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歲》
天剛亮,母親就叫醒我們,急急忙忙吃過早飯,外頭就有幾個同村的叔叔喊她了,帶上頭天晚上就準備好的竹框子和钁頭,媽媽緊跑幾步追了上去。
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一個半邊戶的家,爸爸在離家幾十公里的鎮中學教書,媽媽一個人在家帶著包括我在內 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四個孩子。土地還沒有下放到戶,我們家在生產隊掙工分的就只有母親一個人,因此,可以說,在家裡,媽媽是仁慈的母親,在外頭,她更像個男人。
看著母親行走在田坎上匆忙的身影,我聲喊,“媽媽,帶上斗笠吧,怕要下雨哦!”
“中午的冷飯在鍋裡,你熱一下就可以吃了。沒有麼子雨。”母親回頭答應我。
返身進屋,揭開小鍋,裡面是媽媽給我們早飯吃剩下的冷飯和紅薯,還有一碗南瓜湯。
弟弟妹妹們在一邊玩耍,我翻出書包做作業,這是一個星期天,是一個八歲小姑娘的星期天,我終身難忘懷的星期天。
生產隊那時候是按照掙工分的多少分糧食的,我們家自然是屬於人均分糧最少的那一類,而我們正在長身體,正是猛吃猛長的時候,常常是把雜糧(紅薯土豆類)作主糧來應付。那一天,是生產隊放假,大家約好了去幾里外的蓮花塘挖蓮藕。因為是野生蓮藕,生產隊也沒人管,誰挖誰得,所以家境貧窮的都願意趁這個時間去挖蓮藕回來填肚子。
一邊做作業,一邊想著,母親一個女人跟那些叔叔們一起下到蓮花塘裡,怎樣把堤壩壘起來,把塘水放出去,然後又下到深過大腿的淤泥塘裡挖蓮藕的鏡頭……八歲的我,已經懂得心疼母親了。
正在發呆,一個響亮的大雷大了下來,似乎我們家瓦房都輕輕搖晃了一下,瞬間就下起雨來了。丟下手中的筆,跑到家門口,屋簷上已經有一串一串的水滑落下來,心想這下遭了,媽媽要挨雨淋了。
轉身進屋,把大鍋裡的火點燃,用小木瓢把水缸裡的水一瓢一瓢倒進鍋裡,由於從小缺乏營養,八歲的我,個頭只比我們家土灶高一點點,所以,每一瓢水,都得高高舉起跟頭一樣高才能倒進鍋裡。蓋好鍋蓋,灶膛裡的火又熄了。
等我前前後後把一鍋水燒開了,心想,這下好了,即便媽媽被雨淋溼透了,也可以回家洗個熱水澡暖和身子了。隨手揩掉臉上的汗水和黑黑的燒草灰,疾切的跑到門口,卻原來,就在我燒水的這會兒,雨越下越大,已經傾盆狀潑下來了。
我倚著門扉,見遠處有幾個人影過來,隨著雨簾,近了,才看清他們是生產隊的幾個叔叔,也淋得落湯雞似的,竹簍裡擔著幾根黑不溜秋的蓮藕,“王大叔,看見我媽沒有?”我雙手合成喇叭,這樣問。
“沒有看見,她一個人在一邊。”大叔一邊回答一邊跑,然後消失在雨的另一邊。
大雨依然沒有停的意思,我旋轉身,伸手摸摸剛才燒好了的水,似乎已經涼了,又抱了一捆柴草,燒起來。
再一次倚門翹望。
洞庭湖邊上的田野是一望無際的,在雨中,卻是無盡的迷茫,當我極目的時候,即便有雨,也能夠一眼看出去好幾裡遠。一個小黑點出來了,我的心一陣疾跳,是媽媽,是我親愛的媽媽,目不轉睛地看著,近點,再近點,卻是兩三個男人的身影。到了跟前,看見這幾個人每人還收穫了小半擔的蓮藕,橫七豎八地插在竹簍裡,“二伯父,看見我媽沒有?”
“沒有看見呢,小玉。”伯父一邊回答一邊還補了一句,“今天那藕塘水太深了,不好挖。”
前不久還聽大人說起過,去年挖蓮藕,因為水沒有放夠就下去搶採,有一個鄰村的大爺掉進沼澤就被淹死的事情,如果媽媽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天!一想到這兒,眼淚就奪眶而出。
再一次進屋,水又涼了,又一次添草火燒開。
那一天的天破了一般,全然不曉得
我一個八歲女孩子的心有多麼牽掛。情急時候,我端了根小凳子,站在上面看遠處——長大了才曉得,那麼一點點增高,在一望無垠的平原地區,完全無濟於事。
幾里路外的田野上,當我望穿雙眼的時候,又一個小黑點跳了出來,用小手使勁揉一揉眼睛,再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好多個。這下心想,媽媽一定在最後這一撥人群裡了。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終於可以看清人影了。沒有我親愛的媽媽!我衝進雨裡,衝到大人們面前,抓住一個竹簍的框子,仰頭,大聲問他們,“看見我媽媽沒有!我媽沒有和你們在一起嗎?”我一邊哭著,一邊問“我媽早上和你們一起去的呀!”
叔叔大爺們停住了腳,才發現,一開始就沒有注意我媽媽什麼地方,因為雨太大,他們敷衍幾句,就把我丟在雨中自顧自地回家去了。
我幾次想過去那老遠的地方找我媽媽,只曉得離家裡有十多里路,這麼大的雨,連個問路的人都找不到。雨水和淚水,從我少不更事的臉頰上淌下來,無助地望著早上媽媽消失的那個方向,嚎啕大哭……
就這樣,從早到晚,我把那一大鍋給母親準備的熱水,燒了一次又一次,至少燒了有六次,弟弟妹妹們什麼時候把鍋裡的冷飯連同冷紅薯一塊兒吃的我也不曉得,只感覺天塌下來一般的可怕。
一整天的大雨,我自己也把溼透的衣服用身體烤乾了,倚著門扉,深秋的天,比夏日黑得早,一轉眼天近傍晚,大路上,已經看不見一個人影,我的眼淚像斷了線一樣的,雙雙湧出來。
突然,在我模糊的眼淚珠子上,隱隱約約出現一個小黑點,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小黑點,我迅速揩掉眼淚,真是個黑點,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是媽媽,是我親愛的媽媽。
雨裡,媽媽早已經全身溼透,她身上黑色的泥巴早已經被雨水和汗水洗淨,肩上,跳著滿滿的一大擔子的蓮藕,竹簍裡,那蓮藕足有我人高那麼多,她艱難的腳步,在風雨的傍晚卻是那麼堅定地朝我走來,與白天看見的那些叔叔伯伯們空手而回或者半空手而回相比,媽媽,是今天最大的收穫者。
沒等母親進屋,我衝到她跟前,抱住她的大腿,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
“玉兒,玉兒餓壞了吧?媽不是回來了嗎?媽一個人找到一片好蓮藕,捨不得回來。快,快放開手,外頭這麼大的雨,媽回家給你們蒸蓮藕吃……”
大學畢業那一年,爸爸跟媽媽有一次吵嘴了,無人能夠開導他們,我把爸爸叫到一邊,第一次給他講起自己八歲那個星期天的故事,聽到後來,爸爸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玉兒,是爸爸不好,我欠你媽一輩子,我們張家欠你媽一輩子。不說了孩子,爸爸錯了,我這就去給你媽道歉去!”
大學畢業我也接過爸爸的接力棒,做人民教師,一做就是幾十
年,幾十年人生風雨中,越過無數的坎坷,而每一次,我幾乎都會在眼前浮現出母親挑著滿滿的一擔蓮藕從風雨中朝我走過來那堅定步伐的情景,——因為沉重,她的扁擔被壓得一閃一閃的,隨著腳步上下跳動,也因為沉重,母親伸長了脖子,身子前傾,卻仰著頭,迎著雨,黑黑的長髮緊貼在她的肩上,雨水順著黑髮滑落下來,母親堅毅的臉,更像一個男人,準確說,更像一位英雄。
這輩子,母親,就這樣成了我心中永遠的雕塑!
那一年,我八歲。
2020年12月4日廊橋之戀302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