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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靈契”連載第四章(接7號)

我能猜到,瞎子有故事說給我聽,是我從沒聽說過的真實故事,是我最想揭開的謎底。但從瞎子失神的眼神可以看出,慢條斯理可以聽出,他並不是恨不得想告訴我什麼,間隔很久才吸一口煙的表情好像在試探我,我聽的興趣是大還是不大,不大,他是不說的。

“我認為我爸也沒有名字,不是人名,是畜生名。”

“何以見得?”——譁塞,瞎子說話中氣如此足夠,哪裡會死喲。

“我爸叫佔牯子——牯子,牯子,這兩字兒太難聽了,是公牛的統一名稱,牛是畜生,我爸是畜生呢。”

“你爸是不是公的?”瞎子兩眼有點放光,直視我,嘿嘿又嘿嘿。我也差點想笑,人分男女,哪分公母。但瞎子不是取笑我爸,是真誠的,我才不笑。

“你爸不叫牯子能有你?”瞎子吞吞吐吐:“牯子是公牛,你爸有的是力氣,與公牛般配,不叫牯子,老木匠會收你爸做徒弟?會教你爸做棺材?討得到老木匠的女兒生下你姊妹三個?”瞎子一連串問的口氣後,慰藉自己:“你參加縣裡比賽得了獎狀後,你爸變得大方多了,硬說是我幫你改名字改得好,七十三歲那年,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我第一次快要死了,硬要幫我做一幅棺材,十六盒子的棺材我差兩根木頭,你爸背一根長長的來,一鋸兩斷,剛好齊了,我硬要給工錢,你爸呀,硬是分文不取。”

說死,說棺材,我最愛聽,趁熱打鐵:“我爺爺是怎麼死的?”

誰知瞎子岔開話題:“你爺爺早死了,管你什麼事?管了起什麼用?”

想說“我爸那個流浪漢”寫的是什麼內容,寫了爺爺的,因為不怎麼了解爺爺的死因,十幾筆帶過,幸而編輯遇得好,真當小說發表了,刊登在新疆邊防戰報上,連隊發現我是個人才,叫我去當文書了。這話來龍去脈太長,主要的是文書並不是人才,是奴才,這個,我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道與要死了的瞎子外人聽,太沒意思,也沒必要。

“你當的是文書。”瞎子哪壺不提哪壺開。

瞎子有言下之意,我稍等,真有:“文書當久了,你就不是你了,只知道寫好話假話套話大話空話,你就廢了,廢物的廢,廢品的廢,比浪費的費還廢。”

“什麼叫‘莫須有’?你解釋給我聽聽。”

解釋“莫須有”不難,但我不想解釋,還是沉默好,沉默是金呢。

“你爺爺犯的罪是假的,叫‘莫須有’,明白嗎?”

“我爺爺只是犯了個假罪,怎麼執行槍決呢?當真罪?真當罪?”我摸著腦袋,低頭不語,不語很久才語一句:“怪不得問誰,誰都不告訴我。”

“怪你嘛,怪你當年,不惹我嘛,我是多麼多麼,想惹你呢。”瞎子閉上那隻睜得開的右眼睛,等於雙眼瞎了,說:“我罵你豬,追你攆你,撿石子砸你打你,就是想說你爺爺的死因故事給你聽,每次每次,都是都是。”

我這才認真起來,笑說自己不蠢了,不是豬了,不是蠢豬了。瞎子嘿得大聲,嘿得合不攏嘴,唯一的一顆門牙,尖尖的,我也看清了。

瞎子笑夠了,才認真起來:“哪一年解放的?是不是一九四九年?是不是四九年的十月一日?解放後是不是叫建國了?建國了,每年是不是要選個日子慶祝一下?是不是選十月一日?”不

知瞎子葫蘆裡賣什麼藥,拐一個這麼大的彎,並沒告訴我什麼,也沒啟發我什麼。

“你爺爺給你爸爸取名字,取成國日或是國慶,究竟是愛國還是不愛國?”瞎子中氣這麼足的,衝我生氣一樣發問。

“當然是愛國!”我一錘定音,補充說明:“全國取國慶的名字,肯定無數,難道取錯了?取得不愛國?”

“對!”瞎子肯定回答。“錯!”瞎子又否定回答。

原來瞎子在兜圈子,圈子兜得這麼大,才兜到正題上來:“你爺爺,給你爸取的名字,取成國日,或是國慶,都取錯了。”稍停,“別人可以,取名劉國慶、張國慶、李國慶、周國慶,等等國慶都可以,你爸爸取名佔國日,或佔國慶,都不可以。”

“怪了!”我用舌頭攪拌一下上下嘴唇:“我爸為什麼不可以?”

“姓錯姓了,不該姓佔,不該佔姓。”

“我查過字典,就是在偷你的字典裡查到的,佔字,確實是姓氏,後來還查了百家姓,書上也收錄了姓佔的,還有姓詹的,詹天佑的詹,都收錄在百家姓裡。”

“屁話!廢話!”瞎子呸我:“佔姓,不是百家姓裡的,我們老祖宗怎麼一路姓下來了?除了姓佔,除了佔姓,你組幾個詞語給我聽聽。”

我張口就來:“佔領、佔有、佔用、占卜,佔據……”

“好了,好了,夠了,夠了。”

瞎子不喊好了夠了,我還有佔上風、佔優勢、佔便宜、佔領軍等等幾個。

“佔的同音字,隨便來幾個。”

我想了想,跟著瞎子的感覺走:“佔,與建設銀行的建同音,建設、建樹、建材、建檔、建委、建築……”

“組關鍵的!”瞎子搶答,躺下又坐起:“組了一堆廢詞,關鍵的那麼多,一個也沒組進來,你當的是什麼兵,跟兵有關的建那麼多……”

我也搶答:“建軍節,建黨節,建國以來,建國初期……”

“好了,好了,終於說出建國了。”瞎子的頭偏向床裡,似乎喘上了一口氣,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當年,當年,你爸,你爸生下來的第三天,你爺爺給你爸,取的是什麼名字,你知道麼?就是不該名字取得太好,取成大男人名,否則,你爺爺死不了。”

“我爺爺的死,跟我爸的名字取得太好有關?”

瞎子如釋重負,想坐沒坐,想躺不躺,說得慢條斯理:“你做個算術題目,你就明白了,當年,一九四九年,陽曆的十月一日,與陰曆的十月初一,相差多少天數?”

“算術題目?相差多少天數?”

“你算不算?小學生的加減法,不用乘除,簡簡單單。”

我木頭人一樣坐著,抬頭又看那隻被蜘蛛網纏繞的十五瓦燈泡。

“你可以走了,走,走,走。”瞎子竟然對我下起了逐客令,揮揮手,往下躺,拉被蓋,矇住頭,說得有氣無力:“凡是來看我的,不會說話的,說話無味的,只問我吃不吃喝不喝的,當我要死了的,看我最後一眼的,看一眼就得走,你看我不止一眼了,你早該走了。”

這個瞎子真怪,好心來看你,你把人家轟走,哪個都不想多站幾秒,怪不得我進來時,我娘不在,原來早已被瞎子轟走了。

我走出瞎子屋外,見是娘在偷聽,立即耳語娘你先回家,我與瞎子還有話說。“說什麼話才對得上瞎子的味?”“秘密話,我爺爺的,爺爺怎麼死的。”“幾十年前的老話還有什麼味?”“你不懂秘密,秘密話最有味。”

我躡手躡腳進屋,十五瓦的電燈泡底下的四方桌上有書有報紙,我輕拿輕放,翻得也輕。拿起破舊的黑色皮兒本本,隨便開啟,裡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我兩眼放光,合上本本兒,又開啟本本兒,第一頁只一句話:每個人都是一部大書,我雖瞎子,但活到七老八十,何嘗不可著不可有不可立不可傳。

第一頁叫扉頁,扉頁上的話恰恰是一部書的精華和概括,瞎子竟然在寫書呢,我如獲至寶了。偷字典不是賊,偷書不是賊,偷要死了的瞎子傳記當然更不是賊。

“咚咚”兩聲響,是瞎子在敲,被窩裡說話:“回來,你小子總是當賊。”

“我還沒走呢。”

瞎子探出頭來:“陰曆,陽曆,相差,差了多少天,算好沒有?”

我兩手空空走過來,坐在瞎子床尾,說得理直氣壯:“一下子算不出,要根據曆法算,你那本字典後面有計量單位表元素週期表還有曆法,我回去查好了算好了再告訴你。”

“我早已算好了,幾十年前就。”瞎子有味,說話的水平高到這一步。

“你爺爺是闖蕩上海的漢子,英英武武的。”水平更上一層樓,英武可以說成英英武武。

瞎子挪動身子又想坐起,我想幫忙,被揮手阻止,連聲說你坐好你坐好,噎著了似的,我拍他胸,他問我:“你娃兒叫什麼名字?”

瞎子這句問得我莫名其妙,我還沒有討老婆,沒有結婚,哪來的娃兒,哪來的娃兒名字。

“試試,試試,”瞎子說,“我來問,你來答,我是幾十年前的幹部,你是幾十年前的你爺。”

“我是我爺?”聽起來好拗口,答起來也好拗口。

“歷史重演,重演歷史,電影電視裡叫回憶。”

“佔農林!”瞎子劈頭一句,劈了後,盯著我:“該你答啊,答:到。再來,我一喊,你就要答:到。”

我不是我了,我要玩穿越了,穿越時空幾十年,回到解放前,冒充的是爺爺,爺爺叫佔農林,我是爸的爸了。

“佔農林!”瞎子真的冒充幹部。

“到!”我冒充爺爺。

“你崽哪天出生的?給我老實交待。”瞎子已經是個真幹部了。

“一九四九年,十月初一。”

“你抱你崽崽時,摸著你崽崽的小雞雞,時而我佔國日,時而我佔國慶,唱什麼唱?唱的是什麼歌?”

這怎麼好回答呢,我並不是我爺爺,我是爺爺的孫子,中間是我爸爸,我是爸爸的兒子,爸爸的小雞雞是爺爺摸的,怎麼是我摸的?爸爸摸我的當然可以,我摸爸爸的當然不可以,但我不是我,我是爸爸的爸爸,爸爸的爸爸摸爸爸的小雞雞當然可以,我不得不摸摸,瞬間穿越時空,成了佔農林:“佔國日,佔國慶,都是好名字,娃兒是我生的,我抱我娃兒,摸我娃兒小雞雞,想怎麼唱就怎麼唱,唱佔國日佔國慶,任我嘴上兩塊嘴皮子唱。”

“新中國哪天成立的?”

“前年,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成立的。”我演技還可以,冒充爺爺很逼真。

“十月一日,與十月初一,兩個日子相差多少天,你算過沒有?”

“當時的幹部問得這麼愚蠢?怎麼這樣發問呢?”我倏地穿越回來成為我爺爺本來的孫子,當然有權這樣質問瞎子。

“回去!”瞎子閉一隻眼睜一隻眼:“魂魄附體,你不是你,你不是現在的孫子,你是你當時的爺爺,我不是現在要死了的我,我是當時的幹部。”

“這陰曆陽曆要算起來也不難……”我魂魄附體,附到爺爺身上了。

“莫算了,告訴你,相差了三十天。你崽是十月初一出生的,怎麼摸著小雞雞亂喊亂叫亂唱呢?居心何在?”

當時的爺爺心裡不知怎麼想的,不知聽不聽得懂“居心”二字,現在的孫子懂得“居心”,所以敢這樣回答:“你這幹部扯什麼淡?取個名字有什麼居心?難道居心不良?”

“你反了你?還敢強辯?建國日是你崽出生的十月初一?早一個月前就建國了,你在罵誰?還不承認罵了誰?還不承認縮短了誰的壽命?還不承認居心不良?”

“我……啊……我……啊……我……啊……”“我什麼我,啊什麼啊,告訴你,罵了國家,縮短了國家的壽命,居心不但不良,而且居心險惡……”

“我……啊……我……啊……我……啊……”

“我什麼我,啊什麼啊,每天摸著你崽的小雞雞大喊大叫,國家也敢罵,十月一日就建國了,你崽十月初一生人,敢叫國日?敢叫國慶?姓的是佔,佔同建,佔國日,就是建國日……”

“我如果不姓佔,娃兒如果不是出生在十月初一,我也會給娃兒取這個很有意義的好名字,一九四九年十月初一出生的,劉國慶、張國慶、李國慶、王國慶、周國慶很多很多,多得數不勝數……”

“放屁!人家不姓佔,不是佔姓,可以取,你姓了佔,是佔姓,不可以取。”

“我祖宗十八代都是佔姓,一路姓佔姓下來的,佔姓,是百家姓之一……?”我還是穿越回來,魂魄附體附得很不舒服。

瞎子也穿越回來了,睜開那隻睜得開的右眼睛,緩慢說:“戲演完了,戲臺搭在公曆的,也是陽曆的,一九五一國慶節後幾天,當年的幹部就是這樣找你爺爺訓話的,當場就逮捕了。”

我徹底從祖宗十八代穿越回來了,我徹底恢復我是我了:“這也是逮捕的理由?逮捕後挨搶子兒?我爺爺不是自己上吊死的嗎?”我迫不及待了,太迫不及待了。

“你爺爺關在牛棚裡,牛棚子哪關得住你那英英武武的爺爺呢,半夜逃了出來,叫我幾聲,我以為他要逃去上海當挑夫,誰知他上吊了,就吊死在你家不遠的那棵大樟樹上。”

“他為什麼不真逃呢?”

“你蠢呀,真逃了有你奶活命的?有你爸活命的?沒有你爸哪有你媽?沒有媽哪有你?從他開始不就斷子絕孫了?”瞎子說得在理,爺爺死得在理,或者爺爺死得在理,瞎子才說得在理。

闖蕩上海的漢子爺爺真偉大,赴死的決心下得很邏輯,只有自己去赴死了,才能子又生子,子又生孫,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瞎子言猶未盡,還在絮叨樟樹上吊著的那個大活鬼腳尖離地只有幾釐米,腦袋下垂,舌頭吐出來老長老長,雙眼是睜開的,看著瞎子收屍,看著瞎子挖坑。坑挖好了,瞎子抱著我爺爺在懷裡整了整容的,把舌頭塞進口裡,抱不動我爺爺,只得拖,拖的是雙腳,拖入坑後,讓我爺爺平躺著,讓我爺爺背朝黃土面朝天,雙手抹我爺爺的雙眼,抹得左眼珠子合上了,右眼珠子硬是合不上。合不上也要填埋黃土了,由不得我爺爺死不瞑目,鋤頭挖的第一把黃土就放在合不上的右眼珠子上。

瞎子說得情景再現,我還是悲傷不起來,我突然來了看八字的興趣,求瞎子幫我算上一命,假如我退伍了,子繼父業,繼承我爸養豬的業,女朋友會不會飛起一腳蹬了我,會不會與我結婚生兒育女,幫我爺爺子又生子,子又生孫,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一提算卦算命,瞎子陡然來了精神,容光煥發:“不得,不得,你一當兵就走桃花運,桃花正盛開著。”瞎子還用了幾句看八字算命的術語,最後一句是告誡:“榮華富貴了,可不能做了陳世美。”

我差點想笑,但沒笑,說得很實事求是:“爺爺,爺爺,我當的是兵呢,適齡青年,國家有要求,要完成當兵的義務,叫義務兵,兵當完,義務完成,帽子一脫,轉業,退伍,還沒到家,還沒回來,還在火車上,就已經是死農民一個了,榮華富貴和陳世美,離我十萬八千里。”

瞎子突然下了逐客令:“你可以走了,探親探親,女朋友最親,最是要探的。”

我看著瞎子,後退幾步,反身大步走。

“回來!”瞎子又突然一聲。

瞎子正往痰盂裡吐痰,嘴角吊著一根絲線樣,吊在痰盂裡,揮揮手不讓我靠近,我想坐,又揮手,只讓我一直站著。

我其實很想表現表現,哪怕給他端一次痰盂去外面倒掉。

瞎子再一揮手,我不知他揮什麼,是什麼意思,揮了又揮,終於才明白是要我靠近,手勢劃一個圓圈,我又明白是要我轉過身來。我一轉身,背部被戳了一下,摸了一下,笑說:“你可以走了。”

瞎子不笑,我真不敢笑,他笑,我才笑。

我背後是瞎子寫的自傳,瞎子雖瞎子,何嘗不可著不可有不可立不可傳。

第五章明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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