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裡有一棵很有名的白楊樹,方圓幾十裡的村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一直駐守在我兒時那爿最為神聖的樂土上。我在它的蔭翳裡挖蟬蛻,做遊戲,觀察它遮天蔽日的枝葉,窺視專心致志在它身上捉蟲的啄木鳥,竟是那麼的好玩和有趣。
村子裡的樹有很多,可它太特別了,我一直深切地喜歡著它。
她究竟有多少歲了,我不很清楚,但我很清楚它的腰圍,兒時我們五個小夥伴手拉手才能將它抱在懷裡。都不知道丈量過它多少次了。
是的,它太高大了,太雄偉了,甚至太神奇了。家鄉的土地是出了名的鹼坷垃地,挖出的井水都是鹹味,不論什麼樹,能長出個樹樣就不容易了。可唯獨它偏偏一個勁地往天上鑽,像是得了巨人症一樣。它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寶塔聳立在村子裡,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到它,它成了這個村子最為顯眼的標誌。誰走到它的身邊都會不由自主仰望上幾眼。
我雖然很喜歡它,很愛它,很欣賞它,可我比不了一個人更愛它,最愛它的那個人就是的它的主人——大吖。
這個名字和這棵樹一樣的特別,更特別的是大吖是全村乃至相鄰幾個村子裡最矮的一個成年男人——一個僅有一米左右身高的侏儒。世事真有趣,這一高一矮,一人一物就這樣的結合到了一起。
大吖有一個哥哥,父母雙亡。在他父親最後臨死之時悲憫地告訴大吖,“大吖呀!咱家太窮了,我死後咱這房子就歸你哥了,好讓他能找上個媳婦,以後好照顧你呀!除了房子咱家沒有別的,就剩門外那棵白楊樹了,這棵樹就歸你吧!”
這棵樹從此也就成了大吖的精神寄託。他常常獨自坐在樹底下仰望著大白楊的枝葉出神,有時偶爾也唱一兩句小調,想必那該是他開心的時刻。
大吖的大哥找了個媳婦,也算善良,一直沒有嫌棄跟著他們一起過的大吖。大吖其實很有勞動能力,一直很能幹,地裡的活幾乎沒有他不會的,他完全能養活得了自己。但他和大哥誰都沒有提過分家,一是大哥於心不忍不能違背父親要他照顧這個侏儒弟弟的囑託,二是大吖他要看著門前這棵白楊樹。白楊樹是他唯一的財富和心靈寄託,除了幹活睡覺外,就是和它待在一起的時間最長了。
我們小孩喜歡大白楊,也喜歡大吖。他對我們小孩很好,他喜歡貓在樹後突然大叫一聲,看到我們嚇一跳後,他就和個孩子一樣開心地笑起來。我們這些小孩也會用同樣的方法嚇他,他也會嚇地一機靈,然後我們就一起大笑不止。
在我十幾歲的一年,有一天聽同學們說大吖在家裡和他的哥哥打起來了。我們不相信大吖也會打仗,便跑去看個究竟。去了,果真看到大吖在和他哥哥理論。事因竟是他大哥要砍大白楊給自己的兒子賣錢蓋房打傢俱結婚用。這棵樹可是大吖的命根子呀!大吖咆哮著說,除非我死,誰也別想動一根樹枝。
那天,我們見到了這個老小孩的另一面,原來大吖這麼剛強,風格還真有點像那棵傲然聳立的大白楊。
第二年,我上了幾十裡外鎮上的中學,一般住校一個月回家一次。那年秋天,又輪到放假回家,我和同村同學騎著腳踏車興沖沖地往家跑。離村幾里路的時候,遙望村子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像少了什麼東西一樣?樹!那棵大白楊呢?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喊了起來。
回家後,急忙問母親那棵樹怎麼回事,讓誰砍了?大吖能讓嗎?母親說,不讓又能怎樣,樹砍了,人也死了!
啊!我驚呆了!那麼高大雄偉的白楊樹居然給砍了,那麼要好的老小孩怎麼就死了?
原來,大吖他大哥禁不住哭著喊著要媳婦的兒子鬧騰,咬著牙把大吖關在屋裡,找了二十多個人鋸拉斧鑿對著大白楊整整弄了一天。就在大白楊將被砍倒之際,大吖硬是把門給扛開跑了出來。這時正趕上大白楊倒了下去,一瞬間,就在人們都盯著樹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大吖隨著下傾的樹迎面撲了過去,巨大的枝杆硬生生的把大吖埋在了底下。當人們費了好大的勁把樹枝砍斷拖出大吖時,人早沒了氣。
一棵樹,一個人,就以這樣的形式結束了一生。大吖在失去他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時,他選擇了死。
大吖的死,大白楊的被砍,讓人痛惜。大吖一輩子連個老婆都討不到,這怪上天的捉弄,可生生剝去他最心愛的東西,就要怪世態炎涼了。
事情過去二十幾年了,有時我想,大白楊現在要在的話,是肯定會像文物一樣被人們保護起來的;大吖如果還活著,也肯定會有一個很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