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輪,從重慶出發,到武漢。
半夜,船艙悶熱,老鄧到甲板透透風。
聽到船裡靠艙門處有人說話聲音。
“你真吃了?”
“嗯。”
“為什麼睡不著?我都聽見你肚子咕嚕咕嚕響。”
“吃過了。”
問的是女子,答的是男子,聲音稚嫩。
老鄧探頭入艙門望望,兩個十七八歲的男女,蜷臥船艙地板上,旁邊堆著貨物,他們付的是最便宜票價。
微弱燈光下,可以看見臉如菜色。
女的開始低聲哭泣。
老鄧問,“咋事了?”
女的收住哭聲,低聲說,“包包丟了,饃饃和錢都丟了。”
頓一頓,“他兜裡有個玉米捧,說自己吃過,給我吃,其實自己沒吃,餓得睡不著。”
大慶輪中途停停走走,上貨落貨,要兩天足才到武漢。
這是第二天,估計餓了一天了。
怪不得,船裡廣播喇叭喊飯堂開飯了,老鄧經過這艙門去飯堂,就似乎看見這對男女蜷伏著,動也不動,因為沒錢吃飯。
老鄧搖搖頭,沒吭聲。
這十來歲的少男少女,是千千萬萬離鄉背井到城裡打工的。
老鄧是因事到重慶的。
船開出重慶一段河道後,只見兩岸四十五度的斜坡上,居然種了玉米。
真不知道當地農民是怎麼下種、澆灌、採摘的。
中午在船裡飯堂吃飯時,同桌的人談起三峽水壩。一個戴著眼鏡的人說,“造這水壩,淹沒許多古蹟,對生態環境,影響深遠。”
一個老者說,“我們那幾個鎮,要搬遷。”
一個自稱當地小幹部的卻說,“這一圍堵,水位高了,我們那窮鄉僻壤,交通方便了,東西可以出去,生活就會改善。”
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小幹部繼續說,“現在那個窮法,你們不知,有的地方,一個家庭,就只這麼一條像樣的褲子,誰出門誰穿。”
老鄧只是聽聽,沒答話。
世界上的問題很多,中國的問題很多,老鄧先要管管自己的。
這次來重慶本來希望找個朋友靠靠,不料,到了,得悉朋友的小生意也垮了。
在外面涼了一陣,回船艙,那兩個少年男女還是蜷縮著,在靠門的地板上。
忽然,老鄧停下,在衣袋裡摸了摸,摸出一張紙幣。在燈光下照了照,是十塊。
他推了推躺在地上的少男。
“到小賣部,買點什麼吃吧。”
少男少女醒了,看著紙幣,發呆,又看看給他們錢的漢子,他額上,正中,有道殷紅的疤痕。
“拿去,拿去,不要你還。”
光陰荏苒,不覺五年。
那天晚上,幾乎九點了,一個小飯店快要打烊,卻有人進來,要吃飯。
年輕的老闆娘說,要關門了,但看到這客人的餓樣子,便改變初衷,讓他坐下。
她端著小本子,一邊問他要吃什麼,一邊端詳這人。他的衣著破舊,滿臉倦容,精神萎靡,似乎剛剛遭受了什麼重大挫折的樣子。
他只要一碗素面,加兩個饃饃,一小碟鹹毛豆。問清楚價錢,大概十塊。
老闆娘說,稍等,便轉身到廚房預備。她的幫工已經下班了。
弄了五分鐘,還未出來。
“快點吧,這麼久。”客人催促了。
“行了。”老闆娘裡面應著。
沒一會,老闆娘端出個托盤,把裡面東西逐一放下,一碗熱騰騰的面,兩個白花花的饅頭,一盤滷味,當然,還有毛豆,外加一杯白乾。
“我沒點這些……”客人很驚訝。
“吃吧,今天剩的了,不想浪費。”年輕的老闆娘笑笑。
客人眼神很疑惑。
“吃,吃,否則涼了。”
看到她肯定的眼神,他開始吃了。
餓,的確餓。
開始了,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一陣風捲殘雲,都掃光。白乾也喝了。
“老闆娘,結賬。”
他掏衣袋,掏出二十塊錢的紙幣,似乎,就這麼二十塊錢了。
他開始猶豫了,剛才吃的,可能二十塊都不止。
老闆娘來了,“十塊。”
“十塊?”
“嗯。十塊。”
她把這二十塊紙幣拿去,走去櫃檯。
客人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
這時,一個年輕男子推門進來,“阿萍,這麼晚,還不關門呀。”
老闆娘招手讓他過去,低聲說了什麼。
男子瞧客人方向看看。點點頭。
然後,兩人一同走過來。
“大叔,還記得我們嗎?”
客人看著這對青年人,茫然地,慢慢地搖頭。
他真的記不起。
“五年前,大慶輪。”
他還是記不起。
“我們餓了,你給了我們十塊錢。”
他終於記起來了,點點頭。
年輕男子手裡拿著一百塊錢,還有,客人原來的二十塊紙幣,一同交到客人手中。
小飯店天花板那盞燈,把客人額上,正中,那道殷紅的疤痕照得清清楚楚。
寫於2009-12
收在《永遠的紅酥手》,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