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婚姻十年,閆欣因為不能懷孕生子被人指指點點了十年,公婆也對她頗為不滿,經常在言語中對她多有挑剔。
閆欣的丈夫董浩是一家公司的小老闆,帥氣,多金,更為難得的是,他從來沒有嫌棄過閆欣。
非但對她體貼入微,還安慰她自己不喜歡孩子,想要趕時髦,和她做一對丁克夫妻,並且十年如一日地對閆欣好,將她寵得像個孩子。
所以這十年來,閆欣並沒有因為外界的聲音對婚姻產生過動搖,甚至還為自己找到這麼一個絕版的好老公而頗感幸福。
因此,愈發堅定了她想要為董浩生個孩子的想法。
這十年來,閆欣一直行走在求醫問藥的路上,一碗碗苦苦的中藥入口,一把把的西藥下肚,閆欣的肚子依舊沒有動靜。
閆欣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希望——失望——新的希望——再次失望,最後連求神拜佛這招都用上了,生活上依舊是“一屋倆人,三餐四季”。
所以後來,當閆欣鼓起勇氣想要嘗試所謂的“偏方”,希望董浩和自己一起吃中藥的時候,董浩憤怒中一把打翻閆欣藥碗,雙目赤紅地衝著閆欣吼:“我都說過了我不想要孩子,我們兩個人過一輩子不好嗎?”
董浩轉頭髮現閆欣用如同驚恐的小鹿那樣的眼神看著他的時候,他又心疼地將閆欣擁入懷中,用下巴抵在她的頭上,一字一句地跟她說道:“我們之間不需要孩子,我不想讓孩子破壞了我們的二人世界。我董浩發誓,沒有孩子也會一輩子對你好。”
閆欣能感覺到董浩的下巴在自己頭頂一動一動的,他的聲音悶悶的,她在他的懷抱裡心慢慢安定下來,不再刻意去追求生孩子這件事。
婚姻走過第十個年頭的時候,閆欣終於懷孕了。
在得知自己懷孕的第一時間,閆欣等不及董浩從公司裡回來,直接打電話告訴了他這個天大的好訊息。
跟閆欣的反應不同,董浩在電話裡愣了很久,之後才“哦”了一聲,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任何悲喜。
②
已經32歲的閆欣擁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孩子,懷孕的欣喜沖淡了她對生活的感知能力。
所以,她沒有注意到董浩在看到她那尚且平平的小腹時,那複雜而又糾結的眼神。
當董浩猶豫著跟閆欣提議,讓她打掉孩子時,她表情驚恐地望著眼前的丈夫,像在望著一個陌生人,她這才察覺到,董浩之前跟她說的那些話,並不是安慰自己,可能他真的只是單純地不喜歡孩子。
這樣一想,閆欣就有些後背發涼。
閆欣拼了命地想要生個孩子,然而丈夫卻想要將丁克進行到底,甚至不惜讓她打掉她多年來求而不得的孩子,她如何肯聽他的?
為了保證自己安然生下孩子,閆欣拒絕了前來照顧她的公婆。
孕期的這十個月裡,閆欣一直住在另一個城市的孃家,任憑董浩多次前來接她,她都不肯回去。
十月懷胎的辛苦,閆欣一個人硬生生地扛了過去。
因為心懷期盼,閆欣卻並不覺得苦。
別人無法忍受的孕吐和孕期各種不適應,對她而言卻是一種幸福的享受。
完成一個女人到母親的角色轉換,閆欣用了十年,任何的苦楚,對她而言都是生活的恩賜,她應該感謝上天給她這麼一個享受甜蜜的苦難的機會。
好不容易熬到孩子足月,在陣痛中被推進手術室時,閆欣還不忘跟醫生叮囑:“如果手術中出現了意外,請一定要保孩子!”在場的醫護人員無不動容。
好在生產過程有驚無險,三個小時後,護士抱出來一個足有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對等在手術室外的董浩遞過去,順便說了句:“恭喜董先生喜得貴子!”
站在一旁的等待的董浩母親接過孩子,激動地逗弄著孩子的小鼻子小眼睛,發出一聲聲感嘆:“這孩子多像小時候的你啊!”
董浩看了一眼母親懷裡那個小小的人兒,孩子正閉著眼睛,張著小嘴努力去舔包著他的被單,似乎有點餓了。
董浩的表情裡閃過一瞬間的柔軟,隨即又變成了那副漠然的表情。
母親抱著孩子推搡了一下董浩:“你看看,看看這小傢伙多可愛!”
半天了發現他沒反應,抬頭就看到了董浩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有些好笑地開口:“這不是在你公司,不要刻意假裝深沉。”隨後又開始逗弄手裡的小孫子,並給孩子取名董子俊。
兒子中年得子,董浩的母親興奮不已,親自照顧給她添了大孫子的兒媳婦坐月子。
孩子滿月那天,董浩的母親將孩子理成了光頭,把孩子的胎髮揉搓成一個小球,用針線縫在孩子的小枕頭上,希望孩子能夠平安長大。
然而董浩母親畢竟年近七十了,閆欣又因為產後體質虛弱,閆欣出了月子,董浩便從農村找了一個保姆照顧妻兒,自己卻從來不肯抱孩子,甚至不肯多看一眼孩子。
③
閆欣能夠感覺到,自從她生完孩子後,董浩一直對她的態度很冷淡。
她以為董浩只是過久了沒有孩子的生活,等到過一段時間,他適應了有孩子的日子,自然會接受這個孩子。
所以,閆欣總是有意無意將孩子抱到董浩身邊,想要用這個小小的人兒去感化董浩。
可是董浩卻對孩子表現出一種本能的排斥,甚至多次因為孩子哭鬧對閆欣發火。
子俊長到兩歲多,董浩都沒有抱過他一次。
那個小小的人兒,似乎也感應到了父親對他的不待見,因此並不親近董浩。
保姆阿姨有事回鄉下去那天,子俊餓了,哭個不停,閆欣拙手笨腳地給孩子衝奶粉,卻失手將孩子的玻璃奶瓶打碎了,不得不讓董浩幫忙照顧兒子,自己去母嬰店給孩子買奶瓶。
閆欣火急火燎出去買個奶瓶的功夫,剛走到一家樓下,就聽到了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她等不及坐電梯,就一次跨兩了臺階,硬生生從一樓狂奔到八樓自己的家裡,開啟門就看見董浩用紙巾捂著兒子的額頭,紙上滲出點點血跡,地上也全是鮮血。
閆欣一看這陣仗,心疼地奔過去抱起兒子,在看到兒子額頭上被磕出一個大口子,鮮血從傷口上不斷地滲出來時,她瘋一般地捶打著董浩。
董浩跟她解釋,孩子跑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碰巧把額頭磕在茶几角上,頭一下子就磕破了。
隨後董浩開車送孩子去醫院,一路上閆欣一直在哭,一會抱怨董浩沒有照顧好孩子,一會自責自己不該把孩子放家裡讓董浩照顧。
董浩卻只是緊抿著嘴唇,盯緊方向盤,一句話也不肯說。
子俊額頭上的傷口癒合以後,額頭上留下了一個明顯的傷疤。
而他們夫妻之間也因為這件事情心生嫌隙,閆欣越發地寵著兒子,董浩卻依舊對孩子視而不見。
在子俊快過三歲生日時,保姆休假回家了,家裡只剩下閆欣母子。
因為獨自照顧一個精力充沛的孩子太累了,中午孩子睡著時,閆欣也跟著孩子睡了一會,醒來時卻發現身邊睡著的孩子不見了。
閆欣找遍了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孩子的蹤跡,更讓她心驚的是,她發現門居然大開著。
她心驚肉跳地跑到門外,發現整個小區樓下連個人影都沒有。
閆欣站在大夏天午後的太陽底下,全身發冷,她顫抖著手指開啟手機,哆哆嗦嗦地撥通了董浩的電話。
在電話撥通的那一剎那,閆欣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透過話筒,穿透了董浩的耳膜。
十幾分鍾後,董浩趕到自家樓下,就看到妻子閆欣一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一邊呼喊著孩子的名字,一邊可著嗓子哭。
看到失魂落魄的妻子,董浩有一瞬間的動容,快步走過去抱了抱她,隨後兩個人一起尋找孩子。
得知孩子丟了,董浩的母親從老家趕到城裡,責罵閆欣沒用,十年不生孩子,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還給弄丟了,簡直是個廢物!
然而董浩這次卻表現出了一個男人應有的擔當,他把母親送上通往老家的動車,繼續陪著閆欣一起找孩子。
可是人海茫茫,要找到一個不到3歲的孩子談何容易?
④
轉眼間,子俊丟失已經五年了,這五年裡,閆欣無時無刻不在自責,董浩安慰她:“孩子已經丟了,就當從來沒有生養過那個孩子。”
閆欣在覺得心底發涼:怎麼可能當成沒有生養過!不能擁有是一回事,擁有之後又失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況,一天找不到孩子,孩子就會多受一天的苦。
閆欣不敢去想象,自己捧在心尖上的兒子,此刻正在哪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受罪。
孩子在閆欣懷裡的餘溫漸漸散去,所有人的都在慢慢忘卻了那個孩子,就連對她多加指責的婆婆都勸她看開點,人總要往前看,大不了倆人再生一個孩子。
可是閆欣不敢忘記,她怕連自己都忘了兒子的存在,這樣對兒子來說太過殘忍了。
她每天一睜眼就翻出兒子的照片,摩挲著照片上那張可愛的臉蛋,直到照片上兒子的臉蛋變得模糊不清,甚至兒子在她腦中的樣子也模糊成一片。
縱然如此,在閆欣看來,自己餘生的意義依然是找回丟失的兒子。
為此,她印了無數張尋人啟事,每天都奔波在尋找孩子的路上,她所過之處,大街小巷裡都貼滿了兒子的照片,用自己的一雙腳丈量著自己與兒子之間的距離,期待著有朝一日,兒子能重回自己身邊。
閆欣的行為看在董浩眼裡,卻是另外一番滋味,他不理解閆欣為什麼會這麼執著於去尋回那個丟失的孩子,甚至為此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孩子丟了後,閆欣的性格變得古怪易怒,一點點的不順心都會引發兩個人的爭吵。
一次劇烈的爭吵中,原本極度包容閆欣的董浩突然覺得有些煩了,他脫口而出的一句:“你用這個不知和誰生的野種噁心了我好幾年,還打算噁心我到什麼時候!”
閆欣愣了,不可置信地大睜著紅腫的雙眼,聲嘶力竭地衝他吼道:“我就說這麼多年你對我和孩子一直冷淡至極,原來是對孩子的身世心存芥蒂!我告訴你,子俊他就是你的親生兒子,不信你可以用兒子的頭髮去做親子鑑定!”
閆欣一邊哭一邊衝過去拽董浩的頭髮,董浩毫無防備地被拽下一大撮頭髮,正欲衝閆欣發火,卻只見閆欣從衣櫃裡翻出兒子的小枕頭,從上面小心翼翼地剪下兒子的發團,拉著董浩要去醫院做親子鑑定。
董浩原本有些不情願,可是這麼多年因為兒子的身世心存疑慮,也就心緒複雜地開車載著妻子前往醫院。
醫生仔細從中挑選了幾根帶有毛囊的頭髮,同董浩的頭髮一起送檢,經過幾天忐忑的等待之後,鑑定結果終於出來了,董子俊就是他董浩的親生兒子。
拿到鑑定結果後,董浩把車開到車庫,一個人坐在車裡淚流滿面,他怎麼也不肯相信這樣的現實。
不是說他生不了孩子嗎?子俊怎麼可能是他的親生兒子?
董浩心裡恨啊!
自己的親生兒子,被自己誤以為是妻子和別人生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膈應了自己三年。
三年啊!他都沒正眼瞧過自己的兒子,更沒有好好地抱過兒子,唯一的一次抱起兒子,還是抱著兒子親手將他丟掉!
⑤
原來,十幾年前董浩剛開始做生意時發生過一起車禍,董浩在那場車禍裡受了很重的傷,被醫生告知傷到了重要部位,將來能生育的機率幾乎為零。
董浩懇求醫生為他保守秘密,連父母也不曾告訴。
他懷揣著隱秘的心事發了狠勁,一門心思做生意,後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再後來與閆欣戀愛結婚。
看似順風順水的人生背後,董浩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楚。
不能生子的隱痛時時刻刻糾纏著他,尤其是在看到妻子為了生孩子所做的犧牲和努力,他愈發覺得內心罪惡。
所以,在得知妻子有了身孕的那一瞬間,董浩的內心是扭曲的,幾乎是下意識就認定妻子背叛了他,可是他卻沒有辦法質問妻子,也無法說服妻子打掉孩子,更沒有辦法忍受自己內心的折磨。
在某個夏天的中午,董浩回家去拿檔案,發現睡著的妻子和孩子躺在床上,他喊了妻子幾聲,她都沒有聽見。
他鬼使神差地抱起熟睡的孩子,向房間外走去,將孩子放在車後座上,開車向著郊區駛去。
一路上他心跳得飛快,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將孩子送往哪裡,突然接到妻子的電話,聽到電話那邊傳來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安撫好妻子,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將車開到了通往郊外的一座橋上。
下了橋就將熟睡中的孩子放在橋底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可是現實卻跟他開了天大的玩笑,他知道了妻子沒有背叛他,子俊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可是現在知道這些又能怎麼樣?
孩子已經回不來了,當年告訴他不能生育的老醫生早已作古,他該去怨誰呢?
一個人坐在車上瘋狂捶打著方向盤的董浩,更怨恨的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心胸狹隘,如果當年他對孩子身世心存疑慮的時候,哪怕有一點私心去求證,也不會是如今這樣的結局。
可再多的懊惱和悔恨,都換不回他的孩子!
然而,董浩在得知他並沒有完全喪失生育能力的時候,腦中卻產生了瘋狂的想法,他突然想要和閆欣再生一個孩子。
可是閆欣自從失去孩子之後,就變得極度敏感,她拒絕董浩的靠近,甚至在董浩強逼她的時候,硬生生將董浩的嘴唇咬破!
董浩只能寄希望於找到當年被他拋棄的孩子,他無數次開車前往他拋棄兒子的橋洞,如今的橋洞已經雜草叢生,再也不見但年模樣,除了他自己,不曾有人知道這個橋洞見證了他當年的罪惡行徑。
董浩開始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尋找兒子身上,生意變得每況日下。
然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妻子閆欣卻在一次尋找孩子的路途中發生車禍,傷了大腦,變得瘋瘋癲癲。
他帶著懺悔一邊照顧瘋癲的妻子,一邊留意兒子的動向,雖然他對兒子的印象只僅僅留在他額前的那道疤上面。
⑥
在董浩60多歲那年,無意中發現一個約麼20多歲的街頭乞丐,引起他興趣的是乞丐額頭上那道疤痕。
他不由自主地湊近了乞丐,藉著施捨錢財的功夫,蹲下身去仔細端詳這個乞丐。
越看越心驚,那汙垢之下的眉眼真與年輕時期的他幾乎是如出一轍,額頭上那個觸目驚心的疤痕還是因他而起。
他心疼地想要伸出手去觸碰那道疤,那隻手卻在中途拐了個彎,伸進懷裡拿出一個錢包。
顫顫巍巍地從中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放進乞丐面前的碗中。
董浩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其實是想擁抱一下這個孩子,可是,在他看清楚孩子的現狀時,生生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因為眼前的這個孩子,雙目郝然已被刺瞎,雙腿從膝蓋處被打折,如同一條奄奄一息的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等待著別人的施捨。
董浩的公司早已宣佈破產,不再是人前無限的風光的董老闆,家裡還有瘋瘋癲癲的妻子等著他照顧,他已經無力再將這樣一個殘疾的兒子帶回去照顧……
董浩伸手抹了一把不自覺溢位眼眶的眼淚,繼續從錢包裡抽出所有的百元大鈔,塞在孩子手中,然後起身離去,如同千萬個走過孩子身邊的好心人一樣。
餘生的時光裡,董浩的腦中時時會浮現出那個乞丐的那張臉。
那個有著空洞的雙眼,拖著兩條殘腿的乞丐,總會在不經意間闖入他的腦袋,用他過往的那些惡念,折磨著他,此生不息!
花開生兩面,人性佛魔間。
人性和人慾離佛祖和魔鬼其實遠近一樣,開啟通道的鑰匙不同罷了——一把是得失,一把是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