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夏天的一個早晨,父親用架子車拉著10歲的我去西山打柴。
這是一道幽深的山谷。一條小河從山谷深處蜿蜒而出,嘩嘩作響。岸邊的坡上滿是鬱鬱蔥蔥的榛樹,父親揮舞著鐮刀斬殺它們。我搶過鐮刀試著去割,但力氣小得像螞蟻,割在上面跟撓癢癢似的。父親笑了:小子,還得等幾年哪!我臉紅了,很難為情地回到坡底自己玩耍。我旁邊是一個偌大的水坑,那是前幾天一場山洪退後留下的傑作。我隨手撿了一根樹枝無聊地抽打著水面,猛然間,混濁的水面泛起水花,有什麼東西倏地鑽出來又倏地沉下去。我嚇了一跳,大聲喊父親。
魚,是一條大魚!父親驚喜地叫起來,眼睛亮得像燈。這回可以好好給你媽補補身子啦——再沒有奶,你妹妹該餓死了!
父親開始行動。首先是攉水,他把草帽當作水瓢,賣力地往外舀水。攉了近兩個小時,終於把水攉幹了。一條小檁子似的大魚暴露在我們面前。
大魚意識到了危險,奮力地掙扎扭動。黑灰色的脊背被陽光照著,閃出一片碎金。父親激動得嘴唇直抖,試著去觸控大魚。大魚啪啪甩著尾巴反抗,濺起的泥漿箭一樣射在父親的身上和臉上。父親笑罵著抹去泥水,再次伸手去抓,大魚一擰,蹭地滑脫了。父親再次用力掐住大魚,大魚渾身的鰭都炸開來,兩條鬚子也如蚯蚓一樣彈動著,嘴裡還發出咯咯聲。父親似乎有點怕了,剛一愣神,大魚拼力一掙,又滑脫了。
這次父親付出了代價:他的手掌被大魚張起的背鰭刺破了,臉也被魚尾巴掃出幾道血印子。父親喘息了一會兒,再次奔向大魚,可腳下一滑,摔倒在泥濘裡。父親索性抱住大魚,與大魚滾到了一處。在這寂靜荒涼的山野裡,父親和一條大魚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大魚慢慢沒了氣力,父親漸佔上風。他用兩隻膝蓋抵住大魚,拳頭雨點般落在大魚的頭上。大魚渾身劇烈地顫抖,扁平的大嘴也頑強地開合著,像是哭泣,又像是謾罵。但最終停止了掙扎,直挺挺地不動了。別再打了,它快死了!我說。我的眼睛觸碰到大魚的眼睛,有一絲風吹過來,我感覺身上有些涼。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父親開始裝車。那條大魚被掛在高高的榛柴上面。我的心突然亂得像堆柴草。
開始出發了,父親在前面拉,我在後面推。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剛走了幾步,車子忽然翻倒了。見鬼!挺平的路,怎麼會翻呢?父親咕嚕了一句,又重新裝車。被甩落在地上的大魚倔強地扭動了幾下,似乎想再做一次抗爭,但被父親很輕鬆地扔到車上去了。車子繼續前行,剛走了一段路,又翻了。父親這次罵了娘,再一次裝好車往回走。又走了沒多遠,車又翻了。
接連翻了三次之後,父親的臉色變了。他沒有馬上裝車,而是坐在路邊點燃了一根紙菸。咋回事呢?父親小聲嘀咕著,接著把目光投向滿頭大汗的我。我愣愣地看著父親,眼睛裡起了一層薄霧。半晌,父親重重嘆口氣,把大魚從車上抱下來推進河裡。我吐了一口氣,感覺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也隨著大魚遊走了。
我和父親繼續往回走,誰也沒有再說話。空曠的山谷中,只有車軲轆碾壓路面的嘎吱聲。
剩下的路,車子再也沒有翻過。
臨近家門口,遠遠聽見妹妹啼哭和母親呵斥的聲音。父親站住了,啞著嗓子說:今天的事不要和你媽講,明白嗎?我點點頭,偷偷瞄一眼父親,他的臉色跟黃昏一樣黯淡。此時肚子裡的話像小鳥一樣跳著叫著往外撞,我使勁嚥了幾口唾沫,把它們壓回去了。
落日的餘暉大網一樣當頭罩下來,我揉揉痠痛的胳膊,感覺自己正像一株榛樹似的噌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