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趙明月就知道自己是撿來的。親生爹媽把她扔在路邊綠化帶裡，她被撿破爛的老頭兒和老太太撿回了家。老頭兒和老太太無兒無女，撿到趙明月時，都六十多歲了，從牙縫裡能賞給趙明月一口飯吃，就是天大的造化。趙明月長到十六歲，老頭兒和老太太先後過世了。趙明月又成了孤兒，學上不成了，她得想法子掙錢養活自己。去夜市打工的第一天，趙明月遇到了熟人—小武。小武和趙明月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學，小武的爸媽離婚早，他跟著他那個酒鬼加賭徒的爹，書沒讀好，打沒少挨。十三四歲開始抽菸喝酒，打架鬥毆，跟著不良青年混社會。小武喜歡趙明月，很多人都知道。雖然趙明月也好不到哪去，可她還瞧不上小武。
她喜歡的人是閆偉，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那時候全班的女生，有一半的人都喜歡閆偉，不僅成績優良，還有一雙大長腿，打籃球的前鋒。這樣的男生，來一沓也不嫌多啊。趙明月總是躲在最後一排，盯著閆偉的背影發呆，她對他的喜歡，只能到這個階段。多一丁點就會被人發現。後來小武常來夜市，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看趙明月。
那天小武帶來一群人，其中有個女孩。燙著鋼絲頭，眼圈畫的熊貓一樣。大家都叫她橙子。橙子追小武有段時間了，小武對她不冷不熱。聽說小武喜歡的是趙明月，橙子要來會會。橙子一來，就衝趙明月嚷嚷，點菜的，過來！空氣中，瞬間瀰漫起一股滋啦啦的火藥味兒。小武滅火的方式很奇葩，他一把揪過橙子，扔到趙明月面前，“來，認識一下。這是橙子，我兄弟。這是趙明月，我娘子。”橙子的臉都氣綠了，趙明月也惱了，小武原本是想開個玩笑，卻把兩個人都惹毛了。“娘子個屁，當你娘還差不多！”趙明月氣鼓鼓地轉身跑了。身後響起一串嘎嘎的壞笑，還有打著轉兒的口哨聲。
趙明月當晚不辭而別，老闆說她曠工把她給開了。她兩天的工錢都沒結，小武是個標準的禍害。她再瞧不起小武，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他們是一路人。而且，她和小武的命運就是如此。趙明月知道，像她和小武這種人，和閆偉隔著的豈止是幾條街的距離。人家是高高在上的星星，而他們只能窩在底下仰望星空的份兒。過了兩年，聽說閆偉考上了大學。趙明月感覺自己被他又丟擲了一條街。後來，市裡有個新建的化工廠招工，趙明月報了名。沒想到碰到同樣來報名的小武。小武一看到趙明月，呲著一張嘴樂起來，“這誰呀，趙明月！”小武去外面闖蕩了兩年，個頭拔高了十公分，看起來比過去魁梧了，人也老實了，就是笑的時候還流裡流氣的。趙明月心裡一咯噔。小武，是她的冤家。
趙明月分在化驗室，小武在檢修班，兩人見面不多，還算相安無事。當上工人的小武有點長進。工作踏實，腦子又好使，挺受領導器重。年底的電氣焊比賽，他還得了個獎。他拿著獎金跑來找趙明月，“我請你吃飯，看電影。”趙明月把頭轉到一邊，哼了一聲。小武一把拉住她很認真地說，“我和你說個你最想聽的訊息，閆偉的。”趙明月猛然站住了，小武哈哈笑，惡作劇得逞後的壞笑。又被小武給耍了，趙明月惱羞成怒地甩開他，“無聊！”小武酸溜溜地說，“你還惦記著閆偉呢，人家現在是大學生了，哪裡會瞧得上咱們這些小工人。你別痴心妄想了，還是跟我好吧。”趙明月回過頭，兇巴巴地看著小武，一字一句地說，“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一輩子不嫁也不會找你。小武的臉色變得不好看了，黑黢黢像塗了顏料。別看他平時嘻嘻哈哈沒正經，可誰還沒點自尊心。小武說趙明月對閆偉是痴心妄想。痴心不假，妄想可真不一定。
三年之後，趙明月再次碰到了閆偉。閆偉大學畢業後，就近分配到了化工廠做技術員。趙明月在職工食堂門口與他擦肩而過，以為看錯了人。都走過去了，她脫口而出叫了一聲，“閆偉？”閆偉也轉身看著趙明月，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是趙明月吧？”他笑起來還是那麼自信，那麼帥氣，趙明月的心惶惶激動，臉頰飛上兩朵紅雲。倆人站在那裡寒暄，大致瞭解了彼此的情況。小武從食堂裡出來，看到了含羞帶怯的趙明月，同時也看到了玉樹臨風的閆偉。
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故意敲了敲手裡的飯盒。對閆偉正笑著的趙明月，轉臉丟給他一個冷冰冰的白眼。這三年期間，小武從沒間斷地對趙明月好，只要她需要，他隨叫隨到。趙明月說的話再狠，能狠過小武愛她的那顆火熱的心？可是，他再掏心窩子地對趙明月好，還是抵不過閆偉一個簡簡單單的笑臉。感情的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
自從知道閆偉也在廠裡上班，趙明月的心就像長了翅膀。每天都不安分地撲閃著，時時刻刻準備朝他飛。小武看著滿面春光的趙明月，醋意十足地說，“姑娘你快別笑了，再笑的話，春心都要流出來了。”趙明月翻了他一眼，還是忍不住笑意。然後哼著小曲，猛蹬腳踏車，把小武甩下去一大截。因為，閆偉在前面不遠處。後來，趙明月形成習慣，騎車到廠大門口的時候，總要刻意等等，最好能和閆偉來個出其不意的相遇，這樣兩個人就能順理成章地一起上下班了。
有次在食堂吃飯，閆偉隨口抱怨說食堂的飯不好吃。第二天，趙明月在家做了肉丸，帶到食堂。小武瞅見了，想夾一個，被趙明月啪嗒開啟手。小武氣不過，“趙明月你太不厚道了，咱倆這麼些年的交情，也不見你給我做根麵條吃。”趙明月正想反駁，一眼看見閆偉進來，她趕緊端著肉丸子湊過去，像端著一盤進貢給王母娘娘的聖桃。酸味兒在小武心間湧動，趙明月從根兒裡和他是一路貨色，都是欠欠的人。趙明月喜歡閆偉，周圍人都能看出來，閆偉如果說他不知道，那肯定是裝傻。閆偉對趙明月說，“你上次請我吃肉丸，我請你看電影吧。”趙明月的那顆喜悅的心，快膨脹出來了。她連矜持的拒絕一下都不會，忙不迭地點頭，生怕晚一步閆偉會收回邀請。他們一起去看了電影。至於那場電影演的啥，趙明月沒一點印象。她只記得，她伸手去抓報紙包裡的瓜子時，不小心碰到了閆偉的手。然後，閆偉就握住她的手沒有鬆開。電影院的暗影裡，趙明月的小臉通紅，手心裡都是汗，心如鹿撞。她多希望這場電影能迴圈不斷播放下去呀。可是電影很快結束了，全場亮起了燈。閆偉的手也自然地抽了回去。
那晚睡覺時，趙明月連手都沒捨得洗，因為那上面還有閆偉的氣味和溫度。她覺得，閆偉也是喜歡她的，雖然他沒有向她正式表白過。不久之後，閆偉用另一種方式，給了她一個答案。
那天，趙明月在食堂遇到了閆偉，閆偉看起來心事重重。趙明月就問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閆偉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和趙明月說了，“我有事手頭缺點錢，你能不能借點？”在趙明月看來，閆偉肯把借錢這麼緊要的事和她說，除了對她的信任外，還沒把她當外人。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快把她擊暈了。她趕緊問閆偉要借多少？閆偉說，兩千塊，一個月我就還。兩千塊！趙明月在心裡驚叫，那時他們的工資一個月才八十來塊錢，兩千簡直是筆超級鉅款。可趙明月不能讓閆偉小看，不能在他面前丟份兒。她鬼使神差地居然同意了。趙明月把存摺扒拉來扒拉去，還是隻有四百多，一夜之間也變不成兩千。她去找小武，借錢！她知道小武不會拒絕，可小武要問原因，借錢幹啥用？“你管我幹啥，你就說借不借？”趙明月比小武還理直氣壯。小武嘟囔著，“你連個肉丸子都不給我吃，借錢想起來我了……”趙明月抬腳就走，不借拉倒。“哎，我又沒說不借你。”小武急了。五百塊全給了趙明月。趙明月幾乎把車間裡關係稍微好點的同事，都借個遍，終於湊夠了兩千塊。當她把這筆鉅款捧到閆偉面前時，捧給他的還有自己一片深情厚意。閆偉突然抱住趙明月，“明月，你真好。”趙明月一愣，這個她夢見多少年的懷抱，這句你真好，都讓趙明月感動得差點流淚，不枉她這幾年對他的心。
沒過多久，因為借來的這點錢，趙明月出事了。趙明月當然相信閆偉，他說一個月還錢，就一定能還。所以，她借錢時，給所有人的借條上都寫的一個月期限。到了時間，有個同事拿著借條找趙明月要錢，一百塊錢，趙明月拿不出來，她先墊了五十。可剛打發走一個，接著又來了第二個要債的，她頭大了。她去找閆偉，可閆偉彷彿失蹤了。她只能找小武想法子，小武翻翻自己的口袋，比他的臉都乾淨。小武說，“你說實話，錢到底幹啥用了？”趙明月咬著嘴唇，硬是沒說出來閆偉的名字。那時候大家都窮，十幾個職工拿著欠條，找到車間主任評理。事情完全超出了想象，全廠職工都知道，趙明月騙了不少人的錢。她的名聲一夜之間壞了。連她的出身，也成了大家討論的熱點。真是沒爹媽養的孩子沒教養。趙明月落敗成了一個大笑話，替閆偉借錢，欠了一屁股債，自己倒成了大騙子，小武替趙明月出了這口窩囊氣。他終於找到了閆偉，他把閆偉按在地上暴揍了一頓，逼著他寫了一張欠條。他打算把這張欠條，貼到廠大門口，讓大家都知道，欠錢的人不是趙明月。
趙明月趕來時，小武還騎在閆偉身上，她抓住小武的後領子，把他往下拽，“小武，你個混蛋，趕緊住手！”趙明月拽一下，小武打閆偉一拳。趙明月氣哭了，“你個混蛋，我這輩子都不原諒你。”小武不可思議地說，“我是混蛋？我教訓的這個才是畜生，你知道他拿你的錢幹什麼去了嗎？”趙明月還在哭著捶打小武，小武終於從閆偉身上跳了下來，他指指不遠處那輛嶄新的摩托車說，“趙明月，你看清楚了，就是你護著的這個渣渣，為了討好他的女朋友，借錢買了這個玩意兒。兩千塊錢，給他自己臉上貼了金，你他媽的還傻啦吧唧地給他當炮灰。”小武又強調一遍，“你聽清楚了，他有女朋友！”趙明月被小武接二連三發射過來的炮彈炸懵了，眼淚像冰串，掛在她臉上。所有人都瞧不起趙明月，但小武不能。所以趙明月不願在他面前認輸，她衝著小武吼，“我就是樂意被他騙，關你屁事！我樂意！”
小武被趙明月的不可理喻氣瘋了，
“好好，趙明月你就是賤，自作自受吧。”他把閆偉寫的那張欠條，扔在趙明月腳邊，氣呼呼地走了。趙明月看看坐在地上擦著鼻血的閆偉，在心裡狠狠地罵自己。人家請你看場電影，拉個小手，就是對你有意思了？人家找你借錢，就是不把你當外人了？人家抱抱你，就是愛你了？趙明月，你不是蠢，不是笨，就是犯賤！好些天趙明月都沒有見著小武。她後悔，憑什麼對小武那樣粗暴，就憑著小武對她不留餘力的好。然後她再回過頭來想想，閆偉好像也沒騙她什麼，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願。如果真說欺騙，那就是她自欺欺人地認為人家愛她。她活該，認栽吧。趙明月的心裡很空，像個大山谷，呼呼地吹著涼風。
那天晚上，她不知怎麼就走到了小武家附近。她遠遠看到，一個女孩挽著小武的胳膊，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那個姑娘她沒看清，但小武她是看得真真的。小武，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等你趙明月一個人，再說，他覺得你很賤。
趙明月沒想到，有一天橙子會來找她。幾年前還燙著鋼絲頭，塗著黑眼影的橙子，現在清湯掛麵，素面朝天，乾乾淨淨一個姑娘。橙子還是那種居高臨下的語氣，“趙明月，我就奇怪你有什麼好，值得小武對你死心塌地。從十二三歲到現在，差不多快十年了吧，都沒把你個鐵石心腸給暖熱。就這，他還出去幹私活替你還債！”
趙明月這才知道，橙子家門路廣，小武找橙子幫忙給他介紹外面的電焊活兒，掙外快替趙明月還賬。
她那天看到和小武在一起的姑娘就是橙子，小武喝多了，她扶著把他送回家而已。眼淚在眼圈裡晃了又晃，趙明月問橙子，小武，現在哪裡？她欠小武的，何止一句對不起。趙明月在一個汽車修理廠，找到了髒兮兮的小武。看到趙明月，小武問，“你怎麼來了？”趙明月一陣龍捲風似的，撲進了小武的懷裡，把小武都撲懵了，“趙明月，你今天吃錯藥了吧？”趙明月不說話，一直趴在他胸前哭，把小武那件工作服哭溼了。等趙明月好不容易哭夠了，重新抬起頭時，小武噗嗤樂了。工作服上的髒東西，和著眼淚鼻涕抹了趙明月一臉。小武和趙明月好了一段時間，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好。他一直猶豫，要不要向她坦白那件事。其實車間那些借錢給趙明月的人，是他在背後挑唆著他們去找主任鬧的。剛開始趙明月借錢時，他就猜到或許和閆偉有關係。只有他，才會讓趙明月拉下臉面，放下自尊心地四處求人。
不久他發現閆偉買了輛摩托車。找人一打聽，閆偉不僅有女朋友，還是為了討好這個女孩，借錢買了摩托車。小武原打算和趙明月實話實說，可依著趙明月的心性，鐵定不相信他的話，說不定還覺得他故意破壞閆偉的形象，挑撥離間。他讓這些人去找主任，只是想把事情鬧大，逼著趙明月把閆偉供出來，趙明月就能看到閆偉的真面目。誰知道，趙明月是個傻妞，硬是一個人扛了下來。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趙明月還把自己的名聲搭了進去，這是小武沒有料到的。所以，他要替趙明月把債還了，換個心安。趙明月傻嗎？她一點都不傻。她隨便問問，就有人和她說了實話，那件事的始作俑者正是小武。她之所以不願捅破，是因為她覺得，比起小武這麼多年對她的情意，那點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她和小武的確是一路人，不僅因為他們都曾苦過窮過，而且他們都對感情無比的執拗。年輕不經事，誰沒有混蛋過，誰又沒有愛上過渣。趙明月終於看明白了，她那顆總是飄在半空的心，覺得踏實了。
年輕不是任性妄為的資本，而是規劃未來可期的實踐。別固執己見去追求一葉障目的性情。因為你會輸得一無所有。
花若盛開，蝴蝶自來。你若優秀。朋友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