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水裡的魚
天空灰濛濛的,對面樓頂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不知誰把窗戶打開了一半,寒風爭先恐後地湧進來,刮在蘇墨無表情的臉上。幾分鐘前,他的煙癮犯了,所長還在高談闊論,他向旁邊的一位同事示了示意,從後排悄悄地溜了出去。
走廊兩頭是衛生間,蘇墨躲進去,長長地舒了口氣。鏡子髒兮兮的,他看到壓在眼鏡下面一雙疲憊的眼睛,同時聞到了嗆鼻的消毒水味兒。臉頰發燙,他把窗戶開得更大些,寒意頓時席捲全身。他看了看手錶,離會議結束還有十多分鐘,夠他抽完手中這支菸了。
蘇墨無數次想象過現在的生活,如果不出什麼大差錯的話,自己會一步一步地按著自己規劃好的節奏走到人生的目標處,生活不會給他開太大的玩笑。他同時也明白,在文學研究所裡並不是什麼光鮮亮麗的工作,自己也不奢求在這個領域混能得多麼風聲水起。
求學多年,他沒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求有一份安穩的工作和一方書桌,供他安心讀書和寫作。現在,他的確如願以償了,只是現實與夢想終究會有差距,他時不時會墜入莫名無端的掙扎中,就像被捕食者無盡追逐的獵物,明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卻不得不拼命的往前走。
風小了下來,他望著對面屋頂的積雪,很想丟下手中的工作,遠遠地逃開。記得本科時候,遇到這種無實際意義的會,他總是坐在後排看書,即使周遭一片喧囂,內心卻有寧靜歸處。然而當下,他只能站在廁所的窗前失神。
兩年前的夏季,在蘇墨離開西安的前夜,他獨自到操場跑步,打算耗盡剩餘的體力,來抵擋即將降臨的漫漫長夜。入伏後的西安,蟲鳴聲聲,燥熱難耐。幾圈下來,他汗流浹背地躺在草坪上,身邊盡是陌生的面孔,被霧霾染色的天空壓著他。沒有人知道這個躺在草坪上的人正在經歷著怎樣的內心煎熬。
蘇墨想起前不久結束的博士論文答辯,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還清晰地刻在腦海裡,現在他終於結束了多年的求學生涯,可以體會真正的自由生活了。
操場上人群漸漸散去,飛蚊在路燈明亮的光束下飛舞,就像此時的蘇墨,有了博士的學位,看似身處光明的坦途,卻找不到方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宿舍,最後一次躺在那張窄床上。幾大箱書早已經打包寄走了,剩下的東西他不打算帶走,全部扔掉,權當是一種開始新生活的儀式。
蘇墨感到一陣無力,覺得自己一貧如洗,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恐懼。黑暗裡只有電風扇嗡嗡的聲音,他平躺著,迷糊糊地睡去。
蘇墨和妻子的異地生活終於結束了。他記得和妻子手忙腳亂地搬進新家的日子。房子很舊,但是離他工作的研究所很近,在陽臺上可以遠眺南湖。住了那麼多年的學生宿舍,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居所,蘇墨和妻子都很滿意。
岳父岳母幾次三番地提出要給他們出買房子的首付,他們不忍心看著女兒跟著蘇墨過苦日子,但都被蘇墨拒絕了。妻子理解蘇墨的孤傲,沒有說什麼。
抽菸的時候,蘇墨想到了妻子。他和妻子是在高中時的一次學校活動中認識的。那個時候蘇墨被妻子身上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和眼底的靈氣所吸引,妻子也很喜歡蘇墨的才華,沒過多久就在一起了。
讀研期間他倆不在同一所學校,兩人一年很難見上幾次面,但是妻子覺得蘇墨是可以託付終生的人,於是兩人就領證結婚了。蘇墨記不起妻子眼中的靈氣是什麼時候消失不見的,她的瞳孔好像總是透著疲憊,只有間隔一段時間,蘇墨才能冷靜的打量起她。
應聘時研究所為配偶安排工作的承諾沒有兌現,蘇墨乾脆讓她在家裡當主婦,妻子提了幾次想要孩子的想法,都被蘇墨敷衍過去了,他無法想象有了孩子的生活。他現在必須加快腳步,寫論文、做研究、評職稱,在四十歲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手中的煙燃到了盡頭,長長的一截菸灰將落未落。蘇墨把菸蒂摁熄,扔進垃圾桶,用手揮散煙霧,回到會議室,捱過最後的幾分鐘。
蘇墨走進輕軌三號線的站臺,正是下班時間,人群陸續湧進來。剛落下的雪隨著鞋底在地面上印滿溼漉漉的腳印。這是他走過無數次的線路,本科時他常常坐三號線去省圖書館和附近的商場。
這時蘇墨看見了一個不太想見的人,他想出去繞遠路去另一個輕軌站,但是外面大雪和寒風俱在,蘇墨又討厭起長春的冬天了。輕軌來了,他迅速地走進最左邊的車門,隨著輕軌的開動,蘇墨抬頭左右張望人群,不見江雪,才鬆了口氣,專心看手機裡的文章。但是蘇墨沒想到江雪這麼“陰魂不散”,她越過半個車廂和擁擠的乘客,來到蘇墨的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蘇大才子,好久不見!”
江雪仰起頭,頭髮上還有未融化的雪花。血液瞬間湧到蘇墨的頭頂,他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啊,好久不見,你怎麼…怎麼在這兒。”
蘇墨想給江雪擠出一個笑,但只有嘴角動了動,做不出別的表情。江雪繞到蘇墨的面前,微笑地看著他。眼前的江雪有些陌生,畫了淡淡的妝,頭髮是利落的馬尾,穿著米白色的羽絨服,牛仔褲配上高跟鞋讓腿顯得修長。有幾秒鐘的時間,蘇墨突然想起了妻子,他在江雪的眼睛裡看到了妻子消失的靈氣。
蘇墨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梳著馬尾,穿著白色短袖、牛仔褲,單純活潑的,滿是學生的模樣。那是系裡研究生和導師的一次聚會,每個人都暢所欲言,只有蘇墨靜靜的喝著酒。
這時有人談到了江雪,說她是難得一遇的才女,寫文章做研究都是翹楚,話音剛落,酒桌上就傳來一片讚歎聲。蘇墨不覺間已喝得微醺,眼底朦朦朧朧的,他看見江雪坐在男生中間,大大方方地應酬著,這個才女在俏皮的外表下又透著一股凌厲,看起來睥睨一切,又防備著一切。身邊的同學低聲地告訴蘇墨,說江雪好像跟系主任的關係不簡單,背地裡很親密。
蘇墨原本還對江雪充滿了好奇,聽到這裡他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他知道這個世界如今變得多麼浮躁,但是他沒想到這個周身都透著靈氣的女孩子也難以逃離世俗的醜態。
蘇墨藉口上洗手間,跑到樓梯口抽菸去了。隔著長長的走廊,還能聽到包廂裡傳來的喧囂聲。酒喝得太快,蘇墨的腦袋發脹,胃裡泛起了酸水,他背靠著牆默默地抽菸,忽然嫌惡起眼前的世界。
他平時很少和同學來往,總是一個人,不會諂媚譁眾取寵。這些個做研究的人,幾杯酒下肚就現出了原形。他悲哀地想,自己的性格也許會被很多人看成是故作清高的虛偽,或許只要幾年,自己也會被大勢所趨的環境同化,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想到這裡,他猛地吸了口煙。
包廂門開了,有個身影走了出來。蘇墨根據來人腦後左右搖擺的頭髮和身形就知道是江雪,走近了,果然是。
兩人對視了一眼。江雪說:“你是蘇墨吧,我常聽系主任提起你,說你很有才學,你怎麼在這兒?”
“上洗手間,順便抽根菸”
江雪瞭然,“給我也來一支?”
蘇墨從褲兜裡摸出煙盒,試探性地問:“你會?”
江雪朝他挑挑眉,動作嫻熟地接過煙盒,取出一根,蘇墨的打火機迎了上去。江雪吐出一口煙,長嘆道:“可累死我了。”
在搖搖晃晃的輕軌裡,蘇墨記起了那天談話的情景。此前江雪對他而言就是一個陌生人,他沒想到兩個人會在這裡閒聊。江雪家在廣東,但是蘇墨髮現她的普通話非常標準,沒有一點口音。
談到彼此的學習經歷,江雪說她的本科也是在西安讀的。蘇墨內心起了波瀾,自己不知為何特別羨慕在西安讀大學的人,也許就是單純地喜歡這個城市,後來陰差陽錯地到了北方的長春。談不上有多麼討厭,但是長春冬季的風,估計這輩子也忘不了。蘇墨自嘲地笑笑。
蘇墨不是一個愛回望過去的人,畢竟回憶只是現在的序章。但是他卻常常想起本科時的日子,那段舊時光像是緩緩沉入水底的生鏽鐵器,散發著迷人的、不真切的光。
蘇墨問:“你對西安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我就是陝西人,但是西安去得很少,每次去也只能是經過,匆忙忙的,沒能留下來好好的到處看看,所以研究生才考到這裡。”
江雪將剩下半截煙摁熄,扔進垃圾桶,慢條斯理地講起了自己的經歷。那時她從廣東來到西安,被這裡的文化氛圍深深吸引,心思也不在學習上,得了空就出去瘋玩兒。
她說大一那年秋天,她和幾個同學一塊兒去大唐不夜城,沒過多久,她和其他人走散了,於是索性一個人去了不遠的大慈恩寺。她一直感動於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歷史故事,想到唐太宗和長孫皇后的繾綣深情和玄奘法師的傳道誦經,就禁不住地愛上這裡。
江雪說那天她一個人在熙攘的人群裡像個孩子似的呆呆仰望雁塔,耳畔彷彿聽到了千年前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梵音。她突然開了竅,覺得眼下的日子再糟糕,這個世界多浮躁,也奈何不了她了。
她說大學時看賈平凹的《廢都》,裡面最讓自己記憶深刻的是唐宛兒說的:“睡在哪裡都是睡在夜裡的。”身處這個世界就如魚兒在水中一樣,即使激浪推著你隨波浮沉,也只有融入它,才能找到寧靜歸處。那天回校途中,江雪一直思索著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腦海裡萬千的思緒一浪接一浪,瞬間將她淹沒了。
蘇墨說,相比之下,對於描寫陝西這個厚重地區的作品,他更喜歡路遙《平凡的世界》。
江雪有些不以為然,《廢都》是現代社會文人階層的“浮世繪”,儘管莊之蝶是享譽中外的精神大作家,是文化的代名詞,但他仍舊是俗人,並渴望在性愛中追尋人性的“解放”與“救贖”。這難道不深刻嗎?《平凡的世界》只是表達了下層人民的苦難,還是少了心靈層次的展現。
蘇墨說,好像我們每個人都習慣了被王者震撼,為英雄掩淚,卻忘了,我們每個人都歸於平凡,歸於平凡的世界。路遙把苦難轉化為一種前行的力量,書中的人物至少敢於面對這個世界。
江雪發笑,“感覺你好深邃呀。”
在江雪說得眉飛色舞的時候,蘇墨在心底默默打撈殘存的記憶。他記起剛到長春時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舉目無親、不擅交際,跟同學在一塊兒時總是最沉默的那一個。違心地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進社團、參加聚會,好像不做這些所有人都做的事情就會被孤立一樣,到了週末,還總會被莫名其妙的拉去充當觀眾。
這些事讓蘇墨這個喜靜沉默的人感到很疲憊,他說自己原本對大學生活充滿了期待,但那些不好的開始讓他幾乎每天都沮喪不已。
聽完蘇墨的尷尬遭遇,江雪說,沒想到那時的你這麼不灑脫呀。
江雪在讀本科時,是學習、娛樂兩不誤。她說其實蘇墨的遭遇每個剛入學的大一新生都會遇到,只是大部分人都選擇隨大流,急急忙忙的想要融入某個圈子,而來沒有慢慢的去想過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她大一時只加入了一個自己喜歡的文學社,週末就出去遊玩西安的名勝古蹟,沒有什麼心理負擔,反正就是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過得很瀟灑。
江雪的輕描淡寫,讓蘇墨自慚形穢。想起自己曾經的懵懂無知都已經在時間的沙河裡反覆淘洗,到最後只剩下故作高深的成熟和所謂的隱忍。他猛地吸了口煙。
蘇墨這時才認真的打量起江雪。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很神秘,一點也不簡單,既看不出對學術有什麼熱忱,也看不出對人生有任何明確的規劃,好像呆在哪裡,做什麼工作,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生活的河流推著她走,一個浪花拍過來,溼了身也在所不惜。
反觀自身,蘇墨覺得自己就像是水中的浮萍,生活的一點漣漪都會讓他受到波動。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父母都是農民,半輩子小心翼翼地活著,日耕夜作,一心盼望著莊稼有個好收成。他們對自己抱了太大的希望,從小到大親戚們苦口婆心的敦敦教誨早已經成了蘇墨內心難以忍受的壓力,這種以愛之名的束縛讓他更是感覺了生活的艱辛。
所以他一直都飛快地往前走,成年後急於早早地獨立,大學四年,他恪守獨來獨往的生活準則,做兼職、當家教,有時為了生活費還不得不給人代寫論文。他覺得自己走了那麼多的路,已經走了很遠,可還是會被生活這堵無形的高牆攔住去路。
蘇墨的話漸漸多起來。聊到自己求學的苦楚,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自然。江雪沒說什麼,又向蘇墨要了一支菸,岔開了話題:“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和系主任有什麼關係?”
蘇墨不知怎麼回答,搖了搖頭。江雪狡黠的一笑:“不瞞你說,我和他呀,確實有關係。”
蘇墨晃過神,他想起了剛才身邊同學的話。江雪在她面前擺擺手:“發什麼呆呢?騙你的,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說完哈哈大笑其起來。蘇墨這才發現,江雪笑起來,臉頰上會露出一對酒窩。蘇墨髮現自己臉頰發燙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讓他心怦怦地跳得飛快。
蘇墨看著車窗外,感覺雪好像又大了。頭上的雪融化了,水滴順著蘇墨的額頭和臉頰流下來,弄得他癢癢的,很不舒服。他伸手去擦,這時江雪從包裡拿出紙巾遞給他。
或許是為了打破沉默,江雪問:“你有多久沒坐過西安的地鐵了?”
蘇墨想了想:“有好久了。”
江雪說:“自從你離開後,我經常一個人乘坐地鐵到西安各處的景點去,雖然有時會感覺到孤獨,不過我挺喜歡那種感覺的。而且可以看到有好多人都會在地鐵上讀書,現在大家都離不開手機,哪有什麼人喜歡讀書啊。”
蘇墨不由得默默地將手機塞進褲兜。這一偷偷摸摸的小動作讓江雪發現了。江雪笑道:“我可沒說你哦,不要藏著。”蘇墨又看到了江雪笑起來時臉頰的酒窩,這好像也是好幾年沒見過的了。
“那條魚還在嗎?”
蘇墨愣了一下:“還在,就是…”蘇墨停頓了下說:“沒什麼,挺好的。”
他沒想到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江雪還記得那條魚。研二那年的一個週六,蘇墨應江雪的請求,陪她出去逛街。途經一家寵物店時,江雪透過落地玻璃看到裡面陳列的寵物魚缸,硬是要拉著蘇墨進去看看。
“這些魚就像是被關在園子裡的動物一樣,是不會快樂的。”蘇墨看著一排排魚缸裡顏色身形各異的魚說。
江雪揶揄他:“子非魚,安知魚之不樂也?”
這時突然有條紅顏色的魚從魚缸中躍了出來,在地上彈來彈去,水花濺了兩人一身。工作人員過來處理完後,江雪問:“這是什麼魚啊?”
店員解釋說那是紅箭魚,這種魚活潑好動,跳躍能力很強,遍體通紅,是水草缸中的調色者。江雪對蘇墨說:“也許真如你說的一樣,被束縛在在這方寸天地內,它不快樂,所以要逃出來,哈哈。”
事後江雪就真的買下了那條魚送給了蘇墨,她說這是一種緣分,也是一種象徵。至於江雪說的象徵是什麼,蘇墨沒有明白。
輕軌報站的聲音拉回了蘇墨的思緒。他挺直了身板,不敢看江雪,生怕她看出自己的怯懦。他腦海裡雪泥鴻爪般的記憶如火燃燒,好在很快到了換乘站,走下車門的一剎那,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瞥見了江雪的一頭長髮和她那雙充滿靈氣的眼睛。
蘇墨帶著一身風雪回到家裡。妻子趕忙拿毛巾給他,並讓他趕快去洗個熱水澡。溫熱的水淋落頭頂,不一會兒霧氣就包圍了他。蘇墨閉上眼睛,腦海裡盡是江雪那對漂亮的酒窩和她的模樣。
他努力想驅散她的樣子,但是江雪和她那對酒窩,將他緊緊地吸附住了。水聲嘩嘩地在耳畔響。只有在獨處的時候,他才能暫時卸掉身上的道德枷鎖,放任那點秘密從盒子裡跑出來,在這狹窄的浴室裡喘口氣。
和江雪的那次偶遇和認識,是蘇墨生活裡無端多出來的一截。沒有人知道那天他們在走廊盡頭抽菸,更沒有人知道,就是在那多出來的一截時間裡,蘇墨心裡的那條隨波逐流的魚被喚醒了。
後來,蘇墨經常在學校碰到江雪。有時在圖書館,有時在教學樓,但更多的是在學院的一些學術講座和活動上。由於江雪活潑的性格和出眾的外表,很多活動都請她來擔任主持。
晚會結束後,活動主辦方要去聚餐慶祝。蘇墨本想悄悄開溜,誰知江雪卻叫他一起去。蘇墨說:“我去不合適吧,我就是來看看的。”
“大家都是同學,沒事兒。”蘇墨拗不過她,也就跟著去了。
一群人大多都是學生會的,席間蘇墨坐立不安,別人談笑風生,他卻處處顯得笨拙。有人注意到了蘇墨和江雪坐在一起,開玩笑說兩人很是般配,性格互補了。江雪附和道:“可不是,我也這麼感覺的。”一句話讓蘇墨臉紅到了耳根。
聚餐持續到九點多。好些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江雪執意要和蘇墨一起走,等人都走完了,江雪才一把拽住了蘇墨,臉色鐵青地說:“嚇死我了。”
蘇墨不解,礙於情面,又不好鬆開她的手。江雪說:“你都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怎麼了?”蘇墨問。
“喝酒的時候,坐我另一邊的學生會副會長湊在我耳邊說我很性感。”
蘇墨還是不解,“說你性感,不是在誇你嘛?”
江雪氣急敗壞:“他,他還想摸我大腿,而且還在我耳邊吹氣,下流!”
蘇墨這才明白過來,一臉的氣憤。兩人來到了車水馬龍的大道上,江雪被蘇墨一臉的嚴肅給逗樂了,笑得直不起腰來。蘇墨記得很清楚,江雪望向他時眼底蕩著波光。江雪說:“蘇墨,陪我再喝一杯吧。”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請求,蘇墨猶豫不決,他拿起手機看了看,又放下。江雪仰著臉看他:“怎麼,不敢去呀?”
蘇墨撓了撓後腦勺,笑得很僵硬。江雪說:“算了,我自己去。”
“還是別喝了,這剛喝完,再說大晚上的,不安全。”
“這還知道憐香惜玉啦?”江雪調侃他。
兩人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店。入夜後,燈光暗下來,好像每一寸空氣都透著曖昧。兩人相對而坐,江雪要了杯雞尾酒,蘇墨要了啤酒。碰了杯,江雪託著下巴,靜靜的盯著蘇墨看。蘇墨不敢直視她的目光,故意將酒杯抬高,咕嚕咕嚕地猛喝了幾口酒。江雪抿了一口,八卦地問:“聽說你和你女朋友高中時就在一起了呀?”
蘇墨盯著只剩半杯的酒杯說:“是在高二的時候。”
“你們這是要從校服到婚紗呀。別介意啊,我就是好奇隨口問問,你這麼優秀,你女友也一定很好。”
“還好,還好。”蘇墨謙虛道。
“真是羨慕啊。”江雪輕咬著下唇,又喝了一口酒說:“我發現你這個人挺有意思的,有一種神秘感。哎,你女友是怎麼俘獲你的心的呀?像我這種單身狗可是太可憐了。”
蘇墨不知道江雪究竟想表達什麼,只好喝了一口酒。江雪知道蘇墨不會主動聊起他的事情,所以她講起自己的經歷來。
“其實我大一時談過一個男朋友,一直相處得很好,而且雙方父母都見過面了。可是大四剛結束,他和他父母就說要結婚。”
蘇墨說:“這不是你們女孩子都夢寐以求的嗎?”
“我當時也很開心,但是要我那麼年輕就結婚我實在是做不到。婚姻就像是無形的牢籠,讓人失去自由。”江雪說。“最後我們之間矛盾也越來越多,就和平分手了。”江雪的語氣裡明顯帶著怒意。
蘇墨問:“那沒再談一個?”
江雪搖搖頭:“沒遇到合適的,不過自己一個人待著也蠻好的。”
蘇墨說:“也不一定,要是談得來,在一起就算什麼話也不說也會感覺很舒服。”
江雪抬起眼睛,恰好和蘇墨的目光相對,她將垂下的一縷劉海別到耳朵後面,稍稍往前靠近,“就像我們這樣,不說話,面對面坐著也很舒服,對嗎?”
江雪的話讓蘇墨漲紅了臉,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欲言又止地把頭偏過去看向舞臺。江雪順著蘇墨的視線看向舞臺,燈光打在她略帶倦意的臉上,她說:“感情這東西,強求不得,著急不得。但現實就是這樣,連感情都在計算速度。”
晚上睡覺前,妻子又一次提出想要孩子的想法。蘇墨幹了一天的工作,已經很疲憊,他現在真的還不想要孩子,婚姻已經困住了他,無法想象,有了孩子後對生活會造成什麼影響。
蘇墨粗暴的打斷她:“我說了,再等等,你就那麼著急嗎?”
蘇墨從來沒有吼過妻子,這一下讓妻子也爆發了。“這幾年我跟著你,好好的工作也辭了,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這不都是為了和你在一起嗎?”
蘇墨辯解幾句,但越是這樣越難收場。最後蘇墨乾脆沉默下來,回到房間關掉燈,躺在床上生悶氣。妻子在沙發上抽泣,蘇墨拉不下面子去哄她,腦海裡攪動的,盡是過往他們為一些瑣事爭吵的片段。他努力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可是壓在心裡的恐懼和無力感又襲來了。
蘇墨知道妻子是很愛自己的,記得結婚領證那天,妻子高興得像個小姑娘。
大四畢業那年,蘇墨帶她到鄉下去見父母。蘇墨提前給父母打了招呼,讓他們把家裡好好的收拾下。之前蘇墨一直擔心妻子會嫌棄自己家庭環境,畢竟她從小就是在城市裡長大的,但讓蘇墨感動的是,妻子沒有表現出一點的不適,而且對自己的父母也很禮貌,沒有一點瞧不起人的樣子。父母也很喜歡她,一個勁兒的叮囑要好好待她。
而幾年後的這個夜晚,他們各自想著心事。妻子想的是,她和蘇墨在一起這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她以為自己早已經是蘇墨心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但是她發現時間越久,蘇墨對她卻越冷淡。當初她不顧父母的阻撓,鐵了心要嫁給蘇墨,和家人僵持了大半年。現在,她之所以想生孩子,就是為了想借此來鞏固已經出現裂痕的感情。
而蘇墨想的是,他出生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家庭,有些東西是基因裡帶來的,天性裡的敏感,對名利的渴望,這些不是朝夕之間就能抹去的。這些年,他孤立無援地朝著既定的目標攀爬,想要擠進另一個階層,洗清身上自帶的汙泥,但他無法令周遭的世界也跟著山清水明。岳父母每次見他言語間都帶著刺,蘇墨也知道妻子跟著自己吃了苦,這是既定的事實,他無法反駁。
蘇墨從床上起來,準備出去安慰妻子。到了客廳,蘇墨手機螢幕亮了,他拿起來,看到是江雪發來的訊息:“你就那麼不待見我?”蘇墨彷彿看到江雪發這句話時臉上的慍怒,他的心顫了下。他點進輸入框,反覆想了想,輸入一行字,又刪去,最後他乾脆把手機放下,靠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妻子沒有理他,徑直到臥室去了。
蘇墨來到陽臺抽菸,隔著車水馬龍的道路和錯落的建築,遠眺南湖,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綽綽的。
他想起那天喝完酒,他和江雪走回學校後坐在公共長凳上休息,秋季夜晚的涼風迎面而來。江雪把頭靠在蘇墨的肩膀上,想推開她,又不敢,只能保持著僵硬的姿勢。江雪不說話,輕輕地挽過蘇墨,握住了他的手。這一“越軌”動作像個儀式,讓蘇墨感到害怕,他的心跳得飛快。風吹起江雪的頭髮,幾縷髮絲輕拂過蘇墨的臉。他打算推開她,必須從這種非正常的關係中走出來。但江雪似乎很享受這短暫的瞬間。她握得越來越緊,蘇墨感覺到,自己手心滲出了汗珠。
蘇墨把思緒從很遠的地方收回來,煙早就抽完了。他想起那短暫的、說不清的接觸,想起江雪的聲音。江雪最後主動鬆開了她的手,攏一攏被風吹散的頭髮,她說她自己最後也去買了一條紅箭魚養著,但是幾天前它躍出魚缸,等發現時早已經死了。江雪說完就起身走了。
蘇墨回到客廳,靜靜地注視著魚缸裡緩慢遊動的紅箭魚。“如果知道跳出來會死,你還會跳嗎?”
蘇墨走進臥室,看著臉頰還有淚痕的妻子,輕輕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