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一覺醒來,手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保溫杯,一個蘋果,和一本相簿。
右手邊有一個窗臺,儘管窗欄已經頗為陳舊,隱隱透露出一些淺淺的裂紋,但深棕色的木紋還是微微發亮,不難看出主人對這個家的呵護。陽光柔柔地穿過紗窗,照映在房間的地板上,暖暖的,為房間增添了許多人氣兒。
“天氣真好,看來今天可以去外面拍些好看的照片。”阿離這麼想著,再次伸了個懶腰,準備換身衣服,下樓去看看自己在花園裡精心呵護的植物。不過還沒下床,就聽見了“咚咚”的聲音。
“誰呀?”
“阿離,醒來啦?”門外傳來一道十分蒼老的聲音,回答道:“今天天氣好,你陪爺爺去外面逛逛花園好嗎?”
阿離畢業後,就一直獨身居住在這座城市裡,與親戚都離得很遠,身邊也沒有玩得好的同學,加上她性格比較內向,平日只喜歡拍照畫畫,以至於在這座城市裡,只和隔壁的鄰居比較熟悉。
隔壁的鄰居是一個開書店的爺爺,聽說是因為兒子兒媳意外遭遇車禍去世,白髮人送黑髮人,只得自己一人把孫子帶大,和孫子相依為命,很是辛苦。可能也正是因為阿離與爺爺的孫子年紀相仿,爺爺也總是格外地照顧阿離。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書店爺爺就像阿離的親人一般。
“好呀,爺爺等等我換身衣服,馬上就來!”
“沒事兒,你慢慢兒換,爺爺等你。”
阿離趕忙起身,換了一身衣服。不知是不是昨天太過勞累,總覺得身體十分沉重,換個衣服也有些氣喘。不過天氣這麼好,不出門實在是一種辜負,阿離也沒多想,拿上相機,開開心心地出了門。
“爺爺,走吧!”
爺爺在小樓門口的座椅前坐著,剛開始花白的頭髮隨著微風微微拂動。聽到聲音,回頭溫柔地看了一眼阿離,任她挽著,慢慢地向花園走去。
早晨的陽光和煦而不猛烈,為花園的花草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鵝卵石道的兩旁,長滿了低矮的雜草,這邊幾隻狗尾巴草晃得自由自在,那邊又有幾株小野菊抖得歡快。不遠處的假山縫隙裡,歪歪地露出幾隻荷葉,幾處露水在晨光的照映下晶瑩剔透地閃著光,十分的寧靜。
前段時間,阿年——爺爺的孫子——外出出差了,要快半年才回來。每當阿離在家,有時間的時候,就會帶著爺爺出來花園轉轉,呼吸呼吸新鮮的空氣,也帶老人家散散心。
她照著以往的路線,帶著爺爺往前走著。可忽然在路過假山後的一道分叉路口,突如其來地一懵,接下來是要往哪邊走來著……
爺爺微微側過身子,帶著阿離往左邊的道路上繼續向前,似乎沒有察覺到阿離的停頓。
阿離沒有過多糾結,跟著爺爺的方向,往前走去。也許只是乍一下子沒想起來吧。
這個方向繼續往前,是阿離和阿年剛認識時,經常和爺爺一起野餐放鬆的地方。他們在這裡一起種下了一棵柏樹,每到夏天的時候,柏樹下的樹蔭就成了一個納涼的好地方,面朝湖泊,水汽豐盈,有一種新鮮涼爽的舒適。
很快,他們就走到這個地方。眼前的柏樹已經高大了許多。
“這個地方的土壤真好,這棵樹才幾年的時間,都長得這麼大了。”阿離指著柏樹對爺爺說。
爺爺緩緩一笑,沒有說話,坐了下來。
“阿離,你和阿年什麼時候結婚呀”
阿離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原來阿年已經告訴爺爺了嗎?
作為這個城市裡讓她最感親近的人,阿離時陪爺爺一起聊天,自然而然地與阿年也熟悉了起來。他們一起野餐,一起外出遊玩,有心事也會相互吐露,阿離欣賞阿年的淳樸與踏實,阿年喜歡阿離的上進與可愛。在一個七夕節的晚上,阿年將一份親手製作的相簿送給了阿離,表白心意,兩個人很自然地成為了戀人。雖然並不打算瞞著爺爺,不過也還沒有什麼合適的機會,正式地告訴爺爺就是了……這個臭阿年,怎麼告訴爺爺了也沒跟自己說一聲,弄得自己這麼猝不及防。
“爺爺……阿年告訴您啦?”
爺爺看著阿離,促狹地笑著。阿離更不好意思了。
“其實也不是要瞞著您,只是覺得沒碰到一個很合適的時機跟您說。”
“嗯,爺爺知道。”爺爺溫柔地看著阿離。儘管他的臉上已經寫滿了歲月的痕跡,但一雙眼睛卻明亮而專注。他又繼續問道:“你覺得阿年怎麼樣?”
“阿年他……很好啊”阿離悄悄癟了癟嘴,除了這次沒跟自己通氣兒,就告訴了爺爺兩人在一起的事情。想到這裡,又不禁想笑,等他回來,肯定要稍微“教訓”他一下才行。
爺爺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線,笑得更溫柔了:“他要是對你不好,你跟爺爺說,爺爺幫你打他。”
“好嘞,那我以後有爺爺撐腰啦!”阿離挽著爺爺,一起走到柏樹下坐了下來。
“你跟爺爺說說,阿年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嗎?”
“沒有啦,阿年很照顧我,他平時……”
兩個人在樹下,嘻嘻哈哈地講起了阿年平時的糗事,爺爺對阿年做出的一些傻事嘖嘖稱奇,看得阿離又是好笑不已。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湖邊漸漸來了不少外出遊玩的人家,有小女孩拽著風箏四處蹦蹦跳跳,也有小男孩帶著足球到處瘋跑。
忽然有一個毽子飛到了爺爺和阿離的身邊,打斷了他們,隨後遠處傳來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爺爺奶奶,可以幫我把毽子扔過來嗎?”
阿離有些無語:“小朋友,要叫姐姐哦!”然後起身撿起毽子,給小女孩丟了過去。
就在阿離準備回頭重新坐下來的時候,眼前猛地一黑,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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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坐在醫院急診室的外面,焦急地等待著。
不一會兒,醫生從急診室裡出來,爺爺趕忙上前拉住了醫生的胳膊。但醫生衝著爺爺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才緩慢地說道:
“家屬進去陪陪她吧,告個別。”
一瞬間,這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身形頓住了,左右微晃了幾下,眼看著就要倒下。身旁的中年人一把衝了上來,扶住了他:“爸,堅持住!媽還在等你!”
是啊,她還在裡面等他,他不能讓她臨走前都不安穩。
好不容易穩住心神,才往裡走去。
病床上,她同樣花白的頭髮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雙眼緊閉,面容安詳。“爺爺”默默地走到阿離身邊,坐了下來,握緊了她的雙手。
是的,他不是“爺爺”。他是阿年。
他們在戀愛的第三年結婚了。但遺憾的是,爺爺在他們婚後沒多久就去世了。阿離很難過,將所有當時的相簿都打包了起來,搬了新家。而後,他們度過了幾十年簡單而幸福的生活。
後來兒女長大了,也慢慢離開了身邊。習慣了兒女相伴,有時阿年會感到惆悵和孤單,阿離總是笑著打趣他。阿離總說,自己一定要比阿年活得更久,這樣才能陪著阿年走過人生旅行的每分每秒。
但誰都沒有想到,阿離會患上阿爾茲海默症。病發之後,每一天都像是在跟時間賽跑,每一次從睡夢中醒來,都會忘記一些事情。從剛剛發生的事情,到往前許多年的生活習慣,都悄無聲息地從阿離身上淡去。一開始,阿離還會感到不安和害怕,試著透過日記和相簿維持地久一些,但記憶一天天地消散,她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孩子,忘記了曾經的生活,只記得些許年輕時,與阿年相關的一些片段。
再後來,醫生說阿離的時間不多了。
為了讓阿離不再生活在遺忘與努力記起的痛苦之中,阿年帶著阿離回到了他們年輕時居住的地方。阿離將他當成了爺爺,他就扮成爺爺,以阿離最適應和習慣的方式,陪伴著她,和她一起走過人生最後的這段……忘記他的旅行。
阿年看著平靜安詳的阿離,雙眼痠楚,垂下了頭。他將阿離的雙手握得更緊了一些,卻只能感受到她漸漸冰涼的體溫。
病房裡,冰冷的機器上只剩下一條直線。
阿年,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