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年,離開清兵打進山海關,已經過了二十八個年頭。江南宜興丁蜀鎮外的山道上,迎面走來兩個人。
自東向西,正朝丁蜀鎮走去的,是位四十剛出頭的中年漢子,他叫潘鐵廬,自小讀書,但是不願到清朝科舉場中尋找出路,只能靠賣毛筆為生,這幾年,肩背筆囊,來往於宜興溧陽間。
從西而來,離開丁蜀的,是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他手拄柺杖,一件簡單的行李搭在背上,胸前卻掛著兩隻剛在丁蜀買來的茶壺,背因此顯得格外駝,人也顯得更老了。
“您不是江西黃先生嗎?”潘鐵廬與那老人擦肩而過,已經走出好幾步,這時突然返回身來,走到老人身邊相問。老人卻似乎沒聽見,只管朝前走。
潘鐵廬在他身旁,邊走邊問:“您老在潯陽好好的,怎麼會孤身一人到江南來,而且一個家人也不帶?”
那老人停下腳步,慢慢轉過頭,用昏花的老眼瞥了潘鐵廬一眼說:“老闆,你大約認錯人了吧?小老兒不姓黃。”說完,又要舉步。
潘鐵廬急忙低聲對他說:“九經先生,我不是別人,是十年前到江西尋父,在您府上住了幾天的潘鐵廬。當年承蒙先生教誨,不敢倚才取官,這才在家鄉販筆。”
老人猛然迴轉身,從頭到腳打量了潘鐵廬一番,這才滿臉綻出笑意道:“好!你是鐵廬,想不到千里迢迢,我還能遇上你這位有骨氣的好漢子。真是不虛此行,不虛此行了。”
兩人在路旁找塊斷碑坐下,潘鐵廬又問起黃九經先生來江南的緣故。
九經先生嘆了口氣,說:“老夫歸田隱居,算來已近三十年了。眼見迴天乏力,想起當年好友,大半已作古。能再見上一面的,也屈指可數,真是老天不保佑我們這一代文士啊!這次來江南,是想去吳縣看看昭法先生,聽說他獨住昭法草廬,也垂垂老矣,不知能否見上最後一面。”
潘鐵廬聽了,心頭好像猛地被巨錘敲擊一般,深深被老人的行為所感動。
黃九經先生在明末是有名的文人,跟吳縣徐昭法先生莫逆相交,普天下景仰他們的人很多。清兵入關,他們兩人從此隱居在家,在明代遺老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想不到這麼大年紀了,還獨自一人千里訪友。
潘鐵廬立即接過老人肩上的行李,跟自己的筆囊捆在一起,一定要陪老人同去吳縣。九經老人推辭了半天,看到潘鐵廬決心已下,也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四天之後,吳縣城郊來了黃九經潘鐵廬兩人。潘鐵廬見老人跋涉千里,已經到了吳縣,勸他不必著急。可是黃九經卻像久別故土的遊子一般,一邊貪婪地四顧,一邊加快腳步,朝早已熟悉的徐昭法家走去。
來到徐家,兩人看到那草屋已破敗不堪,四周的院牆已大半坍塌,院門上,那塊一半已傾斜的匾上,依然看得清古樸的四個隸書大字:“昭法草廬”。
黃九經實在按捺不住,便嚥著喊道:“徐兄!昭法!老朋友看你來啦!”
潘鐵廬趕忙上前攙扶,免得他被門坎絆倒,一同進了院門。院內荒草叢生,空無一人,只有中間那扇門內,傳出一聲低啞的詢問:“誰呀?恕在下無禮,請推門進來。”
潘鐵廬上前推開屋門,看到屋內桌邊,半倚著一位衣衫襤褸的老漢,幾乎認不出來他便是當年神采奕奕的徐昭法。
潘鐵廬放下肩上的擔子,正要回身攙扶黃九經,兩位老人卻一同“啊呀”一聲驚撥出口,黃九經扔下柺杖走上前去,徐昭法顫巍巍硬撐著桌子站立起來,伸出雙手擁抱著黃九經,二位老人“嗚嗚”地相對痛哭起來。
一陣激動過後,徐昭法覺得一陣目眩,知道自己今天粒米未下肚,再硬撐下去是不行的了,便苦笑著對黃九經說:“九經兄,不瞞你說,我已經山窮水盡,今日尚未用餐,家中無糧招待,實在愧對老友。”
黃九經環顧寒倫的居室,笑了笑說:“你我兄弟,還談這些俗禮幹什麼?鐵廬,你把行李開啟,我還有一點盤纏,先去買點米回來,我們老兄弟吃飽了,可以作長夜之談。”
潘鐵廬便去買了幾升大米,帶了一點鹽回來,升火燒粥,等把稀粥燒好,天已近黃昏。潘鐵廬忽然想起晚上屋內沒有燈火,便要出門去買。
黃九經一邊喝著粥一邊說:“鐵廬,這就不必了。這麼多年來,我總是摸黑熬夜,也習慣了。”三個人就這麼草草地吃了一餐晚飯。
晚上,潘鐵廬躺在草堆上,久久不能入睡,聽著兩位老人絮絮而談。老人回憶著當年一同中進士相見的經過,惺惺相惜的友情。談到明末一同隱居的事,語音便低下去,低得無法聽清。
當話題轉到二十多年來含辛茹苦,家道中落,幾乎無法維持生計之時,兩位老人卻毫無後悔之情;接著,兩人相約苦守窮廬,矢志終身,那話語卻又那麼斬釘截鐵;接著,兩位老人的話聲,又放低了,潘鐵廬再也無法聽清,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等潘鐵廬睡醒時,天已大亮,他急忙起來為兩位老人準備早飯,發覺黃九經和徐昭法穿得整整齊齊,擁著被子對坐著,顯然一夜未眠,但精神比昨天更加好,臉上一點倦意都看不出來。
早飯以後,黃九經拿出一柄紙扇,叫潘鐵廬到市場上變賣,並籲囑他千萬別說是黃九經的。
潘鐵廬拿著扇子在集市上站了一個時辰,沒人光顧,他急著要變賣扇子,可以給徐昭法安排幾天的食糧,便對前來看扇的人說:“這詩畫扇是江西黃九經的親筆,可不要錯過機會。”
一位富商聽了,拿過扇子端詳半天,果然出了幾錢銀子買了去。回到昭法草廬,潘鐵廬老老實實把賣扇的經過告訴兩位老人。
黃九經和徐昭法聽了,都發起怒來,黃九經說:“這次來江南,本是秘密行動,只怕驚動官府,怎麼能讓把柄落到滿人.手中?”逼著潘鐵廬贖回了那柄扇子,兩人才轉怒為喜。
黃九經知道行蹤已露,這裡不能久留了。好在與老友見了面,一生心願已足,便依依不捨地告別了徐昭法。想到這一次已是生離死別,兩位老人不禁又抱頭痛哭了一陣,潘鐵廬也陪著落了好多眼淚。黃九經讓潘鐵廬送過溧陽,便催他回家,自己獨自登上了歸程。
黃九經千里訪友的事終於在江南流傳開來,一時傳為美談。這時,清廷為了籠絡漢族讀書人,特別設立了“博學鴻辭科”,要各地推薦有影響的讀書人到京城參加額外的科舉,選拔一些人當官。
江西九江府聽說黃九經千里訪友,便派人請他參加“博學鴻辭科”的選拔。黃九經絕口否認訪友之事,只說自己老病在家,怎麼能千里迢迢去江南?所傳詩畫扇也在自己手中,可見傳說之事實為謠言。
後來,這件事連北京的官府也知道了,認為黃九經是最合適的人選,一再催促他上京應試,答應一定給他官做。
這時,江南傳來訊息,徐昭法老人因為貧病交加,終於死在住了三十多年的昭法草廬。黃九經遙祭老友之後,終於投江而死。博學鴻辭科中,始終沒有他的名字。
潘鐵廬聽到訊息,十分悲痛,便偷偷把事情經過告訴了自已的老師湯默齋先生。湯先生寫了首騷體詩追悼黃九經先生,稱他為當代屈原。
參考資料《初月樓聞見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