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機響起的時候，牧欣正和老公鬱大明在外面吃飯。

這是一傢俱有濃郁地中海風情的餐廳，鬱大明說為訂到座他頗費了一番周折。

“何必這麼麻煩呢？”牧欣嬌嗔。

“特殊的日子，當然必須有格調的地方才相配哦。”鬱大明含笑的眸子裡柔情盪漾。

是的，這天是兩人結婚三週年紀念日。三年來，他們夫妻恩愛和美，牧欣感覺挺幸福的。如今，這幸福感在餐廳華燈的映照下，更添一層浪漫旖旎。一瞬間，牧欣有一種置身愛琴海邊的錯覺，身心大暢。

雖然覺得這手機鈴聲響得不是時候，但看到顯示屏上“爺爺”二字，牧欣還是歡快地按下接聽鍵。

然而，聽著聽著，她變了臉色。鬱大明趕緊關切地摟住她的肩。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個夜晚！可這個電話如一塊大石頭“撲通”砸來，牧欣心裡水浪四濺。

“欣欣，我明白，你會覺得不平、殘忍。當初確實是爸媽對不住你；但是，救人性命，是行善積德，何況這是你親弟弟。好好想想，行嗎？”爺爺的話裡很多心疼，又滿是殷切期待。

牧欣並非冷血，她理解爺爺的心思，可心裡的疙瘩，豈是說解開就能立即解開？

尤其這疙瘩關乎身世。

2

牧欣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村，出生三天便被送人。

收養她的是一對沾親帶故的老夫婦，本是代久不生養的女兒要的，不巧的是，他們剛抱回她，就收到閨女懷孕的訊息。

老夫婦只得把這個嗷嗷待哺的女嬰當孫女養下來。

16歲那年，牧欣從一個饒舌的親戚嘴裡得知了自己身世，憤怒、委屈和怨恨一齊襲來，她覺得世界彷彿崩塌。

後來才得知，把自己送人，父母當時確是迫不得已，據說那天全家慟哭整日， 母親還大病了一場。牧欣沉默了，自己固然委屈，父母又何嘗容易？

一晃經年。現在，三十歲不滿的牧欣，已是一家大型藥企的華中地區經理。經歷過生活的搓磨，她對父母曾經的苦衷有了更深的理解，對於被棄養，雖然依舊難以完全釋懷，卻慢慢不再恨意洶湧。

但是，移植骨髓，終究非同小可。牧欣彷彿從夏日的海灘一下穿越到蕭索的深秋荒野，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該如何決斷，只得告訴爺爺自己再考慮考慮。

掛了電話，她看見身邊的鬱大明正坐著出神，便把頭拱向他胸前求助。

鬱大明心神歸位，忙說：“這個......你的想法呢？”

“我不知道啊。心裡挺彆扭的。這麼多年不在一起，突然丟擲這樣一個事來......”

“嗯，的確得慎重，畢竟不是小事。”鬱大明沉吟。

“可是，弟弟才23歲！我......真的很難受。”牧欣黯然，糾結不已。

她固然對父母心存芥蒂。然而，弟弟沒任何錯呀，他只是一個急需救命的人！別說血脈相連，即便素昧平生，牧欣覺得，自己也很難做到無動於衷！

“要不，明天我先去探看一下情況？”她輕輕說。

鬱大明沒接話，只是用手爬梳著她頭髮，若有所思。

3

牧欣一夜輾轉，第二天很早就起來。鬱大明也醒了，看她架勢，便知她已決定去醫院。他問要不要陪她，牧欣說自己去就行。鬱大明便起床為她準備早餐，還貼心地把她的保溫杯灌滿開水。

醫院在省城，距他們工作的城市一小時車程。

牧欣開著車，突然腹內疼痛。她趕緊在導航地圖上搜索最近的衛生間，發現3公里處有一座，便努力忍住不適，把穩方向盤朝那裡奔去。

上完廁所舒服了些，牧欣回到車裡“咕咚咕咚”喝了半杯開水，長長吐出一口氣。

然而，剛要發動車子，肚子裡又一陣翻滾湧來。她再次往衛生間衝去。

兩番折騰下來，牧欣元氣大損，身子軟得像海綿。她想，今天的計劃算完蛋了，這個鬼樣子怎麼把剩下的路程開完！即使勉強能到，也啥事都做不成吧？她虛弱地把座椅調到合適的角度，靠下來閉目養神。

難道連老天也不支援自己這樣去做？呸呸呸，什麼天不天的，牧欣最不信邪。

歇息了一陣，她有氣無力地回了家，沒辦法，只能等腸胃好利索再去。

鬱大明沒在，家裡很靜。牧欣索性爬上床補覺。昨夜基本未眠，又加上這一通折磨，她覺得身體像散了架，疲累至極。

可還是睡不踏實，時夢時醒，將近中午時，飢餓感襲來，更覺難受，牧欣掙扎著下床去煮小米粥。

正喝粥時，鬱大明回來了，看見牧欣，愣了愣問：“怎麼這麼快就返回了？事情辦了嗎？”

牧欣埋下頭，一勺一勺把粥往嘴裡送，良久才懶懶答道：“出了點狀況，沒去成。”

鬱大明“哦”了一聲，咕噥一句：“如果累了吃完粥就好好休息。”

一碗粥喝完，牧欣突然幽幽說：“大明，今天雖沒去成，但我決定了，不管哪天去，只要檢查符合條件，我就移植。”

“你真的想好了？”

牧欣點頭。

“我不贊成你去。”

牧欣挑了挑眉毛：“為什麼？”

“心疼！抽骨髓，說再好也得受罪；更何況，你爸媽對你那樣狠絕，憑什麼還要幫他們！”

牧欣勉強笑了一下：“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只想救弟弟，並不是要幫爸媽。”停頓片刻，又艱難補充，“其實，雖沒養在身邊，爸媽對我......也算不錯。”

她咬著下唇，眉毛也蹙在一起，似乎說出這句話用了太大力氣。

鬱大明“嗤”一聲：“他們生了你，可不就該負責嗎？對你好天經地義！再怎麼還是欠你！”

牧欣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盯著鬱大明：“你這麼激動，好像被拋棄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我......”鬱大明訕訕道，“也只是為你好。你不願聽，就當我沒說算了。去不去，還是你自己決定。”

牧欣不再言語。

4

這天夜裡，牧欣依然沒能休息好，她一向這樣，心裡有事就睡不著。所幸腸胃好了，她決定儘快去做檢查。

又是早早起床，先回了趟公司，把手頭工作安排好，然後再次請了假，前往醫院。

醫院裡人多車也多，牧欣轉了20分鐘才找到車位。她泊好車，長出一口氣，正準備上樓，手機響了。

是姑姑。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說，但聽說牧欣已到了弟弟所住的醫院，又趕忙改口道：“也沒啥事，你快先去看弟弟吧。”

牧欣一定要問個明白，而姑姑也不是心裡能藏事兒的人，在牧欣追問下，便開始一五一十講起來。

原來，爺爺心絞痛犯了。“不過已經穩定下來，沒大礙了。只是......”姑姑頓住了。

一向心直口快的姑姑今天怎麼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

爺爺心臟不好，這是老毛病了。既然已經轉危為安，姑姑還有啥遮遮掩掩的呢？電光石火間，牧欣突然想到一個可能：事情的關鍵是引得爺爺舊病復發的人吧？姑姑給自己打電話，難道......？

牧欣禁不住哆嗦一下，不敢再想下去，只央求姑姑快快告訴她來龍去脈。

事情的真相，果然如牧欣預料，卻是她最難以接受，最不願意面對的一種！

5

鬱大明偷偷給爺爺打了電話“談判”！

他謊稱牧欣因為被要求移植骨髓傷心欲絕，這兩三日來都茶飯不思，希望家人不要再逼她。

爺爺幾乎信了。孫女結婚三年，小兩口的恩愛他知道。雖然他私心裡其實不太喜歡這個孫女婿，但幾年來冷眼觀察，看他對牧欣倒一直用心，也就放下心來，慢慢接受了他。

可是再轉念一想，不對呀。自己帶大的孫女自己還不瞭解麼，不可能像說的那樣的，況且誰也沒有逼她，他們尊重她的任何決定。

想到這一點爺爺明白過來，敢情是這小子自己心裡在打小算盤吧，當初就看他是個有心機的人。

爺爺不動聲色，只說牧欣這丫頭也忒拗了，讓鬱大明把電話給她，他要好好說道說道她。

鬱大明碰了一鼻子灰，心下一慌，又轉了話鋒，說如果非要牧欣移植也行，但她是他老婆，要有點好歹啥的倆人婚姻肯定受影響，因此骨髓不能說給弟弟就給，要有補償。

“他想要怎樣？”牧欣的心“咚咚”直響，幾乎要跳出胸膛。

“也沒怎樣，最後反是你爺爺把他罵了一頓。”姑姑笑答。

牧欣懂得，姑姑是怕自己難過，有意輕描淡寫。一瞬間，羞憤如暴雨前的烏雲，層層漫卷堆積。

好一個鬱大明！真是冷漠又虛偽、自私又狠心！沒有絲毫悲憫和共情，對弟弟生命的即將隕落無動於衷，在理應敬重的爺爺面前也敢胡作非為。

多麼可悲！自己之前竟會覺得他溫暖！

曾經的柔情也許都是真的，但也不過是沒攤上事吧？考驗一來，他表面口口聲聲替自己考慮，背後卻興風作浪！

是的，在給爺爺打電話威脅敲詐之前，他已經下手了。那個令人脊背發涼的秘密，是牧欣去煮小米粥時發現的。

6

失眠一整夜，又遭遇腹瀉，當時牧欣走到廚房，身子虛飄飄的，手有點不聽使喚，拿小米時一把沒抓牢，那個小塑膠罐從櫥架上滾落下來，不偏不倚掉進了垃圾簍。

牧欣嘆一口氣，彎下腰去撈。一小塊紙片粘住米罐被帶上來，她伸出另一隻手去拂，它卻又粘在手上。

牧欣有點氣惱，正準備使勁扒拉，卻突然愣住了。紙上一個半拉的字落入眼睛，她心裡一凜，趕忙瞪大眼睛仔細看另外幾個小字。

看完，她如墜冰窟，遍身冷透，顫抖得連牙齒都咯咯作響，過了好久，才跌坐在凳子上哭出了聲。

那字紙碎片，是一種瀉藥的說明書！也是空空的垃圾簍裡唯一的垃圾！

應該是鬱大明清理時不小心遺漏的。他不願牧欣犯傻，但又明白自己阻止不了她，或者，是不想因為阻攔和她生了嫌隙，於是煞費苦心使陰招！

牧欣幾乎無法呼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但直覺又告訴她，猜測是對的。

洩得幾乎虛脫那一刻，她心裡也有過閃念，覺得事情蹊蹺。若是前一晚在餐廳吃壞腸胃，不會等到上午才發作；若說因為早餐，雞蛋麵包牛奶都是每天吃慣的，也全部新鮮，不該莫名其妙拉肚子 。

但因為心事冗雜，牧欣的疑問倏忽即逝，直到看見被處理過的說明書。

她第一反應是不相信，鬱大明對自己那麼好，怎麼可能做這樣齷齪的事呢！是自己神經繃得太緊、過於敏感了也說不定，她極力平復自己。

7

可鬱大明回家後的表現，讓牧欣心底的僥倖碎成了渣滓。當她說”出了點狀況”時，他多一句追問都沒有；而當她提出決定移植時，他的反應又過於激烈。這些，不是因為心虛又能是什麼！

那一刻，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牧欣覺得五臟六腑都快化掉，只差轟然一聲原地爆炸。

她恨得想把粥碗砸過去並高聲質問他，可最終還是忍住了。怕他不承認，那樣自己肯定更氣憤；但如果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臉皮一擼認下來，自己又該咋辦？

這樣的事肯定不能原諒；但是，三年的情意驟然掐斷，總要錐心剜肝地痛一番的，而她一時真沒精力，弟弟還等著救命呢。就是憋出內傷，也得等骨髓移植的事解決後，再去和他掰扯吧。

只是牧欣做夢也沒想到，瀉藥事件失敗後，鬱大明竟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險些害了爺爺性命！

利害當前，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夫妻又是利益共同體，平心而論，鬱大明有私心、干涉她，牧欣都覺得情有可原，可是，他萬萬不該表面裝好人，背後捅刀子！

一個平時看起來對你很好的人未必靠得住，也許ta只是還未暴露真面目。看清一個人，有時需要漫長的歲月，有時卻一件事就足夠。這樣一想，牧欣感覺連興師問罪都沒有意義。她只想離開他，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