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有良的左胳膊伸不直,就娶了個一隻眼的媳婦。媳婦叫郎桂花,身板結實,手腳麻利,家裡活地裡活都是一把好手。秋天到地裡割黃豆,她把打頭的小夥子甩下一丈多遠。郎桂花有個大毛病,就是過日子不會節省,不知道和糧米算賬。
農業合作化以後,年年的口糧都是低限度的定量。精打細算的人家,秋天勉強能接續下來。胡吃亂造的人家,一到夏天就斷頓了。郎桂花家四個男孩,又能淘氣又能吃飯,她就像一個護崽子的老家雀,想著辦法讓孩子吃飽。她常說,媽媽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就不能讓孩子的小肚子餓著。
當時的農村,都不讓孩子“盤飯”。所謂的“盤飯”,就是孩子在兩頓飯之間的加餐。那時候,家家喝粥的時候多,孩子出去跑一會兒,撒一潑尿就餓了,進屋就找剩飯吃。多數人家,對孩子有嚴格的規定,就是肚子餓得像狗叫,也不許摸一下碗筷。個別不守規矩的孩子,讓父母懲罰直溜溜地跪著。郎桂花對孩子採取了寬容的態度,她說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得越多,身體長得越快。那四張餓狼撲食的小嘴,盤飯經常把半盆剩飯吃個淨光。不怕零吃,就怕整算,大半年下來,她家幾十頓飯的糧食就沒了。
多數人家,都把粥煮得很稀,煮好了粥早早地從鍋裡淘出來涼著,慢慢地粥就凝了,吃著就分不出幹稀了。郎桂花不想這樣省糧,說孩子正在長身體,餓肚子骨頭就不結實。她煮的粥,總是比旁的人家多一勺米。幾個月下來,她家又浪費了不少糧食。
梅有良會織網,經常在呼蘭河邊的河汊子裡打小魚。有的時候打的魚多,就賣了;有時候打的魚少,就自己家打魚醬吃了。俗話說,臭魚爛蝦,送飯的冤家。一頓小魚醬吃完,孩子們抹著香嘴巴,就把一大盆乾飯吃光了。累月長年,孩子們放開肚皮吃著,她家的糧囤子很快就空了。
年年過了端午節,郎桂花就端著泥盆到左鄰右舍去借糧,一瓢一瓢地借,一碗一碗地借。左鄰右舍,同情她的人少,指責她的人多,送給她的都是白眼,都是吐沫。
秋後新糧分下來。郎桂花就揹著口袋一家一家的還糧食。左鄰右舍常常用小話磕打她:天上的星星你數不過來,囤子裡的糧食你還不知道多少麼!郎桂花的單眼裡眼淚直轉。她在心裡默默發誓,來年一定把糧食從孩子的嘴裡摳出來。可到了來年,郎桂花又把過去的悽惶和難堪忘了,還是讓孩子們盤飯,還是讓孩們喝不算太稀的粥,還是給孩子們打小魚醬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左鄰右舍都說,郎桂花家的糧食能夠吃,除非雲彩上長出莊稼來!
那一年的夏天,左鄰右舍奇怪地說,沒想到狗的頭上長出了犄角,郎桂花家的糧食居然接續下來了!
——他們不知道,去年秋天,郎桂花偷偷地領著全家六口人摳了幾千個老鼠洞。
人要是窮急了,可能智慧就從腦袋長出來了。有一天扒苞米收工回來,郎桂花無意中看見了一隻大老鼠往洞裡搬運糧食。她靈機一動,那隻單眼睛立刻放出光來。晚上,正好天上掛著圓晃晃的大月亮,郎桂花就領著丈夫孩子一個又一個地摳起老鼠洞來。苞米高粱大豆,老鼠洞裡什麼糧食都有。越摳越有癮,越摳收穫越多,天亮回家,六口人的背上都是金燦燦的糧食。摳著摳著,圓月變成了月牙;摳著摳著,月牙變成了星星。郎桂花就到孃家借來了幾個手電筒,夜深人靜,全家人在地裡不停地挖來挖去。郎桂花有一種特殊的天賦,她的一隻眼睛斜著一看,就知道哪個老鼠洞裡有糧食,鐵鍁便用力地挖下去。有時,她也可憐這些老鼠,倒騰到洞裡這些糧食多不容易!可是,她一看孩子那四張吃飯的小嘴,又狠了狠心,把老鼠過冬的口糧都摳出來裝在她家的袋子裡。大地封凍了,郎桂花家的幾個糧囤子全滿了。
郎桂花從來不傷害一隻老鼠,老鼠糧就是她們全家的希望。
有人羨慕郎桂花,多數人還是笑話她,說從老鼠嘴裡摳出來的糧食吃著不乾淨。賈家店,夜裡摳老鼠洞的沒有第二家。
這樣過了幾年,郎桂花家的四個孩子吃著從老鼠洞裡摳出來的糧食都長大了。孩子長大了,愁事也來了。家裡窮,拿不出娶媳婦的彩禮,老大老二老三都讓外村人家招了養老女婿。老四讓本村的姑娘小霞看上了。小霞沒要一分錢的彩禮,夾著包來和老四成了親。
老四身體壯能幹活,小霞養豬養雞種煙種蒜的能抓錢。不幾年的工夫,小日子就撲登起來了,蓋上了三間大磚房。
郎桂花不管家裡的事情了。天氣好的時候,她就領著小孫子在大街上玩。左鄰右舍議論說,真是啥人啥命,沒想到郎桂花那個窮日子能過到今天?
生產隊解體以後,老四承包了十幾垧水田。家裡的大米多得吃不完。每天吃飯的時候,郎桂花都盛上滿滿的一碗米飯端到孫子的面前,大聲地說,吃,吃,今天咱家的大米飯隨便吃!奇怪的是,孫子不喜歡吃大米飯,吃幾口就撂下碗筷,餓了,就拉著奶奶的手到小賣店去買麵包。買來了麵包,他又是吃幾口就扔掉。
郎桂花經常嘆氣,想不到隔了一代的孫子會變成這樣!她要教育教育孩子,就一遍又一遍地給孫子講過去摳老鼠洞吃老鼠糧的故事。孫子開始聽,覺得很好玩兒,聽著聽著就捂著耳朵跑開了。
郎桂花很無奈,自己和自己賭氣說,你不吃我吃,把那些年肚子的虧空全吃回來!是的,糧食困難的那些年,她就是看著孩子吃飯了,當媽媽的能吃幾頓飽飯呢?
她自己想多吃,兒子媳婦也讓她多吃。頓頓吃飯,她都是滿滿的兩大碗,還自嘲自解地說,老飯粒兒老飯粒兒,越吃越有勁兒!
沒有想到,她吃著吃著,就把自己吃糊塗了。開始是拿東忘西,摔了一個大跟頭以後,就什麼事情也想不起來了。
兒子問她多大歲數,她不知道;媳婦問她屬什麼的,她也說不上來。連她最心愛的孫子,小名都忘記了。老伴梅有良晚上給她鋪被子,她還愣愣地看著丈夫問,你是誰呀,要和我睡在一起?
兒子媳婦帶著媽媽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說,這是老年痴呆性的失憶症,現代醫學什麼辦法也沒有。
兒子偷偷地掉眼淚。媽媽的命咋這麼苦哇?前半輩子肚子空著,現在肚子填飽了,腦袋又變成了一片空白。
郎桂花什麼事情也不能幹了,整天就是對著牆壁坐著,嘴裡不知道叨咕些什麼。
春天的一個早晨,小孫子調皮地問奶奶,你總是這樣閒坐著幹啥,快出去摳老鼠糧啊!
一聽到“老鼠糧”三個字,郎桂花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麼,急忙扯住孫子的衣襟問,快說,老鼠糧在哪?
孫子比比劃劃地說,在老鼠洞裡。
奶奶又問,老鼠洞在哪?
孫子嬉皮笑臉地用手指著說,就在院子的那個角落裡。
郎桂花立刻興奮起來,找來一把小鐵鏟,就在院子的那個角落挖了起來。她從早晨挖到中午,從中午又挖到晚上。
她不吃飯也不喝水,不停地挖,不停地叨咕,老鼠糧就要挖到了!
老四說,媽媽某根記憶的神經,被“老鼠糧”三個字喚醒了。
小霞是個聰明人,一下子悟到“老鼠糧”的秘密。婆婆不吃飯,她就說,媽吃呀吃呀,這是老鼠糧啊!婆婆就急忙端起了飯碗,大口小口香香地吃著。晚上婆婆不睡覺,小霞又說,媽睡呀睡呀,明天去挖老鼠糧呢!婆婆就呼呼睡下了。為了鍛鍊婆婆走路,小霞天天扯著她到田野裡去挖老鼠糧。從田邊地頭,挖到草地樹林,小霞在前邊挖,婆婆在後邊挖。雖然口袋裡一粒糧食也沒有,小霞總是笑吟吟地說,媽,快挖到了,快挖到了!
一天中午,在一個排水渠旁,郎桂花挖到了一棵野菜,忽然大聲地喊了起來:這不是婆婆丁(蒲公英)嗎?小霞先是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急切地指著路邊的一朵小黃花問,媽,那是啥花?婆婆想了想說,那,那是苦菜花呀!
婆婆的記憶又復活了,小霞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
從春挖到夏,從夏挖到秋。郎桂花領著媳婦滿山地走,指指點點。說在這裡挖出來一捧黃豆,說在這裡挖出來兩把高粱,說在那裡挖出來半兜子小穀穗,枝枝蔓蔓,往事的細節漸漸在她的頭腦中復甦。
小霞就領著她挖,不停地挖,把幾十年的往事都清晰地挖了出來。
郎桂花動情地回憶起第一次挖老鼠糧的那個夜晚,天上掛著金黃金黃的月亮……
第二天下了一場雪,把大地都蓋上了。小霞在飯桌上鄭重宣佈,從今天起,媽媽的老鼠糧再也不挖了!
郎桂花馬上站起來說,不,年年秋天我還要去地裡挖一點兒,多少都攢著。等將來我死的時候,就算是我的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