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都洛陽的第三年,六皇子陳明鈺帶兵出征,殲敵十萬,極大緩解了帝國北部邊疆的軍事壓力。
“六皇子這一戰,把本就暗流湧動的朝堂攪得更加混亂了。”祝海樵負手而立,凝視著掛在牆上的先祖畫像,語調低沉。
祝海樵轉過身來,看著弱冠之年的祝雲亭。
五年前,祝雲亭沉默懦弱,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整日將自己關在後院,彷彿一個待字閨中的千金。
而現在,他是最讓祝海樵驕傲的孩子,讓祝海樵可以放心將祝家交到他手中的下一代家主。
祝雲亭思慮片刻,緩聲道:“若我是六皇子,我會就此收兵,班師回朝。”
“哦?”祝海樵眉頭一挑,“秦王盤踞在西北邊疆,乃我朝心腹之患,為何不趁此機會趕盡殺絕?”
“秦王若滅,我朝西北邊疆便會和羌族接壤,羌族兇狠尤勝秦王。秦王新敗,自顧不暇,必不敢再犯我邊疆。留著秦王,則可為我朝北疆屏障,擋住羌族的腳步。二虎相爭,彼此消耗,待我朝定鼎天下之時,反手滅之,不費吹灰之力。況且……”
祝雲亭頓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父親,又迅速低下頭去,“朝堂如今波詭雲譎,大皇子陳明璽隱隱有一手遮天之勢,六皇子在邊疆耽擱的時間越長,朝中的局面就越是對他不利。”
“若攜大勝之威班師回朝,一則震懾宵小,堵住朝堂上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之口;二則豐滿羽翼,借勢拉攏那些遭受大皇子迫害的勢力,與大皇子分庭抗禮。將來……未嘗沒有奪嫡的可能。”
祝海樵緩緩點頭,“難得你竟有如此見識。去吧,去六皇子身邊,得到他的信任,保我祝家一世繁華。”
承元十一年,叛軍攻入洛陽,先皇出逃,下落不明。自此天下大亂,軍閥割據,混戰不休。
承元十七年,魏王陳源禮蕩平中原諸侯,收復洛陽舊都,並於同年稱帝,立國號魏,改元天炎,是為天炎元年。
魏帝國建立以來,南征北戰,長江以北除秦王盤踞的雍州外,盡為大魏國土。
祝家世代經商,傳到祝海樵這一代,不說富甲天下,卻也是中原地區排的上號的頂級富豪。
富商大賈腰纏萬貫,卻往往沒有足夠的武力保護自己。太平盛世尚可官商勾結,尋求官府庇護,亂世之中卻只能淪為待宰羔羊。
祝家掌門人祝海樵高瞻遠矚,承元十一年洛陽城破、先帝出逃之時就迅速投靠魏王,散盡家財為魏王提供糧草軍餉,支援魏王在多條戰線上的征伐。
也正是如此,祝家在大魏王朝地位超然,帝國國境內所有賺錢的生意,鹽鐵酒茶、絲綢瓷器各個行業,無處不見祝家身影。
六年征戰掏空了祝家家底。陳源禮定都洛陽後,祝家三年經營,賺回了十倍的回報。
居安思危的道理祝海樵很清楚,太祖陳源禮年事已高,祝家想要保住萬貫家財,必須儘快找到下一個靠山。
定都洛陽之時,太祖膝下有七位皇子。
三年時間,五位皇子慘遭淘汰,宮廷政治鬥爭的明槍暗箭更甚於沙場之上的刀光劍影。
碩果僅存的大皇子陳明璽和六皇子陳明鈺早已勢成水火,無論誰繼承皇位,另一人必然死無全屍,連同站錯了隊的朝臣、世家、商賈,無人能夠倖免。
三年來,祝海樵從未表露過站隊的意願。
作為洛陽首富,祝家的地位不可謂不高,明裡暗裡有無數的豺狼虎豹時時刻刻盯著祝家的一舉一動。
沒人知道祝海樵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就連祝雲亭也不知道父親的想法。
祝雲亭反覆分析,得不出結論。只能按照父親的吩咐,前去投靠六皇子,至於此後的事情,就根據形勢的變化再做出選擇吧。
離家之前,祝雲亭先去了後院,去找一個人,一個讓他牽掛,讓他做出改變的人。
“哥哥,你終於回來啦!”
每天等在後院門口的祝雲舒一看到祝雲亭,立即如同乳燕投林一般撲進他的懷中。
雲舒長得愈發精緻了,瓷一般白皙的肌膚彷彿能夠吸收陽光,光照在他身上,氤氳著朦朧的美感,完美的五官凝聚成風華絕代的美。
很難想象,如此絕色紅顏竟然會是一個男人。
祝雲亭寵溺地撫摸著弟弟柔軟的頭髮,毫無表情的臉上難得綻開了一絲笑意。
在祝家,他是嫡長子,是未來的掌門人,但他對於這個家並沒有太多的歸屬感。
他與弟弟同父異母,祝海樵在家裡家外究竟有多少女人,連他自己都記不清,而云舒的母親就是祝海樵最喜歡的小妾,對她的寵愛遠遠超過了祝雲亭的母親,正室大夫人。
七年前祝海樵將她和已經九歲的雲舒帶回府中之後,大夫人便逐漸失寵。
祝雲亭知道,母親對此一直懷恨在心。
五年前,雲舒的母親突然暴斃身亡,祝雲亭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母親的傑作,他只知道,從那以後,自己的弟弟就此過上了地獄一般的生活。
大夫人恨屋及烏,虐待雲舒成了家常便飯。
最可怕的是,父親祝海樵對此並不理會,他的孩子太多了,他從來不會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出彩的孩子身上。
從那時起,祝雲亭逼迫著自己改變,不再沉默,不再懦弱,拼盡全力去改變自己在父親心中“廢物”的形象。
他需要的不是祝海樵的肯定,而是父親給予的權力,只有手中有權,他才能夠保護弟弟。
五年來,他有無數次機會離開祝家,永不回來。但云舒還在這裡,他必須帶著雲舒一起離開。
祝海樵擁有著洞察人心的能力,祝雲亭知道,父親早就看出他的想法,也清楚他的軟肋。
父親將雲舒禁足在後院,名義上是保護他,實則是以雲舒為人質。
只有人質在手,祝海樵才敢真正地放權給他。
而祝雲亭要做的就是,用手中的權力調動祝家的資源,換取更大的權力。當他所擁有的權力超過祝海樵之時,就是他和弟弟重獲自由的時候。
“雲舒,再堅持一下,那一天不會太遠的,相信我。”
將弟弟擁入懷中,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他顫抖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
“哥哥,我相信你。”
祝雲亭在洛陽城外見到了六皇子陳明鈺,如他所料,六皇子並沒有乘勝追擊擴大戰果,而是在鞏固了邊疆防線之後,連夜帶著三千輕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洛陽。
如傳言一般,六皇子臉上戴著一副猙獰的面具,令人望而生畏。
祝雲亭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地彎下腰去,打躬作揖,“祝家嫡長子云亭,拜見六皇子,恭賀六皇子凱旋而歸。”
“抬起頭來。”
六皇子嗓音沙啞,帶著一絲沙場上金戈鐵馬的氣息。
祝雲亭依言抬頭,六皇子盯著他看了半晌,點點頭,“從此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吧。”
祝家嫡長子於洛陽城門毛遂自薦,投靠六皇子的訊息,幾乎一夜之間傳遍都城,三年來從未露出站隊意向的祝家,如今已經完全倒向了六皇子的陣營。
祝雲亭在六皇子陣營得到了高規格的禮遇,兩年時間,從一介白丁到廟堂重臣,升遷速度著實震驚了不少人。
這些令人喜悅的訊息自然也會傳到祝家後院,對於被囚禁於此的雲舒來說,他為哥哥高興的同時也有一絲失落,自從跟隨了六皇子之後,哥哥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
天炎五年八月初七,祝雲舒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夜裡,等了一天的雲舒回房休息,遲遲無法入睡,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三更鼓過,迷迷糊糊的雲舒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立即睜開了眼睛。
夜色下雲舒看不到來者的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影讓他一眼就認出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哥哥,你……”
祝雲舒迅速衝到弟弟床邊,將他拉起來,呼吸急促,“快走……”
“出了什麼……”
雲舒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哥哥拉著下了床,胡亂披了件衣服就飛快的奔出後院。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雲舒就聽見正門方向傳來大門被撞開的聲音,轉瞬間,驚呼和慘叫聲連成一片。
祝雲亭停住腳步,背起弟弟瘦弱的身體,跑向西廂房,那裡圍牆下面有一個狗洞,雲舒正好能夠鑽出去,至於他自己……只要能救下雲舒,他死又何妨。
聽著哥哥胸膛中如同風箱般的喘息聲,雲舒全身發冷,他有預感,這可能是他和哥哥最後一次見面了。
圍牆下,祝雲亭小心地放下雲舒,將他推出狗洞。這個動作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他靠在牆邊,斷斷續續地催促著,“快,快逃……祝家……完了,永遠……不要回來……”
“哥哥……哥哥……”
雲舒只能不知所措地喊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辦。要逃跑的話,為什麼哥哥不和他一起逃,他曾經答應過的,會帶著他一起走。
“咳咳,”祝雲舒喘了口氣,艱難的轉動身體,留戀的看著雲舒,“我走不了了。我若走,六皇子會追殺我到天涯海角,只有我死,你才能安全。今後的路,我不能陪你一起了……”
祝雲亭透支了全部力氣,雙手顫抖著搬起一塊巨大的石頭,擋住牆角的狗洞。
祝雲亭身後火光沖天而起,將他蒼白地臉映紅,眼中不捨的目光漸漸消失在雲舒眼前。
雲舒拼命推著巨石,石頭紋絲不動。雲舒哭得嗓子沙啞,不知所措,他一輩子的眼淚加在一起都沒有這一個晚上多。
耳邊那一陣陣的嘶嚎慘叫就像是地獄惡鬼的呼喚,又急又怕的雲舒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那天夜裡,大火將祝家豪華的宅院燒得一乾二淨,昔日風光無限的洛陽首富,從此成為了歷史。
城門貼出告示,只說祝家意外失火,致使半條街遭到牽連,現通緝所有祝家外逃人員,要將他們緝拿歸案,承擔大火造成的損失。
雲舒在城門口看到了公告,匆匆離開。
他並不害怕被人認出來,被囚禁在祝家後院的日子裡,雲舒從未見過外人,祝家的家丁丫鬟認識他的不超過三個人。
外面的日子和祝家並沒有什麼不同,沒有了大夫人的虐待,卻要和乞丐們爭搶食物,餓極了偷食物被打更是家常便飯。
祝雲亭讓他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他沒有聽,他一直留在洛陽城,他在等待著一個機會。
祝家大火第二年,祝雲舒十八歲,此時的他全身上下髒兮兮的,披著破爛的衣服,潦倒落魄。
即便如此,見過他的人也很難將他和乞丐等同。
一年之間,雲舒柔弱的氣質中多了一絲堅毅,神韻更勝從前,和麻木呆滯的乞丐截然不同。
在這之間,雲舒見到過六皇子兩次,一次是遠遠的看著,隔著幾十丈的距離,連六皇子是否帶著面具都看不清。
另一次則是近在眼前,六皇子的駿馬在他身旁飛馳而過,那面具上的紋路雲舒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反應太慢了,當他把懷中匕首抽出來的時候,六皇子的駿馬早已遠去,根本就不給他行刺的機會。
祝家大火那晚他聽得清楚,殺哥哥的人是六皇子,他留在洛陽,就是想要刺殺六皇子,為哥哥報仇。
刺客往往只有一次機會,尤其是身陷險地的時候。
跟隨在六皇子身後的護衛時刻警惕著街道兩旁的行人,雲舒抽出匕首的同時,便已被飛馳而來的護衛按倒在地。
另一人抽出腰間長刀,舉過頭頂,下一刻便要讓這個膽大包天的刺客人頭落地。
“且慢。”
略顯沙啞的嗓音傳來,護衛放下手中長刀,恭敬地垂手而立。
護衛有些奇怪,六皇子從來都不會審訊刺客,對待刺客向來是一刀了事,今天怎麼突然對這個髒兮兮的刺客感興趣了。
在經過雲舒身邊的時候,六皇子陳明鈺就已經感受到他的目光。
洛陽城中敢肆無忌憚打量他的人不多,雲舒的目光剛一落到他身上,他就感受到了。
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只是一眼,陳明鈺便心頭一震,那張亂七八糟塗抹著鍋底灰的臉,竟是如此的讓他熟悉。
喝退了護衛,陳明鈺駕馬走到雲舒身邊,居高臨下的看著被護衛壓著跪在地上的雲舒,輕聲說道:“抬起頭來。”
護衛注意到,六皇子的聲音中彷彿有一絲顫抖。
雲舒緩緩抬頭,目光倔強地注視著那張猙獰的面具。
陳明鈺盯著雲舒看了好久,突然笑了起來,“從此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吧。”
護衛身體一震,這句話是如此的熟悉,恍如天炎三年洛陽城門的那一幕……
雲舒不知道這位六皇子在想什麼,明知他是刺客,還將他帶在身邊,和屬下商討軍政之事也從不避諱他,就彷彿是將他當成了貼身丫鬟一般。
雲舒從不主動和六皇子說話,與其說是皇子,他更像是一個將軍,殺伐果斷,不怒自威,身上有一種令人畏懼的殺氣。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每次六皇子和他說話的時候,雲舒都會感到對方的語氣會變得溫柔。
當然,這並不會打消雲舒想要刺殺六皇子的念頭。
以前見不到六皇子,沒有刺殺的機會。如今每天都能見到他,依舊找不到刺殺的機會。
一對一的話,雲舒不認為自己瘦弱的身體打得過身經百戰的六皇子。
所以,雲舒要等待機會,等待一個能夠渾水摸魚的機會。
日子就這麼緩慢而堅定的過著,三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
躺在床上的雲舒艱難的掀開被子,一陣疼痛感傳來,讓他原本就白皙的臉更白了幾分。
看著纏在右腿上的繃帶滲出了絲絲紅色,皺著眉頭的雲舒嘆了口氣,這看似平靜的六皇子府,實則如同龍潭虎穴一般危險。
三個月的時間,府中已經進來十幾波刺客了,或明或暗、前赴後繼的刺殺六皇子,那種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悍狠,讓雲舒這個和六皇子有滅族之仇的人都感到汗顏。
和六皇子一起生活的時間一長,雲舒驚恐地發現自己心中對六皇子的恨意竟然在漸漸減小!
這樣的變化讓雲舒很害怕,他知道自己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心頭那所剩無幾的復仇意念就要消散殆盡了。
就在昨天,雲舒下定決心,拼死一搏,哪怕是失敗被殺,也絕不後悔!
在廚房偷了一把剔骨刀藏在衣服中,雲舒靜靜等待黑夜的降臨。
令雲舒意想不到的是,府中潛藏的另一夥刺客竟然也打算在今晚動手!
當晚,府中眾人雖驚不亂,畢竟已經見過了太多次的刺殺。
護衛們有條不紊地絞殺著刺客,六皇子在書房門前負手而立,全然沒有把這些刺客放在眼裡。
雲舒偷偷摸摸地接近六皇子,就在和六皇子還有十幾步距離的時候,六皇子身旁一個護衛突然抽出刀來,狠狠地向著六皇子的脖子砍去!
六皇子反應極為迅捷,兩三步就逃離了刺客的攻擊範圍。刺客被其他護衛擋住,無法脫身。
就在眾人以為六皇子已經安全的時候,刺客猛然一抬手,一把袖箭激射而出。
在六皇子遭到護衛襲擊的一剎那,雲舒心頭狂跳,他快走幾步,迅速拉近與六皇子的距離。
雲舒爆發出全身的力氣,飛快的抽出藏在衣服中的剔骨刀撲向六皇子,然後……
“啊……”
雲舒一聲慘叫,他這一撲,正好擋住了那枚袖箭,袖箭結結實實地紮在了他的腿上。
雲舒狼狽摔倒在地,手中的剔骨刀摔出去老遠。而原本志在必得的刺客也在絕望的怒吼中被護衛們殺掉。
又一次刺殺失敗,雲舒感到很沮喪。
雖說看上去他是奮不顧身地給六皇子擋刀,但實際情況如何他心知肚明,想必六皇子也是洞若觀火。
六皇子很可能會把他當成刺客一夥,很快就派人來處決他。
到了下面遇到那些慘死的刺客,估計會被胖揍一頓吧?
可一直等到他的腿傷快要痊癒了,也沒等來六皇子派來的處決者。
這麼多天沒出門,六皇子也意外的消停,沒有來打擾他。
但越是這樣,雲舒的心中就越是不安,他感覺自己就彷彿是被貓兒戲弄的老鼠,在恐懼中無謂的掙扎。
雲舒對自己的刺殺能力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知道他殺不死六皇子,那麼幹脆就被六皇子殺掉吧,他不想繼續遭受這樣的折磨了。
他起身下床,穿好衣服,推開房門。
屋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更加刺眼的是門口兩個披甲執銳的護衛,雲舒認得他們,他們是六皇子的親兵,走到哪都帶著的那種,忠心耿耿,勇武絕倫。
而現在,這兩位親兵卻在他的門口當門神,這是怕他逃跑嗎?有點大材小用了吧?他一個腿上帶傷的人想要逃跑,怕是一個丫鬟就能把他拉住!
雲舒沒有理會兩個門神,徑直走出房門。
兩個門神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地跟在雲舒身後。
雲舒有些奇怪,問道:“你們跟著我幹什麼?”
門神甲甕聲甕氣地回答:“殿下命令我二人保護你,貼身保護。”
顯而易見,門神甲並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任務,從他的語氣中能夠聽得出來。
雲舒更加奇怪了,整個府中最需要被保護的人應該是六皇子才對,沒有哪個刺客會傻到來刺殺他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吧?
雲舒一邊疑惑一邊悶頭走著,心中想著事情,眼神就會變得不大好使,剛走出長廊,一轉彎,撞到人了。
“對不起,我沒注意……”
雲舒連忙道歉,一抬頭,一張猙獰的面具映入眼簾。
愣了一下,雲舒迅速閃到一旁。
本想直接和他說自己是刺客,來殺他的,殺了兩次都失敗了,不想掙扎了,任你處置吧。
但當雲舒站到六皇子身邊時,這些早已想好的話就是說不出口,已經決心要赴死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緊張什麼。
雲舒低著頭,雙手攥拳,對自己無能的表現感到絕望。
六皇子走到雲舒身邊,停了下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打量著他。
雲舒如芒在背。
僵持片刻,雲舒忍不住抬起頭來,熟悉的猙獰面具近在眼前,雲舒彷彿看見了面具後面的那張臉,在笑!
“六皇子找我……有什麼事兒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嗎?”
雲舒有些生氣,他不明白這個古怪的傢伙究竟在想什麼,把一個刺客放在身邊,既不拷打也不審問,就這麼相安無事、莫名其妙的過了幾個月。
六皇子揮手遣散部下,身體貼近雲舒,手臂扶在牆上,從遠處看彷彿將雲舒抱在懷裡一般。
“傷好了嗎?”
雲舒點點頭,他有點後悔,如果這個時候他有一把匕首,這個距離六皇子應該躲不開的吧?
“我已經查清了,上次的刺客是陳御史派來的。來而不往非禮也,昨天晚上陳御史遇刺身亡。我遇到過很多次刺殺,經歷得多了,我也就懶得查幕後主使。但這次不一樣,因為刺客傷了你,所以那個幕後之人必須得死。”
雲舒眼中的疑惑更濃了,他皺著眉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在乎我?你應該知道,我是個刺客,我每一次接近你的目的都是為了殺你!”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殺我的理由並不成立呢?”
聽到這句話,雲舒的心跳頓時快了起來,“你……你是說……”
六皇子點了點頭,“你的哥哥祝雲亭,他並沒有死……”
天炎三年,祝雲亭投靠六皇子,在六皇子全力扶持之下,迅速在朝堂之上佔有了一席之地。
祝雲亭在六皇子的陣營展現出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這引起了大皇子的注意,開始一次又一次的對祝雲亭進行打壓。
天炎五年八月,祝雲亭暗中與司禮監往來的書信被放在了六皇子的書房中,透過書信的內容可以看出,祝雲亭已經投靠了皇帝,成為皇帝安插在六皇子身邊的棋子,監視著六皇子的一舉一動。
祝雲亭能夠在朝堂之上平步青雲,並不僅僅是六皇子手段高明,更有著皇帝陛下在暗中的推波助瀾。
六皇子沒想到祝雲亭的野心竟然這麼大,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走眼。
隨後,祝家遭到了滅門。
祝雲亭一直以為是自己暴露了,六皇子要懲處叛徒、斬草除根。
但實際上,當晚帶兵攻入祝府、殺人放火的,是司禮監。
祝雲亭是皇帝眼線這件事是大皇子發現的,對於皇帝而言,既然眼線暴露了,那就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所以他密令司禮監斬草除根、血洗祝家。
而陷入絕境的祝雲亭,在最後一刻被六皇子的護衛救走,保住了性命。
“哥哥在哪?我要去找他!”
祝雲亭沒死,沒有什麼比這個訊息更讓雲舒激動了。
“你……不是已經見過他了嗎?”
“我什麼時候……”
“你不記得了嗎,就是祝雲亭把你帶到這裡的。”
“你在說什麼,把我帶到這裡的人,不是你嗎?”
“從祝家覆滅那一天開始,祝雲亭這個名字就不存在了,他成為了我的替身,那天將你帶回府上的人,是他。”
雲舒震驚得合不攏嘴,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
“當然,祝雲亭關心你是因為你是他弟弟。我關心你則是因為……”六皇子身體前傾,幾乎完全貼在雲舒身上:“我想娶你。”
“什麼?!”
如果說雲舒聽到哥哥還活著的訊息時的震驚是地動山搖的話,那麼六皇子這句話帶給他的震驚堪稱是天崩地裂。
“你在開什麼玩笑,我可是男的!雖然我長得有點女相,但我確確實實,絕絕對對是個男的!”
“那你會接受男人嗎?”
“當然不會!絕對不會!永遠不會!”
“那……我就放心了。”
六皇子抬手碰觸面具的機關,緩緩將面具拿下,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展現在雲舒面前。
“你……你是女的?!”
六皇子,或者應該說是六公主,她甩了甩秀髮,語氣輕佻地嘲笑,“你和你哥哥彼此間的感情非比尋常,之前我還擔心你哥哥會和我搶男人,現在看來完全是我多慮了。你是男人,我是女人,男女嫁娶,天經地義,這下你總該沒什麼意見了吧?”
“但……但是……”這麼一會兒雲舒受到的刺激過多,思維已經有些跟不上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中荒誕的感覺,只能訥訥的說:“我們還不是很熟……”
六公主一揮手,打斷語無倫次的雲舒,“待我登基之日,這萬里河山就是我的聘禮,以山河為聘,娶你過門,可好?”
他是沿街乞丐,被女扮男裝的公主看上,以江山為禮聘為夫君
雲舒紅著臉爭辯:“什麼娶呀娶的,要娶也應該是我娶你才對啊!”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你……”
天炎八年初,大皇子陳明璽造反,帶兵攻入皇宮,逼皇帝退位讓賢。皇帝一氣之下重病不起,三日後駕崩。
六皇子起兵平叛,與大皇子激戰於皇城。二人勢均力敵,相持月餘,大皇子糧草耗盡,兵敗自殺。
二月,六皇子陳明鈺繼皇帝位,改元泰和,大赦天下。
某個江南小鎮,兩匹馬並肩而行。
白馬上的俊秀少年問:“把皇帝的位置讓給我哥哥,你不會後悔嗎?在沙場和廟堂之上拼殺這麼多年,所有的敵人都被打敗了,卻將果實拱手讓人,我有些不大明白。”
紅馬上的明豔少女說:“我這一路奮戰,可不是為了什麼萬里河山,我只是想要活著而已。生於皇家,身不由己,不是說不爭不搶就能置身事外的。三哥淡泊,四哥和善,他們兩人都與世無爭,卻是最早死於非命的。”
少女扭頭看向少年,臉上似笑非笑,“我倒是小看了祝雲亭的野心和膽量,權力這東西,有時候會把人變得面目全非。”
平滅大皇子叛亂後,六皇子和祝雲亭做了個交易,彼此都得到了對於各自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六皇子將萬里河山送給了祝雲亭,而祝雲亭則將雲舒送給了六皇子。
祝家僅剩下雲亭雲舒兩兄弟,祝雲亭是長兄,長兄如父,父為子綱。從倫理上講,雲舒確實要聽從哥哥的。
從祝雲亭登基那一刻起,他便與雲舒斷絕了兄弟關係,從此以後,祝雲亭就是陳明鈺,是大魏王朝的皇族。而云舒,不過是一介平民。
見最後一面時,雲舒很悲傷,祝雲亭告誡雲舒,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上一次說這句話,是為了保護弟弟;這一次說這句話,是為了保護皇位。知道祝雲亭真實身份的,這世間僅有兩人,他不希望這兩人再次出現在他眼前。
看雲舒情緒有些低落,陳明鈺笑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要以山河為聘,娶你過門。現在我沒了山河,你還會嫁給我嗎?”
“我在乎的又不是山河,我只在乎對我好的人。”
“那,誰對你最好啊?”
雲舒紅著臉顧左右而言他,“我一直很奇怪,那時你是皇子,我是乞丐,身份天差地別,你為什麼會……會對我好?”
陳明鈺抬頭看向湛藍的天空,這個問題她也沒有明確的答案。
也許是因為他的眼睛吧,他的目光很純淨。他的眼中沒有諂媚,沒有恐懼,也沒有對權力的慾望。雖說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文不能興邦、武不能定國,但重情義、輕生死,不為五斗米折腰,不做權力的奴隸。在這亂世之中,有這種品質的人,並不多。
陳明鈺揚鞭策馬,“想要知道的話,就來追我吧!”
一紅一白兩匹馬兒在林間小路上疾馳而過,如同逃脫了藩籬的鳥兒,萬里河山,盡在腳下……(原標題:《山河為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