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芸娘重重地甩上房門,窩炕上生悶氣。
門外孃親在清點彩禮,金鐲子兩對,一頭豬,一對鵝,在村子裡是數得上的聘禮,她笑呵呵地給未來新郎官上水,好聲好氣地盤問:“找著爹孃了嗎?這些東西哪來的銀錢?以後打算住在哪裡?”
小八的結巴程度堪比啞巴,只能“啊啊”幾聲,手上努力比劃著,丈母孃連猜帶蒙,不由喜上眉梢:“你是說,平時給獵戶帶路,攢了不少錢呀。後山的房子都起好了?”
聽這九轉十八彎的腔調,吝嗇孃親的嘴臉活靈活現地浮現芸娘眼前——
眼兒一定是彎起來的,孃親的眼睛比自己還長一些,在眼尾微微的上撩,很是耐看,而且笑起來的時候不會眯成縫,反而露出黑閃閃的眼仁來。
那詞叫什麼……見錢眼開!
哼!她用力捂住耳朵,心中又氣又委屈。
但她已經十六,再不嫁不行了。這天零零散散的星子還在,芸娘已經被孃親麻溜地捆起來,押送她成親。
她瞪著眼,扭來扭去像條肥鼓鼓的蠶。
孃親說,兒啊,人得活著,不能光做夢,小八給的聘禮比村裡最好的規格還多一倍,說明看重你,又是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娘放心,好好過日子吧。
02
新屋遠遠地躲開村落,依山腳而建,一間茅屋一臺灶,歪歪扭扭的籬笆圍著水井,籬笆角里綠油油的菜芽已經冒尖,確實很稱芸娘心意。
相夫教子遠離紅塵,多好。可夫不是想要的夫,子也不會有。
她重重嘆氣,托腮滾在床上,把背留給小八。
“你,你,啊……”背後結結巴巴不成串,芸娘狠了心不搭理,聲響漸漸弱下去。
到了黃昏,炒野菜和烤土豆的香味飄來,勾得她肚子直叫喚,有人戳了戳芸孃的背,端過小木板凳坐一旁,香氣越發濃郁起來。
芸娘一回頭,看見飯的香、菜的熱,還有男人討好的眼睛,心軟且無奈。
小八是個結巴這件事,村裡沒人不知道。
他十年前突然出現,相貌醜陋,一道道疤痕如老樹根虯滿面頰,小小的眼睛藏在疤痕後面,漆黑地閃爍著恐懼,身上連件衣服也沒有,張口說話只有“啊啊”作響,不是啞巴就是結巴。
芸娘是個膽大的,蹦出來脆生生道:“你是哪裡來的妖怪!看本俠女如何收拾你!”
小八本就害怕極了,一激靈,居然一口咬住芸孃的胳膊,嚇得她哇哇大叫。
後來,芸娘遇到村裡的孩子王欺負,小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莽著幾拳將對方打懵,拉著她就跑。
一來二回,倆小東西的友情就結下了,小八的名字也是芸娘起的,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又結巴,就叫小八唄。
漸漸地,孃親會給小八添一份吃的,有重活累活他也會來家中相幫,彼此相伴已然十年,早已親如姐弟。
想到這裡,芸娘心中的火氣漸漸消下去,委屈接踵而至。
不肯嫁的少女,心中早有魂牽夢繞之人,她想要一個和爹爹一樣會識字的郎君,為她作畫,為她題詞。
03
一年後,有人在屋外討水喝。
芸娘出門一看,籬笆外站著一白衣男子,身形頎長,墨髮如絹,叩門的手指節節分明,與想象中的夢中人一般無二。
假如被那樣的手溫柔地握著,被那雙墨瞳專注地看著……
錯眼間,芸娘羞紅了臉,小碎步把海碗遞過去。
男子朗聲道謝,接過碗仰頭牛飲,芸娘覺得那滾動的喉結分外儒雅。那些爹爹教的禮儀、夢中習的詩文,此時統統浮現在腦海。
一個在簷下席地而坐,一個在門柱旁掩嘴而笑,兩人你來我往,談得興致迭起。
男子笑道:“人在山旁,古人誠不欺我!今日見了姑娘,才懂芸乃仙草,騰於雲上,尊駕不可謂不先知!”
芸娘吃吃笑了,藉機問公子姓名——沈伯丘。
來客暫歇既走,芸孃的心也滿了又空,隨落日一同去了。
小八回來的時候,芸娘久違地露出笑模樣,拉著他在炕上坐,眼眸亮晶晶的,提起今日遇著一人,是那般風雅……
她真的太開心了,今日是十多年苦悶的救贖,頭一回有人懂她。
小八安靜地聽了很久,他無法言語的嗓子彌散出血腥味,猙獰隆起的疤痕後,藏著夜一般深邃的眼眸。
04
一夜好夢,次日,芸娘被外屋的吵鬧吵醒,想要翻身卻滾到了地上,四下打量後才發現,她竟甦醒在住了十六年的閨房,而非婚後的新院。
孃親聞聲而入,忙不迭把人撈起來:“快快,沈郎的妝嫁都到門口了!”
沈郎?她不但重回到過去,還要另嫁於他?
一場兵荒馬亂的婚嫁後,芸娘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小八消失了,沒有人記得他的存在,也沒有人記得他們曾經有過一段婚娶。
過著過著,連芸娘都懷疑起來,怎會有人消失得如此徹底,未留下任何痕跡?莫非小八真的不存在,只是自己的一場夢?
丈夫從背後攬住芸娘,耳鬢廝磨。他剛給妻子畫了畫像,纏著要她親自題詞,留下恩愛的印記。
罷了,或許,小八是天上的神仙,只與我有緣了一場吧,她心想。
和沈伯丘的日子溫暖幸福,一如芸孃的想象。文人好友眾多,常常家中對酒吟詩。
唯有一點,沈伯丘有個粱姓好友,瘦瘦高高,初見時竟醉眼蒙朧地湊到她跟前,嘴裡濃厚的酒肉臭重重地噴在她白淨的臉上,帶著難以忍受的溫度。
和丈夫說起時,沈伯丘卻輕描淡寫,說粱兄風流,看見美人就失魂,叫她不要大驚小怪。
芸娘始終覺得夫君不該與這些人往來,可又說不出切實的依據。
05
這天,沈伯丘再度宴客,芸娘做好飯菜,早早避入內屋,忽然一聲巨響在門口響起,她探頭去看,駭得發不出聲來。
那個瘦高粱,一手撐地,應是剛剛跌進來,此時看向她,嘴角嘿嘿一笑,像在盯即將到嘴的肥肉。
芸娘下意識往床角縮起身子,手中緊緊攥住詩集,衝他喊:“你不該進來,快出去!”
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竟處在無處可逃的死角,於是匆匆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好,半趿拉著逃到桌子背後。
瘦高粱哈哈大笑,幾大步搖搖晃晃撲到跟前,濃重的酒肉臭再一次噴在芸娘白淨的臉上,她“啊”地驚叫一聲,連退五六步,直撞上衣櫃。
左腳的鞋就這麼丟在了跟前,他眼中放光,附身去撿,因著酒勁過大幾乎摔一趔趄,他拾起繡鞋在鼻前深嗅,沉醉道:“香!香!”
他饒有興趣地繼續打量繡鞋文理,彷彿玉人所立的三寸金蓮此時正溫潤地開在掌上。
芸娘厭惡地穿好僅剩的右鞋,男人的目光如跗骨之疽緊跟赤著的左足,那垂涎欲滴的模樣令她反胃不已。
她清清嗓子,正聲斥責道:“朋友妻不可欺!粱子,我是你兄弟的婦人,這般入室已然不妥,逼近跟前更是失禮,更把玩我的繡鞋,於情於理都難容!”
先兵後禮,她頓了頓又說:“你若就此退去,發誓不再靠近,此事就當罷了,我亦不會對伯丘說,周全你的臉面。”
瘦高粱不屑地撇嘴:“不告訴伯丘?怎的,你以為你的良人是青天大老爺嗎?恁不識趣!我等崇尚魏晉風流,夜宿友人之臥榻,與友人的婦做那快樂事,有什麼奇怪?互易小妾,何等倜儻!”
06
他仍在誇誇其談,芸孃的心一寸寸涼下去,攝住呼吸、穿過中腹,和腳上來自地面的寒冷交織,吞沒她所有理智。
換妻?易妾?
這怎會是沈伯丘呢?這個如玉如風、如晴空般乾淨溫柔的男子!
這個……與自己白頭偕老的丈夫啊!
“不……不……”她喃喃自語,不查時男人已欺到身前愛憐地探手,口中仍不正經地笑:“娘子說不便是要呀,娘子愛我呢。”
恐懼激起層層雞皮疙瘩,她猛然一推,出乎意料竟推得男人往一旁倒去,於是芸娘風也似地奔到廚房,欲當面將事情問清楚。
沈伯丘迎上前來:“怎的突然跑出來?莫凍壞了。”
芸娘扯他到一側去,道:“你那粱兄剛作謊唬我,說你們在準備易妻之事,還誇這是什麼前朝遺風,說得真切。”
沈伯丘朗聲大笑:“怎的,娘子竟喜此道?”
他臉上並無被揭穿陰謀的羞赧,芸娘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
一旁有人嚷嚷道:“嫂子這道烤土豆當真絕了!”眾人紛紛開始誇讚她的賢良和美貌,芸娘心底尚有餘悸,推脫幾句便回了房間。
烤土豆,小八最愛吃了。
不知怎麼,時隔一年,芸娘突然想起他來。
07
為防瘦高粱進來,芸娘苦苦撐到天明才睡著,一入夢,滿目皆是白霧濛濛,小八熟悉的身影便在眼前,焦急地說:“芸娘,快逃!”
“逃?”她喃喃出聲。
左臉頰突然傳來劇痛,連帶腦子也嗡嗡作響,眼前迷霧登時化為金星散去。
視線再度聚焦後,她驚恐地看見瘦高粱手中揉著一條粗繩,目有精光,而丈夫和其他人一起,好整以暇地看著。
“美人要逃哪裡去?”瘦高粱的手高高揚起,粗結的繩子“啪”地一聲打在她身上,直接甩破粗布外衣,釋放出白嫩的肌膚。
疼……火辣辣的疼以及無邊無際的惶恐從傷口傳來,芸娘想逃,可手被死死捆在椅子上,無能為力。
鞭聲伴隨著女子痛苦的哭叫,眾人呼吸越發粗重,他們貪婪地打量芸娘被汗溼透的鬢角、若隱若現的身體,和她微張喘息的嘴,似一條被扔出水面、無比美豔的人魚。
芸娘痛得死去活來,又在崩潰中萌生意志,狠狠往自己的舌中咬去。
預想中自盡的痛沒有到來,她緊閉雙眼不敢睜開,直到被身上突如其來的觸感驚得一哆嗦。
來人輕笑一聲,將外袍為她整理好,溫柔道:“莫怕,我是女子。”
芸娘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白霧茫茫之中,身上的衣物完好無損,剛剛發生的一切仿若一場噩夢。
“稱為噩夢也沒錯。”女子一襲玄衣站在一旁,輕聲安撫她,“我是夢君,有人用足夠的寶物,託我送你一夢。你剛剛看的是預演未來的夢境,也就是即將發生的一種可能。現在我要給你看一段過去。”
08
芸娘此時依舊大汗淋漓、渾身發冷,懵然地點了點頭。周圍的白霧團團湧來,不一會兒她便來到了一株枯木前。
小女孩常來此地祭拜父親,笨拙地以水代酒,一日日澆灌在樹根上,青松漸漸重現活力。
後來,小女孩也很久沒來。
青松在風中搖擺,它的頂芽放出光,落到山外的村口,形成了一個瘦瘦小小,滿臉盤虯的孩子。
它遇上了思念已久的小姑娘,而且還咬了她一口。
青松靈被天地封了嗓音,磕磕巴巴說不順話,他保護芸娘,捉魚、採花給她,聽她碎碎念,任她到處瘋,終於令她臉上出現無憂無慮的表情。
越發滿足的同時,他發現自己想要的更多,保護她喜樂無憂這件事,假別人手總歸不放心。
可芸娘卻沉浸在不切實際的愛情幻想中,小八黯然放棄,為她更改姻緣,只是誰都沒料到,沈伯丘是個衣冠禽獸。
此時此刻,芸娘才真正懂了孃親送嫁時那句“人得活著,不能光做夢”,小八溫潤注視自己的眼神再度浮現在腦海,她泣不成聲。
夢君道:“樹靈用他的命,換你一夢新生。你可以選擇逃離這個地方,去新的村落重新生活,或者……”
“或者什麼?”芸娘扭頭盯緊她,渴望下一句救贖。
“松樹靈已湮滅,成為普通的枯木,你可以到它的本體下常住,細心澆灌,若有緣,你們還會再見。但這個時間不定,於你短暫的人生而言,說不定是一輩子。”
芸娘咬緊下唇,一語不發。夢君的面貌模糊暈散,彷彿一滴落入湖中的墨。現實的陽光、春寒、鳥雀歸來的鳴啼逐漸變得清晰而真實。
她還在屋裡躺著,身上的衣服完好無損,只是睡皺了,屋外三三兩兩躺著醉酒的男人。她強忍著不適從他們中間穿過,朝外走去的步伐虛弱但堅定。
熟稔地來到巨大的松樹下,此時是夏令,這棵常青樹卻枯敗如槁木。
或許有風吹過,松枝輕搖,遙遠的風將殘葉吹落在她發上,輕柔得,仿若一個深情的吻。
枯枝之上,黎明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