然哭不出聲來。
⑦
事實證明,女人一旦聰明起來,
男人基本難以望其項背。
吳娟玩兒了一手看破不說破,看穿不揭穿。
她不哭不鬧,只是把給老鄔的生活費一點一點減少。
理由也是現成的,
掃黃啊,交房租啊,走人情啊。
兩個月下來,連婦科病的理由都編排過。
要麼就是今天給500,明天變著法兒拿回來600。
還三不五時地從隔壁少芬姐那裡借錢,
再推給老鄔還錢。
就這樣,短短兩個半月,
吳娟不僅沒什麼錢交到老鄔手裡,
還從少芬姐手裡陸陸續續借走了8000塊。
吳娟一合計,這兩個半月掙的錢,
加上借來的8000塊,自己手裡有接近5萬元。
刨掉之前還債的錢,也算是把掙到的錢都拿在了自己手裡。
既然錢已經拿回來了,
吳娟也懶得再和老鄔虛與委蛇。
她告訴老鄔,自己得了很重的婦科病,再也沒有辦法做日租房,
也沒有辦法幹別的工作了,為了不拖累老鄔,她要離婚。
這一把苦情牌,
吳娟打得爐火純青,演技爆發。
王姐說是吳娟個人演技生涯裡的巔峰無疑了。
至於老鄔答應不答應,她已經不在意了。
反正不離婚,她就在家裡混吃等死,
看看老鄔每個月補漁網的那500塊錢夠不夠當一個模範丈夫,
看誰耐得住寂寞,看誰守得住貧窮。
雖然花了快10個月的時間,
吳娟總算體會到有什麼都不如有錢握在自己手裡硬氣。
過後,王姐問吳娟覺不覺得不值得。
她說: 他不值得愛,也不值得拿自己身子付出。但是人往往都會愛過不值得愛的人,誰也無法控制,誰都無可奈何。
王姐笑笑:你總算開竅了,自由了,對自己好一點,男人都靠不住。
王姐沉默了一會,笑道:“也好,伺候一個男人總比這裡好,雖然他不會娶你,但也不會虧待你。”
“對於婚姻,我是不再奢求了,我只想離開這個城市,去開個小店,帶著孩子安安靜靜過日子。”吳娟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