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向其語·能量艙館
從醫院回來後,下午沒事,接了夏自花的娘和孩子到曲湖遊玩。曲湖佔地上萬畝,四周濃桃豔李,櫻花正繁。老太太腿腳不好,就在湖邊亭子裡坐了,她和夏磊在草坪上追逐蝴蝶。一隻蜻蜓飛來站在石頭上,向其語表演著說:蜻蜓你歇,我捉蝴蝶呀,不捉你。蜻蜓果然不動,她一下子捉住了,讓夏磊拿了去玩,自己便望起湖水。湖水在風裡起波,像煮沸了似的,一時想到許多不如意的事,眉頭又皺起來。眾姊妹中,向其語的面板是最白的,鼻子也秀溜,缺陷是嘴唇太薄,愛皺眉。嘴唇做了填充後又總是塗著麗紅的唇膏,顯得豔乍,但就是改不了皺眉,一皺,眉心便像爬了條小蟲子。海若曾說:心事太多啊,都成了疾病啦!向其語就有意地搓搓眼睛,不再看了湖水,做起健身操來。一回頭,卻見夏磊拔下了蜻蜓的一隻翅膀,讓蜻蜓飛,蜻蜓掉在地上,他又要拔另一隻翅膀。向其語就一下子生氣,訓斥了幾句,心裡不愛憐了這孩子。這當兒工商局的老申來電話,問她在不在館裡,她說她在外邊,老申便抱怨他帶了幾個人來,你竟然不在,她說你讓經理先安排客人,她立即趕過去。便疤老太太和孩子送回筒子樓。一路上孩子不理她,她也不理孩子,只和老太太說話。自和人合夥辦的塑膠加工廠因汙染嚴重被政府關閉後,向其語就一直幹啥都不順當,費了多大的難場爭取到了資格證,開了家藥店,而選址不理想,店面規模還小,收人並沒有預想的好。去年冬天貸款再開了家太赫茲能量艙館,顧客是少,雖然知道新館要煨墊得一年兩年的,但貸利息的壓力就讓她難以輕鬆。這期間,老申就來過幾次,並不斷地給他們拉客人。向其語到了館裡,老申帶來的客人都已進了艙理療,而他卻在休息室喝茶。向其語說:哎呀,你沒去做呀?老申說:我不做,只全心全意給館裡拉生意。向其語說:為啥我敬重你,你沒私心的。老申說:就是來看你。向其語說:噫,十年前你這麼說,我信的老申說:這世上千變萬化,但有一樣一直不變,就是人與人的感情。十年前我愛慕你,十年後依然如此麼,我說的可是真話。向其語說:那我就當真話聽了!今日該不會帶來的是什麼女士吧?老申說:啥時候見過我帶過女的來?來的是兩個朋友,請他們領導哩。向其語說:這就對了,多帶領導來,領導體驗過了能影響更多人來。便讓經理重新換茶。經理新沏了一蓋碗特級龍井,說:請申先生包涵,這是向總自己的茶,她不在我不敢動用。向其語說:以後就直接叫申哥!申哥帶人來了,一律上好茶,申哥一個人來,一切免費。老申喝了特級龍井,順口說了一段話: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只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向其語說:耶呀,耶呀,你有這好的文采?老申說:我愛讀些雜書,古人說的。向其語說:我記下,轉給暫坐茶莊的老闆,讓她抄了掛在店裡,這是多好的廣告!老申說:你也認識那裡老闆?向其語說:我們好得是姊妹。老申說:聽說那裡能買到全市最好的茶。向其語說:那當然。起身給茶碗續水,就勢拉開窗簾。窗外正是小區院子的東南角,大約三畝左右,高高低低長著松、柳、櫻、海棠、丁香、榆、槐、桃,其中夾雜著玫瑰、芍藥、美人蕉,月季在院牆頭上蓬蓬勃勃了一堆。老申說:你這館選的地方好!
向其語說:咋個好?老申說:樹長得這麼多,樹最懂得生長環境的。向其語說:是不是?老申說:樹一站那裡,就不動了,但卻是想飛,你看許多葉子都是羽狀。向其語說:你是說我哩還是說你哩?老申嘿嘿笑。向其語說:以前真沒看出你懂得這麼多!老申說:略曉得些草木知識。平常不願多說的,見了你倒話多了,不嫌我在賣弄吧?向其語說:我喜歡你賣弄。老申就誇誇其談了,向其語也配合得緊,取了筆紙,說:你說慢點,我記下了,也可向別人炫耀。
於是,老申再講:櫻是樹中最不正經的,特立獨行,開花在前,生葉在後,是未婚先孕。柳是有情思的樹,古人遠行相送,都是贈個柳枝,你看它初綠時就是一樹輕煙。槐樹也作謊,常開些謊花。香椿為樹上熟菜。石榴樹性感呀,果實熟時裂殼露籽的,就像美女故意要穿低領。核桃有大年小年的,為了能年年掛果,需用刀割樹皮一圈。柿樹不嫁接,結果只有棗大,俗稱軟棗。瞧那片菟絲子嗎,爬上了那棵松樹,它會依附,卻顯得多纏綿啊。那一堆白石頭,幾時能長上苔蘚呢?聽說過寧夏的枸杞嗎,最能結果,一株結成千上萬,但根幾丈長,從沒人完整地挖過。還有鎖陽,數九寒天仍在地下長,地面上方圓一尺內都不會結冰。哦,陝南很多地方產牡丹,水燒開了像牡丹綻放,當地人把白開水就叫牡丹花水。
老申興致還高,做理療的三人出了艙,洗澡換衣,也來到休息室,老申就不講了,起身給向其語一一介紹。向其語也便知道了那個耳後露腮的是位領導,兩個瘦子,一個是領導的部下,一個是領導部下的朋友。領導掏出香菸吸,向其語忙抱歉她不會吸也總是忘了備香菸,忙讓經理出去買,自己倒親自去沏茶。偏偏是壺裡沒了熱水,插了電爐再燒,待燒好端了茶來,老申好像剛說過領導的氣色好,領導正說:才在艙裡蒸過呀,氣色可能會好些,其實身體不行,這些年太忙太累,心理壓力又大,血脂血糖血壓都高了。老申說:當領導是辛苦啊。一個瘦子說:可你想象不來領導有多辛苦!就說這次接待北京來的巡視組吧,開會,約談,彙報,寫材料,陪同去十個單位檢查,白日黑夜連軸轉著十多天,我都累得趴下了。領導一直笑著喝茶,把茶碗放下了,說:這兒沒外人,我給你說,做人難,仕途上做人更難,對上要仰,對下要俯,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多少惡趣都得嘗的。老申說:可多少人都在想嘗這惡趣啊!四個人就笑起來。
笑過了,卻一時都沒了話。向其語趁機給各人茶碗裡續水,老申便伸手摸了一個瘦子褲帶上掛著的玉,說:向老闆脖子上掛玉,你也掛玉呀,這玉不錯麼。瘦子說:和田籽料,雕了個貔貅。老申說:你這做商人的就該佩戴貔貅,貔貅是隻吃不屙的神獸啊。瘦子連聲哼哼,對另一個瘦子說:你把你的給老申看看。那個瘦子掀了一下衣角,褲帶上也掛著一塊玉。老申說:呀,仿漢的剛卯?領導說:剛卯是啥?老申說:剛卯是在玉上刻了一種咒語,咒語頭兩個字是剛卯,就把這種刻咒語的玉稱為剛卯,是漢代官人們的佩飾,講究避邪護身,又彰顯對權力的嚮往和追求。那瘦子一下子臉紅,看了一下領導,說:剛卯應該配領導的。便要從褲帶上往下解。領導說:我不要的,漢代是漢代,現在是現在,何況我也無法戴的。老申說:可以裝在口袋麼。你這剛卯是青海料,我替你送領導一個好的,我認識闞教授,從他那兒弄、個白玉籽料了讓人雕刻。領導說:闞教授?當教授的能有玉?老申說:他在大學裡教授物理,卻是個玉痴,幾十年來收藏的玉擺滿了兩間房子,自題的齋號就叫玉樓。一個瘦子說:西京還有這樣的奇人?老申說:他的奇處多了。一是他收藏的全是和田籽料原石,從來不賣,估價有上億元的家產,日子卻過得十分拮据。領導說:那這是看守人。老申說:二是一直單身,只說今生要孤寡了,五十五歲上卻和一個女子結婚。那女的年輕,漂亮,又十分時尚。一個瘦子說:老夫少妻呀?那肯定是女子看中那些玉了!婚後是不是打打鬧鬧過不到一塊?老申說:是過不到一塊,卻生了個女兒。這就是他的奇處之三。領導說:家家都有難唸的經麼。我讀過一本古書,上邊就寫著, “我輩只為有了妻子,便惹許多閒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厭,如衣敗絮行荊棘中,步步牽掛。" 老申說:之四是女兒一歲半時兩人卻離婚了。一個瘦子說:看看看,果然不長久,那女的分了一半的玉?老申說:分了多少玉我不知道,女兒倒是判給了闞教授。我在街上遇見過幾次,他懷裡抱著孩子,手裡提著奶瓶和尿不溼,看著都讓人犧惶。他倒淡定,說我女兒長得好看吧,以後我們相依為命。那女兒是長得好看,但不像他。一個瘦子說:讓我算算,五十五結婚,孩子一歲半,那孩子二十歲時他就七十七八了,他能享孩子多少福?!領導說:這又是看守人。老申說:更奇的是這女兒大家都說不像他,說得多了,他也覺得疑惑,去做了個親子鑑定,果然孩子與他沒有血緣關係。就在前幾天,把孩子送回給了那女的。一個瘦子說:啊這夠悲慘!大家就罵那女的。一個瘦子說:找媳婦不能太年輕,更不能太漂亮,太年輕漂亮的都是壞人。老申說:這不能一概而論,如房子,房子蓋得周正,就向陽通風耐用,房子若蓋得歪歪扭扭,陰暗潮溼閉塞隨時倒會倒塌的。向其語始終沒插嘴,聽他們說得熱鬧,這時卻問:那女的叫什麼名字?老申說:姓嚴,叫念初。向其語嚇了一跳,說:嚴念初?長得啥模樣?老申說:個子比你高,挺瘦,看著蠻洋氣的,走路頭仰著戴個墨鏡,和凡人不搭話。向其語說:哦,哦。老申說:你認識?向其語說:不認識。
送走了客人,向其語像打雞血似的安寧不下來,她也說不清是憤怒是同情還是幸災樂禍,反正如地下的岩漿在奔衝,要尋著出口噴發出來。拿起了手機,從能量艙館的大門口還沒回到辦公室,就給陸以可打電話。電話是通了,但一通就斷,連打了三次都斷了。是陸以可的手機出了毛病,還是陸以可故意不接?如果不是手機出了毛病,陸以可不可能不接呀!在處理急事,處理什麼急事,有她的急嗎?!索性就開車到陸以可公司去,嘴裡還怨恨:我得給你說呀,雞有蛋不讓下憋死雞啊?!
陸以可是在公司,但心情鬱悶,關了門一個人在辦公室裡用撲克算卦哩。當海若告訴了秘書長不肯也不便給許少林的領導說話,旺D顯示屏的生意就無望了。已經很長很長的時間了,公司經營一直半死不活,自爭取到了機場路上的一塊廣告牌後,希立水又透露了 D顯示屏的訊息,她請希立水吃飯,還說一個人的電運消退,好運將至,經常是有三個兆頭的,一是有人幫你,希立水就是,按說希立水是無法幫她的,偏就是遇上了許少林。二是有人來指明方向,海若就是,海若提出找市上領導給許少林的局長打電話。三是自己的胃竟然不疼了,以前稍吃得不對疼,而現在冰啤喝了也沒事。可秘書長的回話,使她有了極大的挫敗感。也就在上午,她的一個小叔來了電話,小叔在成都也辦了一家設計公司,生意好,規模擴大,希望她能去公司做個管理的副總經理。她就心在動搖了。但是去著好,還是不去著好,她沒主意,便拿了撲克來算卦。用撲克算卦,眾姊妹都會這種遊戲,以前都是在一起了算婚姻愛情的,現在她鄭重地要來算她的去留。把撲克攤在桌上,反覆地搭配組合,算一次是走著好,卻說:真的要走啊?再算一次又留著好。又再算,並心裡默想:無論去與留,凡是哪種一連三次都一個答案,那就認命而決定了。正算著,放在身邊的手機就響了,罵一句:誰煩人?!看也不看就摁斷了,電話連響了幾遍,幾遍她都摁斷了。但是,連著算了六七次,去留沒有出現哪一種一連三次都一樣的,就說:夢,夢呀,我該咋辦?你能再化身出現出現嗎,你若化身出現,那我就不走了,夢!夢!然後就呆坐在那裡。
這時候,向其語到了公司。向其語見一桌撲克,說:噢,我急著尋你,你才在算卦,又算你的婚姻愛情了?那壓根不準麼,我就不再算,這輩子永遠不信婚姻愛情了!陸以可說:今日咋到我這兒來了?向其語說:我給你電話你不接,我怕你遭啥事麼。陸以可說:能出啥事?向其語說:要麼發大財了在數票子哩,要麼被哪個帥小夥劫持了。陸以可笑了,說:哪有這樣的好事?!說,有啥事?向其語說:你這一兩天見嚴念初了沒?陸以可說:她一直關機,海姐找她也聯絡不上。向其語說:這可能就是真的了。陸以可說:什麼真的假的?向其語說:我不知該給你說不說。陸以可說:你那嘴能憋住?向其語就把聽來的話複述了一遍,說:她咋能是這樣?想嫁誰就嫁誰,咱都支援,過活不成了想離婚就離婚,咱也都支援,可孩子不是她丈夫的就是道德底線問題啊!陸以可說:沒見到嚴念初,不敢下結論的。向其語說:你聽了這訊息不激動?嚴念初是咱姊妹啊!陸以可說:真相沒核實,你激動啥呀!向其語說:老申我熟悉,他根本不瞭解我和嚴念初的關係,他不可能妄語。陸以可說:就算是真的,這事就打住,給誰都不要說!向其語說:給誰說呀?我還嫌丟人!
十八 嚴念初·甜坯店天又陰了。是陰了就有霧霾,還是有了霧霾天才陰的?海若去了醫院,伺候夏自花的是徐棲。徐棲昨天值班,今天還值班,海若問咋回事?徐棲說,本該輪到虞本溫了,而虞本溫來電話說嚴念初主動提出要替虞本溫,但今早上嚴念初沒來,她又問虞本溫,虞本溫在外縣採購辣椒花椒,嚴念初手機關著,又聯絡不上,她就繼續留下來了。
海若說:嚴念初主動要來的,咋能不來,手機也關了。徐棲說:是呀,有了啥子事?海若說:這幾天你沒見到她?徐棲說:前天一大早她是來我那兒,託我能從老家的農村給她找個保姆。海若說:找保姆,她一個人整天在外不沾家的,找什麼保姆?徐棲說:我說我離開縣城太久了,找不來呀,後來她就走了。是不是給她老孃找的,她老孃七八十歲了,又單獨過活的。海若說:那也不至於就關機?!
夏自花仍在昏睡,海若俯在床前叫了幾聲,眼睛是睜開了卻不動,也不知是認得了還是沒有認得,又閉上了。海若眉頭挽了個疙瘩,和徐棲相對無語。悶坐了一會,突然向其語進來。向其語說她要去稅務局,時間還早,過來看看夏自花。她提著一袋子吃喝,裡面有面包、火龍果、葡萄乾、可樂酸奶,說:我有個親戚昨晚從青海來帶了箱犛牛酸奶,營養價值非常高的。徐棲說:你沒聽說人昏迷著,倒帶這麼多吃的?向其語說:我想如果病情太嚴重了要送重症監護室的,還沒進重症監護室就是神志有點不清而已,一旦清醒過來,要吃要喝,手邊一時又沒有。徐棲說:昨天晚上醒來了,要吃炒涼粉,我跑去夜市買了一盒回來,吃了一口,又吐了出來。這些肯定是不吃的。向其語說:她若不能吃,你和海姐吃。就往出掏麵包和酸奶,又要去問護士有刀子沒有,有刀子了切火龍果。徐棲說:你要吃你就吃!瞧你穿的啥衣服?!向其語穿了一件米黃色闊腿褲,卻配了件白色吊帶緊身衫,乳溝露出很多。向其語說:這有啥呀,你這麼瞪我!徐棲說:我哪裡瞪你了,我這眼睛大。向其語說:那我這也是胸大麼。徐棲也沒再說話,提了保溫瓶到病區東頭的燒水爐接開水。
向其語給海若說:她倒慫我!海姐你知道不知道她和司一楠的事?海若拿了一瓶酸奶,插了吸管吸起來,嘴佔著,用眼看向其語。向其語說:你沒看出來?海若吸了幾口,說:看出啥了?向其語說:你覺得她倆正常嗎?咱每次聚會,她倆都是同來同走,相互間的眼神,膩歪歪地,我都起一身雞皮疙瘩!海若說:你咋那麼多的覺得?這話我不想聽!向其語呃了一下,說:你不想聽?那我給你說個想聽的。聽陸以可說,你找嚴念初,她失聯啦?海若說:陸以可給你說的?啥事就不敢讓你知道。向其語頭伸過來,肥厚而豔紅的嘴唇噘得很長,口氣低沉,說:她關了手機,她不能不關了手機!就把老申的話全複述了一番。海若一直在吸酸奶,已經吸光了,發出嘶嘶響,她還在吸著。
徐棲接了開水,故意不回來,估摸著向其語該離開了才進病房,向其語卻還在,一眼一眼看著海若,海若只是呆坐著。向其語說:你生氣啦?這事誰聽誰都生氣的。失聯就失聯吧,她沒臉見人,咱也全當就不認識她。海若說:你去稅務局吧。向其語看了一下表,哎喲著收拾提兜,走到門口了,回頭又說:海姐,咱不生氣,不生她的氣。
海若站起來又撥了一次嚴念初的電話,手機竟然就通了。通話中,海若並沒有突然聽到嚴念初聲音的驚喜,也沒有對嚴念初幾天幾夜不開手機的埋怨,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得知嚴念初正在中大國際商廈裡買東西,就說她也想買個包的,讓嚴念初在商廈二樓電梯口等著。打完電話,徐棲說:是嚴念初吧,能在中大國際商廈購物的,咱姊妹中只有嚴念初!你要買包嗎,她還不送你一個?你知道不,她有一間屋子全是高檔貨,各種高跟鞋擺了三個架子,名包也一百多個哩。海若說:嫉妒啦?徐棲說:我不嫉妒。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態度,她把錢都花在穿上,我把錢都花在吃上,穿是給別人看的,吃是給自己吃的。海若說:你吃就吃得這麼瘦?!徐棲嘻嘻地笑,說:吃也不能是瞎吃麼,我該瘦的地方是瘦,不該瘦的地方並不瘦呀!海若已出了病房。
車開到了中大國際商廈下,那裡並排停放了兩輛車,海若一眼就認得那輛路虎是嚴念初的,而旁邊蹲著一個人在吸香菸,覺得眼熟,記起是那次來傳馮迎話的嚴念初的表弟。她沒看走近去,倒拐到廣場的一邊給羿光打了電話。羿光好像才睡醒,口齒還含糊,問你在哪兒,海若說在醫院,羿光就問起夏自花的病,要來探視,海若就說不用了,夏自花是一陣昏迷一陣清醒,等過些日子,有了好轉再來吧。羿光在電話裡唏噓了好久,問還需要他幹啥事就給他吩咐。海若感激了一番,說:我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欠著馮迎的錢了?羿光說,是欠了十五萬,這事你咋知道的,馮迎給你說了?海若說:還真有這事!你手頭若不緊了,就把十五萬還給應麗後,因為馮迎又欠著應麗後二十萬,應麗後現在生意上正缺一筆資金。羿光說:那這得馮迎給我說呀,她不是去了菲律賓嗎?海若說:馮迎恐怕是走時給人留的話讓我轉達的。羿光說:馮迎給別人說過?她怎麼不直接給我說?這就不對了麼,好像我不還她似的。海若說:這我不知道原因。羿光有些生氣,說:這樣吧,這幾天我籌好了款,交給你,你再給應麗後,你給我打個收條就是。海若證實了羿光果真欠馮迎十五萬,嚴念初的表弟並不是虛話,卻一時覺得怪怪的。但她還是沒再過去和嚴念初的表弟打招呼,這種人的長相、穿著、神色都不對她的口味。直接進了商廈,在二樓電梯口,嚴念初就在那裡等著她,戴著棒球帽戴著墨鏡,穿了件褐色風衣,提著大包小袋,旁邊還站著一個老太太。
海若在誇這件風衣好,滿商廈裡都顯眼。嚴念初說這是她剛買的就穿上了,又掏出一件月白色有腰帶的長裙,還有大象灰的七寸褲。海若說:這是不是流行的極簡風啊?嚴念初說:哇,你也知道極簡風?!海若說:你以為你年輕我就老了?!兩人說著笑著,老太太一直看著海若。問嚴念初,原來老太太是嚴念初的老姑,今年八十了,二十三日過壽,表弟要為母親來買首飾,把嚴念初叫來參謀,嚴念初就給老姑買了一副金鐲子,一對金耳環,還有個金戒指。海若低聲說:都是金子啊!嚴念初說:我這老姑一直在鄉下,這十年才跟我表弟住到城裡,她別的啥都不要,就稀罕金子,說小時候見過地主家的老婆是穿金戴銀的,她老了也要過幾天地主家的日子。說罷,又笑了,說:前年春節我去看她,問她需要什麼我給買,她說你要買就買一個金條吧。我買了一個價值三千元的金條,她到現在還壓在枕頭底下。她就是知道金子貴重!海若說:你這麼說呀,別讓她聽到。嚴念初說:她耳朵聾了,聽不到的。便過去附在老太太耳邊大聲說:這是我的朋友,叫海若!老太太也是聲音很大,說:唔這閨女長得親麼,銀盆大臉,是個福相,哪像你不好好吃飯,瘦得螞蚱一樣!海若和嚴念初都哈哈笑起來。嚴念初把手裡所提的三個紙袋交給海若,讓在這兒等著,她去送老姑。海若從玻璃窗看到樓前,老太太上了那表弟的車,車就開走了,嚴念初再順著電梯往上來。在嚴念初前面也有一男的,一直回過頭看嚴念初,嚴念初仰著頭,不做理會,電梯到頭了,那男的突然一個摔,仰八叉倒在地上。
嚴念初說:你喜歡哪個?海若說:崦?嚴念初說:你沒有看紙袋呀,裡邊我買了兩個包,一個是法國的,一個是義大利的,挑一個了我送你。海若從紙袋裡取出兩個包來,果然都是名牌,說:都喜歡,但我不要你送我,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不給勞務費,你選一個了另一個歸我。嚴念初說:好,那我以後到你茶莊喝茶,我也掏茶錢。當下在兩個紙片上分別寫了 “法"和“意”,揉成蛋兒,在身後手裡握了,伸出來,說:聽天意的。海若指了一下右手,右手展開,紙蛋兒上是“法"字。便翻出法國包裡的發票看,給了嚴念初錢,錢是有整有零。嚴念初不收零錢,海若說:一分都不能少!她還說了個故事,這故事是羿光告訴她的,一個大學的教授七十六歲了,有一次參加一個會議,來時是搭出租車來的,回去是搭便車回去的,都回到家了,記起沒有在會議上報銷出租車費十五元,就又返身搭出租車去了會上。旁人說你這算的什麼賬呀,來回三十元去報銷那十五元?他說那十五元應該報銷呀,花多少錢去報銷那是我願意的。嚴念初說:這不是個笑話嗎?海若說:這不是笑話。把零錢給了嚴念初,說:咱得找個地方喂喂肚子吧。嚴念初說:前邊小巷裡有家清真飯館,吃碗羊雜湯咋樣?海若說:吃羊雜湯的肯定人多,你這身打扮去招搖呀?嚴念初說:羊雜湯不吃了,那裡還有家賣甜坯子的,倒是清靜。
兩人去了店裡,甜坯子就是青稞做的酒釀,冰凍了,確實又甜又涼還有一種酒味。嚴念初買了兩份甜坯子,兩份雞爪和雞翅,還是去隔壁飯店買了兩碗羊雜湯端了來。海若說:風凰是喝醴泉吃竹果的,看來咱不是風凰,只喜歡吃些動物下水。嚴念初說:咱不是風凰,可這雞爪雞翅是跪的飛的,也是“貴妃"呀!海.若看著嚴念初先把羊雜湯唏唏嚕嚕地吃喝完,額頭上沁出一層汗,突然說:你是要找個保姆?嚴念初一下子變了臉色,說:徐棲給你說的?海若說:徐棲離開縣城那麼久了,她能找到保姆?就是在那裡找一個,沒經過培訓,哪能做得好?!你知道我家以前的保姆好,雖然離開六七年了,但她還在城裡,又保持著聯絡,你可以給我說呀,我聯絡一下,她能來便好,來不了她還可以推薦個可靠的。嚴念初說:唉,我是不想害擾你麼。海若說:你還少害擾我啦,這次倒自覺!是給你老孃找的?嚴念初說:嗯。頭抬起來,卻看著窗外,窗外街道上,有人在拿著一隻氣球,氣球在空中一躍一躍的,但還是被線牽著,人和氣球就經過窗子了。嚴念初突然說:妞妞回來了。海若說:啊妞妞回來了,是妞妞回來了?!嚴念初說:我把妞妞從她爸那裡要回來了。她爸年紀大了,一個男人帶不好孩子的。海若說:當初我就主張你要孩子的撫養權,擔心你不從小帶著,將來母女就容易疏遠感情。現在孩子回來了就好。嚴念初說:她回來了我還是沒時間帶她,就放在我娘那兒,婆孫倆一老一小的得有個保姆,保姆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這就心煩意亂,又不願意把這情緒影響給別人,便把手機都關了。海若說:是關了幾天幾夜了!可你也不想想,你把眼睛一閉,看不到別人了,別人也看不到你了?嚴念初把墨鏡卸下來,要說什麼,嘴張開了又沒說。海若說:做盆子罐子時如果有了裂縫,勢必以後就漏水。嚴念初說:唉,我這婚姻真是失敗。海若說:咱這姊妹們誰的婚姻好過?蒜剝了皮都光光潔潔的,咬嚼了只有自己知道又辛又臭麼。這些道理誰都懂,真正遇上了誰又都是慌張無措。保姆的事我給你聯絡,咱就不再說啦,我倒要問問你和應麗後的事,應麗後把情況給我說了,當然她是她的說法,事情到底怎樣,我還想聽聽你說。嚴念初嘰嘰哼哼了一會,抬頭看著海若,說:海姐不是來買包的,來挑膿包的。海若說:膿不挑出來瘡不好麼。
嚴念初說:這就像逃犯逃了那麼久,總是惶惶不安,等到被警察抓捕了,也算是解脫了。嚴念初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最後攤了手,說:這事我倒一肚子委屈,本來也想給你說哩,又怕你無故生氣,沒想她先給你說了!我這是一片好意要讓她獲些利的,她也是前三個月得了那麼多利息,還請我吃飯,送了我一套韓國化妝品,天有不測風雲,我哪裡能料到有後邊的變故?海若說:不是應麗後主動給我說的,是她人一下子瘦了,頭上白髮多了許多也不去染,我問她怎麼啦,她才給我說了這事。她也感激你當初的好意,也正是這樣,她才同意了不再要利息,能還本金就可以。可她生氣的是你們重新訂的合約,上邊你的直接擔保人換成了間接擔保人,認為你是自保就全然不顧及她的利益了。咱們這麼多年,難得感情親近,這件事她當然是想賺便宜的,世上的事想賺便宜必然就少不了風險,但她確實是單純沒心機的人,當她發覺新合約由直接擔保變成間接擔保,是誰誰都心裡不高興。嚴念初說:海姐,我過後也想了,或許我有些自私,有些害怕,不該耍小聰明。我給她打電話,她躁得很,罵我,把電話就掛了,再不見我。海若說:不管是直接擔保還是間接擔保,你都要保的,你就是保不了,大家都起來想辦法保,那錢不是個小數目,不能讓白白就沒了。嚴念初說:應麗後的錢沒了,我能心安嗎,為這事失去一個朋友,我能不難受嗎?海若說:這就好,也就是為這一點我才找你的。嚴念初說:我給王院長一再說,這錢一定要還,他是答應了的。海若說:他是把錢借給了他的朋友?嚴念初說:應麗後把錢借給他,他再借給他朋友。海若說:他借給了他朋友,他朋友跑路了,你想想,應麗後能不懷疑王院長不還嗎?嚴念初說:他不還不行,利息裡他是抽成的。海若說:他原來是用應麗後的錢掙錢啊!嚴念初一時無語。海若說:那你給我說實話,你從中分成了沒?嚴念初說:我沒有。我要是從中賺一分錢,我出門讓車撞死!海若說:你介紹應麗後和王院長認識,就是巴結王院長了能多買些你的醫療器械?!那我再問你。嚴念初說:海姐,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崩坍了,你審問我!海若說:要是崩坍了我也再不會見你。也不是審問,我只是把事情弄明白。王院長是國營醫院的院長,他拿的是工資,他說還款,怎麼個還?嚴念初說:他手裡應該有錢,何況還有個店,專賣建材的,他老婆在經營。海若說:哦。如果是我逢上這事,我就先賣了店也得給人家一次性把賬還了。咱掙著錢,讓人家無故地損失著?嚴念初說:他之所以不賣店,一是他要活著,二也是在掙著錢了還應麗後的賬。海若說:他要是言而無信不還呢,或者自己生意不好還不了呢?嚴念初又是不吭聲了。海若說:既然老合約都沒起作用,也不要太信新合約,
還得抓緊要。嚴念初說:這我會催他的。海若說:我是相信你會催他的,但正因為你對他還賬也信心不足,所以才有了把自己直接擔保人變更為間接擔保人,是不是?嚴念初臉色通紅,鼻樑上有了汗珠,說:服務員!服務員過來,她說:有拉菲嗎?服務員說:沒有拉菲。嚴念初說:開店裡怎麼沒有拉菲?還有什麼葡萄酒?服務員說:有“長城的”,“安森曼”。嚴念初說:“安森曼"是哪兒的?服務員說:咱省裡的。嚴念初說:來兩杯吧。
酒端上來,嚴念初說:海姐,那你說咋辦?海若說:這得給他施點壓力。現在是欠賬的數目越大越不想還,靠你和應麗後那是難要回來的。你認識什麼討債公司的人嗎?嚴念初說:那得以應麗後的名義找。海若說:這當然。嚴念初說:既然這樣,我表弟就和人辦了個討債公司,我提供電話號碼讓應麗後與人家聯絡。海若說:你把號碼給我,我來聯絡。嚴念初說:海姐,這又把你牽涉進來了。海若說:咱姊妹們的事,好了都好,不好了都不好麼。嚴念初就把她表弟的電話號碼給了海若。
埋單的時候,海若掏錢,嚴念初堅決不行,兩人在那裡爭著。海若說:拉扯著讓人笑話,能有幾個錢呀?以後吃大餐了你掏。嚴念初說:咱倆吃飯啥時又吃過大餐?海若已經把錢給了服務員。嚴念初去要幫海若拿裝包的紙袋,不料竟撞翻了一隻茶碗,半碗剩茶全倒在了風衣上。
十九 辛起·茶莊第二天早上,海若到了茶莊就和嚴念初的表弟聯絡上,那章懷很快到了,小唐安排先在二樓上坐了喝茶。而海若又給應麗後電話,剛說完請了討債公司要她立即過來,手機竟從手裡滑脫,咣噹掉在地板上,屏面右下角就裂了破紋。撿起來一邊撫摸,一邊說:嫌我用你用得狠嗎?上到二樓。
章懷正和來續水的伊娃說話。章懷來時在路邊店吃了辣子蘸羊血,說話出氣味道很大,伊娃身子越往後退,他的腦袋越是伸近來。見海若進來,章懷說:老闆,你這是國際茶莊啊,多少錢僱了洋妞?海若說:伊娃不是僱的,是我的俄羅斯朋友,來西京玩幾天。章懷說:哦朋友?那老闆是東北人嘍。海若說:為啥說是東北人,我有東北口音?章懷說:你說的是普通話,聽不來是哪兒人,但這妮娃,是叫妮娃吧?伊娃說:不是妮,是伊,伊朗伊犁的伊。章懷說:中國話這麼順溜!是中俄邊界上的?現在好多妓女都是中俄邊界上的人冒充俄羅斯人。海若說:伊娃是聖彼得堡的!你知道不知道聖彼得堡?!章懷說:還真有純俄羅斯人!你給我和俄羅斯美女合個影吧。就遞過來他的手機。海若為他們拍照,章懷一隻手摟住了伊娃的肩。海若說:要拍照就拍個正兒八經的,你把手取下來,站直,朝我這兒看!照畢,章懷拿過手機回看照片,海若給伊娃使眼色,伊娃就下了樓。海若再請章懷喝茶,說:可不要發微信啊!章懷說:不發不發,她真是漂亮!海若說:是漂亮,聖彼得堡滿街都是漂亮女孩,幾時我再去,把你也叫上。章懷說:一為定啊!海若說:一言為定,但你得把這件事辦好了咱就去。
這當兒,樓下有了喧譁,接著應麗後滿頭大汗跑上樓。海若說:你幾天不來了,樓下吵鬧著是見了你稀罕了!應麗後說:哪裡是見我稀罕,是新進的茶葉到了,都忙著卸貨拆包哩。小甄也走上樓來說:今天本來要把蜜蜂送去老太太那兒,老太太卻說夏磊鬧著要出去玩,唐姐就讓小高接了婆孫倆,他們到茶莊了。海若說:你們招呼著,我有個事,你下去注意些,誰也不讓上來。
海若把章懷和應麗後相互做了介紹,就直接說起要章懷幫應麗後討賬的事,應麗後也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掏出一張照片一個字條。照片是王院長的頭像,字條上寫明王院長的手機號和他家建材店的名字和地址。接著商談酬金。反覆地討價還價,最後達成一致:若討回債款,按討回的金額付酬百分之十。章懷說:兩個姐姐,這沒問題,你們等著好訊息吧,不是討回的金額,我是一次性討回全部資金!應麗後激動了,說:那太好了,如果一次性討回,我按百分之十給你外,再給二十萬。海若說:那你怎麼個討法?章懷說:我有我的手段,這你就不管了。海若說:我可鄭重告訴你,不能出人命,也不能將人家拘禁和致殘。應麗後說:就是就是,咱只想要回咱的款就是,這你要保證。章懷說:這些老賴,你不×他娘,他不會叫你爹的!海若說:這什麼話?!章懷說:嫌我話糙?話糙理不糙啊。海若說:我再說一遍,咱只要賬,別的事咱不幹,這是你表姐嚴念初介紹過來的,嚴念初也給我有個保證的。章懷說:好吧好吧。應麗後就從包裡取出五萬五千元給了章懷,表示先預付五萬,這五千元原本要請章懷吃飯的,不一塊吃了,讓章懷自己去花吧。章懷收了錢,站起來就走,又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才下樓了。海若和應麗後也送到店門外。
應麗後說:這個章懷是嚴念初的表弟?海若說:你不理她,她也很痛苦,主動提出讓她表弟的討債公司出面擺平這件事,你要諒解她哩。應麗後說:你知道不知道她前夫把孩子退給她的事?她前夫給孩子做了親子鑑定,竟然沒有血緣關係!海若說:誰給你說的?應麗後說:向其語給我說的。海若說:向其語嘴咋這麼臭!應麗後說:這事情能暴露真是報應!海若說:你就高興啦?!誰走路能保證不踩上狗屎了,她是錯得有些出格,可那是過去的事了,又是她心上的疤,為啥還要血淋淋地揭呢?向其語也不長腦子,圖著嘴快,也不想想張揚出去,嚴念初還做不做姊妹,還活不活人?應麗後說:這事我不會再給別人說的,我想,她是那樣的人,那她表弟靠得住靠不住?海若說:他既然開辦的是討債公司,不會訛人的,你倒那麼急著先付他五萬元。應麗後說:我想把他拉緊,他就會積極些。
回到店裡,海若在隔間見了夏自花的娘,老太太在用蜜蜂蜇腿關節,說了一陣話,又逗了逗夏磊,讓高文來領著去商廈買個玩具什麼的,就和應麗後上了樓,喊伊娃重新沏兩杯茶來。伊娃端茶上來,說:那個土豆不再來了?海若說:什麼土豆?伊娃說:就是剛才那男的,個子矮,凸凸臉,頭又那麼圓,像不像個大土豆?海若就笑。伊娃說:他問我的手機號,我說我沒有手機,他嘴裡的氣味可難聞!應麗後也笑,說:現在的人要麼變得更善,要麼就變得更惡,小心別讓他黏上你!伊娃說:不怕,他不敢撞海姐,也就不敢撞了我。做著鬼臉下樓去了。應麗後伸了個懶腰,也要走,說她好幾天失眠的,這下心鬆下來,回去睡他個兩天兩夜。海若說:先去把你那頭髮洗洗。應麗後說:是不是窩囊得看不過眼了?海若說:就是,以後再這模樣就別進我茶莊。喊了小唐,讓領應麗後到茶莊右邊的理髮店去,那裡有她的卡。
小唐和應麗後剛進了理髮店,卻見店裡的休息椅上坐著希立水,伸了手看染成青綠的指甲。小唐說:希姐不去茶莊喝茶,要理髮嗎?希立水說:哎呀,我帶了個朋友就要去茶莊的,她卻先要做做頭髮。嘴朝裡努了努。裡邊的鏡臺前坐著一個女的在補妝,一襲卡其色長裙,一雙同樣顏色的高跟鞋,頭髮大波浪似的披了一肩。鏡子裡肯定有了希立水和應麗後、小唐說話的圖影,但她似乎全沒覺察,只面對了另一個自己,擠眉弄眼,塗脂抹粉。應麗後說:蠻漂亮嘛!希立水說:不漂亮我能帶到茶莊去?!海姐在不?應麗後說:在的。希立水喊辛起辛起,辛起過來,讓辛起叫應麗後姐,叫小唐姐。小唐說:不敢叫我姐的,我只是茶莊員工。希立水說:海姐是大掌櫃,你就是二掌櫃。辛起甜甜地都叫了姐。小唐便安排應麗後洗頭染髮,希立水和辛起搖搖擺擺去了茶莊。
辛起初次見海若,在二樓的凳子上坐了,兩條腿斜著合併一起,雙手搭在膝蓋上,身子端硬,小嘴一會張了,一會就抿著。海若說:辛起好溼潤啊,看到你,我馬上想到羿光給他收藏的那根黃花梨木和那塊和田籽起的名,一個叫軟玉,一個叫溫雪,這兩個名倒適合你一人用!你等等,我要送你個見面禮的,絕對你喜歡!就起身去了一樓。辛起一下子輕鬆了,說:我好緊張,手心都出汗了。希立水說:你看到了吧,海姐是寬博大方人,你也不要拘緊。辛起說:理髮店見到的應麗後就是你們姊妹中之一吧。希立水說:就是。辛起說:給咱沏茶的那位呢?希立水說:那是小蘇。辛起說:不是眾姊妹中的?希立水說:她和小唐一樣。辛起說:一樓還有個長得像外國人?希立水說:那就是外國人,海姐的俄羅斯朋友。辛起說:哦,都是美女!希姐呀,你們眾姊妹中誰最漂亮啦?希立水說:誰最漂亮我說不準,但最醜的也就是我了吧。辛起笑著,掏出小圓鏡又照著要補妝,卻說:剛才海姐說羿光有軟玉、溫雪,羿光是誰?希立水說:你不知道羿光呀?!辛起說:是幹啥的?海若就上了樓,聽見辛起的話,高興地笑起來,說:哈哈,真有人不知道羿光啊,這話應該讓羿光來聽聽!希立水說:羿光是大作家,城裡的名人,就在後邊的高樓上住著,和我們都熟。辛起一臉羞紅。海若說:你這麼漂亮,不認識他也好。手從身後亮出一把小小團扇,竹眉兒精細,紗面兒平整,上面畫著一樹垂柳,柳枝上爬了一隻蟬。蟬畫得雙翅銀白透亮,蟬頭緊縮,蟬尾翅起,似乎都能聽出嘶鳴。海若說:這是馮迎給我兒子出國時的禮物,你這身材、模樣、氣質,活該相配的。辛起雙手接了,說:我好喜歡呀,謝謝海總!海若說:什麼總不總的!希立水說:馮迎送你兒子的禮物你倒轉手送辛起,可惜辛起比你兒子大十多歲,要不這是要認兒媳婦嘛!辛起又羞了,一時眼睛撲忽撲忽地閃。海若說:希立水這口裡啥時候吐出象牙啊!又對辛起說:只要你喜歡,以後常來,就叫我海姐。辛起說:海姐海姐,那我以後真的常來的啊。聽希姐常提說你們眾姊妹,我只怕辱沒了你們,不敢來的。希立水說:海姐都同意了,你就來吧,我們這眾姊妹關係可好啦,沒有對手,只有能照你的鏡子,活得自在快樂啊!海姐我說得對不對?海若說:也別把咱眾姊妹說得多好,只是一夥氣味相投的聚在一起。但想活得自在快樂,就像是撞上網的飛蟲,越要擺脫,越是自己更黏上去,就像站在太陽底下曬不幹汗水一樣。大家在一起相處,我常常說,大家都是土地,大家又都各自是一條河水,誰也不要想著改變誰,而河水擇地而流,流著就在清洗著土地,滋養著土地,也不知不覺地該改變的都慢慢改變了。
希立水說:辛起你聽到了吧,為什麼海姐是海姐!辛起說:我在聽著。希立水說:我們眾姊妹跟著海姐,跟啥人學啥人,我不能說就改變了多少,但我起碼學會了知道自己身份,學會了要富裕、自在、體面,那麼自己所做的一切,比如心存遠志,踏實做事,待人忠誠良善,肯幫助人,即便僅僅給人一個笑臉,一句客氣話,那都是有意義的。辛起說:這我倒想起我哥了。小時候有一次家裡只有一個燒餅,說好我們一人吃一半,而我哥先吃,他用手指在燒餅上隔、道線,他是一邊吃一邊手指往下移,吃下了多半,最後還再咬一大口,把拿燒餅的手指頭都咬破了。希立水說:這就是窮困使人貪婪和殘忍。辛起就不言語了,喝茶,茶燙了嘴,又吐出來,不好意思地看了海若。海若窩了希立水一眼,說:你是哪裡人,不是西京老住戶吧。辛起說:讓你見笑了,我老家在陝西東部,農村的。海若說:哪有什麼見笑的?農村來的好,嚴念初是郊區的,司一楠和徐棲都是縣城來的,城裡沒季節,但徐棲有,她總能告訴大家二十四節氣了就穿什麼衣服,啥東西不能再吃。辛起說:我倒不知道這些,我來西京已十多年了。海若說:你今年二十二三?辛起說:哪裡呀,快三十啦,老啦。海若說:不到三十就說老了,那讓我和希立水怎麼活?辛起說:你們都是老闆啊,我還一事無成。海若說:什麼老闆不老闆的,僅僅都有個小生意罷了,大家抱團兒相互幫扶著,就如羿光老師所說的是一窩蛇,彼此都不安分,跑出去尋些吃的。希立水說:羿光老師是不是認為咱們都是些美女蛇?!三人都笑了。海若就喊伊娃。伊娃剛剛引了夏磊回來,一塊上來,夏磊懷裡抱著一個棕色小熊。海若說:喲,這小熊好!夏磊卻把小熊拿起來往海若身上戳,說:咬,咬你!海若故意閃了身子,說:好疼,好疼p對伊娃說:你再去買些水果。掏出二百元,伊娃沒接,跑下樓了,夏磊也噔噔噔攆了去。
伊娃在菜場買了一竹籃草莓,回到二樓的時候,辛起卻在那裡嚶嚶地哭,海若和希立水一 旁勸說。海若洗了草莓,遞給辛起一顆,說:到現在了還有家暴,這我們會給你出頭的,咱就按計劃辦,什麼時候搬東西,你提前說一聲,我這兒出人出車。辛起不哭了,接了草莓吃。
海若和希立水下了樓,留下伊娃陪著。
辛起突然對伊娃親熱起來,誇著伊娃漂亮,中國話還說得這麼好。伊娃說:越不是中國人才越要像中國人麼。辛起說:也是,我從鄉下來城裡,咋也都不是城裡人,說完撲哧笑了一下。伊娃說:你笑了,笑了好。辛起倒坐近了伊娃,摟了她的肩,說:不知咋的,才見到你就覺得你怪親的,或許你前世真是中國人,是我的鄉黨。伊娃說:我也見你親切,或許你前世還是俄羅斯人哩。
待海若和希立水再上樓來,見兩人說得熱火,海若說:你倆能說在一起!希立水,她兩個臉形還有些像哩。希立水說:漂亮人都差不多,只有我和司一楠這些醜人,各有各的醜。海若說:那不是醜,每個女人都是女人花,奼紫嫣紅!
二十 小唐·曲湖早上起來,習慣了首先拉了窗簾看天,天還是灰濛濛的,知道霧霾還重,這一天的心情都不會開朗。海若懶得再換新衣,買來的那隻法國名包也不挎了。開車到了茶莊,店員們都已在打掃衛生,高文來站在凳子上擦門窗,一直咳嗽,每個咳嗽的結尾,還帶了很長的哼哼聲。小蘇說:你咳嗽就咳嗽,用得著拉那麼長的哼哼?高文來說:我這是罵天哩!小唐說:我得罵你!你遲早都不戴口罩,能不咳嗽?!高文來說:戴口罩我氣憋麼。小甄說:聽說中小學都放假了。小唐說:啥意思,嫌咱沒放假?小甄說:你看海姐在這裡,故意黑我!小唐笑著說:放假有什麼用,在家待著就不呼吸啦?海若看那些花瓶裡的花有落瓣的,下意識看看店外,並沒有賣花的三輪車出現,她就上了二樓,想著今日天氣不好,哪兒都不去了,就在羅漢床上翻開一本書讀。
書是一個叫魯米的外國人寫的,讀到其中幾頁便覺得好,還後悔羿光送這本書來自己竟沒有及時讀,便把“人在真理路上的七個階段” 用紅鉛筆勾了圈:一、墮落的自我。人都是靈魂受困在物慾追求上,為了滿足自我的需求而掙扎受苦,又一直將自己長期的不快樂歸咎於他人。二、責難的自我。當知道了自己的卑微與貶抑,不再怪罪別人,而怪罪自己,甚或自我否定。三、啟發的自我。當體會到屈服真諦,必然有充分表現出的耐心、堅毅、智慧與謙卑,那麼世界就充滿了啟示,而美麗喜悅。四、寧靜的自我。認知自我,不管生活中有什麼困苦,都能感受到慷慨、感恩與永不動搖的滿足。五、歡喜的自我。不論在任何環境中,都感到喜悅,世俗的一切都沒有了差別。六、賜福的自我。這個人成了一盞明燈,散發出能量給任何有需要的人,甚至所到之處,都能讓其他人的生命產生劇烈的變革。七、淨化的自我。完人,只有極少數人達到,達到了他們也不說。海若想,說的都好,但自己現在還處在第一階段呢,還是第二階段?正要抄錄下來,屋子裡突然暗下來,越來越暗,像是夜幕降臨。海若以為自己眼睛有了眼屎,揉了揉,書上的文字都模糊不清。她走下二樓,問:這怎麼啦?小唐說:外邊的霧霾快罩實啦!從店門望出去,確實天混沌不清,如同噩夢裡的情景,街道上的公共車還在駛過去,沒有車輪,行人又都沒有了頭,而小區門房的那個老頭,模樣還認得,他在那垃圾桶裡掏塑膠瓶,然後在和書報亭的女的說什麼,指手畫腳,手和腳一會兒是融化了,一會兒又生出來。海若說:開燈吧,把燈都開啟。剛開了燈,座機的電話鈴就響起來,尖銳得空中砍了一刀,小唐拿起話筒,卻又遞給了海若。海若說:找我的,誰呀?小唐說:馬老闆。海若說:他又冒出來了?!
馬老闆是做煤炭生意的,以前是茶莊的常客。接了電話,馬老闆是想託海若去買三張羿光的書法作品。海若說:你和羿光熟呀,用得著我去?馬老闆說:熟和熟不一樣,你去能便宜呀!海若說:十萬元一張,我去最多也只是少個萬把元,你那麼大的老闆了還在乎一萬元!馬老闆說:一萬也是錢呀!你買了讓人給我送到開元飯店,我在這兒中午請個重要的人吃飯,飯局上送的。我把錢現在就打你的卡里。海若的卡上很快打進來了二十七萬,但她並沒有去羿光那兒,和小唐上了樓,要從櫃子裡取羿光曾贈給她的那些書法作品。
十年前,這個城市擴張,拆舊村,修大道,建高樓,築廣場,到處都是工地,奇蹟不停發生,似乎正是經濟繁榮時期,卻也是所有人為著錢發瘋發狂。當官的以權力發財,從商的以投機發財,有資源的以資源發財,有手藝的以手藝發財。那時候,茶莊門前從早到晚停滿了高檔車,來的老闆所談的都是哪個飯館的魚翅燕窩做得好,哪個酒店的總統間設施和服務好,誰又拿到了一塊黃金地段的地,誰誰當上了省政協委員。馬老闆就是其中一個。凡是他一到,別的老闆就說:老黑來了!笑他是煤老闆,永遠尿的是黑水。他說:門口咋就沒停車的地方了?大家朝店外看,那裡停了一輛悍馬,兩個輪子跨在臺階上。大家說:噢又換車了 他 們換老婆我換車。車好買,牌號不好買。他的車牌號是五個八的老豹子。有一次酒喝多了來茶莊,叫囂著手下人去羿光那兒買字,揀字寫得多的買。海若就打趣:也揀墨黑的買!他就笑,問什麼茶貴,最貴的買兩箱送人呀。小唐趕緊就裝茶,給了賬號讓轉錢,怕他酒醒了反悔。他說:茶能值幾個錢,反悔?!卻問海若:你呀,你說什麼數字最難突破?海若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舉了兩個指頭,又舉了三個指頭,說:二到三是個瓶頸,你老哥這幾年終於突破了。海若當然知道他是億萬富翁,說:三個億了?他說:你再加個零,加個零。但是,經濟蕭條了,煤價不停地往下跌,跌到賣出一頓就要賠幾千元,再加上一個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死傷了二十人,鉅額賠償,到後來又消除汙染,政府關閉了他的所有小煤窯,他就很少在茶莊露面了。
從櫃子裡尋出了五張,選了三張,小唐說:他是大老闆呀,咱不能給他這麼便宜。海若說:他現在不是以前了。小唐說:他也是太張狂了,活該!海若瞪了一眼,說:你送去開元酒店的路上,到商場給他買件襯衣。人家多年都照顧咱的生意,現在情況不好了,也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以後還得依靠的。小唐說:他沒有齊老闆對咱好,買什麼襯衣呀,送罐茶就行了。海若笑了笑,也就依了小唐。
小唐去了開元酒店,馬老闆在房間裡獨自喝酒,人瘦了一圈,滿頭白髮。小唐說:呀,你樣子變了?馬老闆說:是不是沒大肚腩啦?減肥麼。馬老闆文化不高,收了書法作品還得問哪一張適合送正在任上的領導,祝賀人家更有進步,哪一張適合給退休了的老領導,祝福人家晚年吉祥。小唐選定了,馬老闆便在書法袋上各做了暗記。小唐送上茶葉,熱乎著詢問生意怎樣,馬老闆笑著表示還好還好。小唐就說:海姐還說幾時請你吃個飯的。馬老闆說:吃飯那得我請啊,原本這親自去拿字的時候要請你們的,只是身上溼氣大,約了酒店按摩師來拔火罐,就讓你跑跑腿。小唐說:馬老闆現在這麼客氣的!有溼氣呀,拔火罐只能解除區域性病灶,要祛全身溼氣,我倒推薦去向其語那兒,她新開了個太赫茲能量艙,進去蒸那麼一個小時,肯定身輕氣爽的。馬老闆說:向其語是誰?小唐說:你不認識呀,是海姐她們眾姊妹中的一個。馬老闆說:恐怕見過,人與名對不上號了。這好呀,去蒸一個小時,回來趕得及飯局。小唐說:哎呀,出來急,身上沒帶錢呀。馬老闆說:打我臉啊?!咋能讓你出錢!小唐也就領著去了。
到了能量館,小唐和向其語低語了一陣,讓馬老闆進了一個艙,她自己也進了另一個艙。密封的艙裡通電加了熱後,溫度極速上升,小唐脫了衣,喝了一兩特製的藥酒,爬了進去,艙門一關,她第一感覺像是進了棺材一樣,而幾分鐘後,炙熱難耐,渾身是了篩子每個窟窿都往外流汗,身下鋪的床單全溼,手裡拿著的擦汗毛巾也能握出水來。一個小時後,從艙裡出來,衝了涼水澡,只覺得七竅通暢,膚色白皙,目光清亮,從頭到腳從來沒有過的輕鬆。過一會兒,馬老闆也出艙了,向其語說:怎麼樣?馬老闆說:好啊好啊!這不是蒸肉更是蒸骨,把乏勁蒸沒了,連煩惱也蒸沒了!向其語說:那就多來蒸幾次。馬老闆說:要來的,要來的,我還要多帶些老闆來!向其語就和馬老闆互留了手機號。
小唐和馬老闆分手後,開車返回,車在路上卻一個輪子癟了氣。到一家修理棚,車在充氣著,她坐在一邊看街對面。一隻蜘蛛從棚沿垂下來,絲細得一時辨不清,蜘蛛像是在空中散步。街對面有人在裝廣告牌,已經不僅僅是玻璃裡貼一張印刷品了,而有了新的裝置,電光聲色,不斷地變幻圖案,一個擠眉弄眼的女人在鼓吹著酸梅湯是如何解渴,又能養生。街道在前邊是個丁字口,拐彎處的那家店面又在裝修了。小唐上下班經過這條街,注意到兩年內是第四次地裝修,幾個月是賣珍珠餃子的,幾個月是江源燉魚,又幾個月門頭上的匾額換上“蒸碗十三花"。修理棚的人在議論,那條左邊的街道是直衝著店門的,風水不好,做啥啥不成,奇怪的是有店家生意死了走,偏又有店家來,來了生意死了再走。小唐倒覺得那店面疼,不停地被砸牆砸地板地裝修。一個女的出現在那裡了,年紀不大,卻抱了個孩子,和一個男的吵。女的說:你不去醫院也不給錢,孩子是我一個生的嗎?你×娃不養娃?!男的說:× 你娘喲,我有錢我不給你?我有什麼錢,沒錢女的 沒錢我有錢啦,你給過我一分錢啦?那就讓孩子燒吧,燒得渾身像火炭啦,再燒吧。男的就掏出三元錢。女的說:就這點?能夠掛號費?!男的掉頭走了,女的立在那裡立不住,蹲下去,又立起來,嗚嗚咽咽抱著孩子去了街頭小診所。遠處傳來一陣鼓響,小唐知道那是這條街上的民間鼓樂隊的人又在活動了,市上的幾個唐古樂班有了名後,這條街上也有了好事者起來模仿,一有空就集中了人敲,誰也聽不懂那些鼓點,但他們就是敲打,樂此不疲。這時候,過來了一個五短身材的人,稍沒注意,不知道他是從東頭過來的,還是從西頭過來的,一手提著一根棍,另一隻手提著一隻龜,龜比他的臉大了幾倍。走到修理棚前,竟然站住,拿眼睛往棚裡看,臉上似笑非笑,極其詭異。小唐驀然想起,昨晚看電視裡的《動物世界》,捕食到了一隻螳螂的變色龍,表情就是這樣。而那人卻把木棍撐在地上,棍頭上吊了龜,龜尾朝上,龜頭朝下,龜頭伸出來足足一怍長。
小唐說:喂,把龜那麼吊著,會弔死的。那人說:死不了,兩千元賣哩。小唐說:龜是靈物,你為了錢就這麼折磨?那人說:是靈物,人吃了會增加靈性的。小唐恨了一聲,說:一千元我買了。那人說:一千五。小唐說:一千。那人說:便宜你吧,現在一斤豬肉都五十元哩,這三十斤的。小唐讓他把龜放下來,掏出一千元買了。
帶著龜回到茶莊,海若嚇了一跳。趕忙拿盆子裝上水,把龜放進去,幾乎放不下,騰出一個大瓷缸,問是哪兒來的,這麼大的龜,她還從來沒見過。小唐講了經過,說那人口音蠻蠻的,怕是南方人。高文來說:我們老家的龜碗大,這龜篩子大呀,要燉多少湯!小唐說:燉了你!海若說:這得放生。給了小唐一千元。小唐不要,海若說:你能有幾個錢?!把一千元塞進小唐口袋,卻拉著上了二樓。
到了二樓,海若讓小唐在微信群裡給眾姊妹通知:晚上在曲湖放生,誰要感興趣,八點鐘趕到茶莊集合。發過了,小唐說:這龜不是人,要是人呀,這會在缸裡笑哩。海若卻說:笑的該笑,哭的該哭。小唐說:誰給哭啦?是希立水又領那個辛起來了嗎,只說徐棲是個眼淚水兒多的人,沒想辛起才是個劉備 海若就知道來茶莊的這些人!小唐說:那我難道是書記、市長關心整個城啊?!海若說:我說的就是書記。小唐說:書記不是被雙規了嗎?海若說:剛才吳老闆助理來過,說紀委大前天帶走了兩個老闆,昨天又帶走了一個老闆,拔出蘿蔔帶出泥,我尋思還是給你說了好,咱也有個思想準備。小唐說:咱有個思想準備?咱在電視上見過書記,書記能認識咱是誰,他雙規了和咱有毛關係?海若說:齊老闆和他有關係,咱和齊老闆有關係。小唐說:把齊老闆也帶走了啦?海若說:齊老闆人現在澳門,他要一回來肯定就會帶去的。我估摸行賄的老闆被審查落實了一些問題後還會放回來,是十天半月還是半年一年這都說不定,但齊老闆進去了會不會再供出咱們。小唐緊張了,說:咱們只是跟齊老闆走得近點,他來高價買個茶麼。海若說:你知道讓你給齊老闆把人民幣買成二百公斤黃金嗎,那是書記讓齊老闆辦的。小唐急了,高聲說:是書記的錢呀,那我只是替齊老闆跑個腿的!海若說:.別聲那麼高!跑腿的當然沒事,這得給齊老闆說明白,免得他被帶去了胡說亂咬,我給他公司的人打電話了,儘快催他回來。小唐說:叫回來,這不是自投羅網嗎?海若說:若真的有事,你往哪兒跑,能跑了嗎?就是最後還牽涉出了你我,咱一五一十給說清了,跑腿的,還能有什麼?小唐蔫下來,頭勾在胸前,不再吭聲。海若說:不給你說吧,過後你埋怨我不給你說,給你說了你又這個樣子!你今日早早回家去睡一覺吧,有啥事我再通知你。小唐說:你出去不要誰再上樓,我就在這兒睡一會。身子就倒在羅漢床上。
海若整個下午就在一樓裡分揀裝包新寄回來的茶葉,虞本溫、向其語、嚴念初、司一楠和徐棲分別都來電話,問今天空氣這麼差,怎麼就想著要放生呀,還是在曲湖,是魚是鱉還是蛇呀,是龜啊,這龜是從哪兒來的,是一隻嗎,三隻四隻嗎,還有那麼大的龜啊!陸以可還問晚上八點在茶莊集中,那吃飯是自個解決,還是去了莊主請大家吃大餐?海若說:想得倒美,吃了再來!最後是應麗後來了電話,問晚上去放生有沒有嚴念初?海若說:有。應麗後說:那我就不去了。海若說:不是已經和好了嗎,你咋不見她,難道永遠不見了?應麗後說:回來我氣還是不順,這彎一時扭不過來,我又是心裡有啥全表現在臉上,去了反倒尷尬,還是暫不想見她。今天司一楠在醫院值班,我晚上替換她。海若說:那好吧,但我給你說,這事你知我知嚴念初知,要守口如瓶。
伊娃原本嚷嚷著她也要去放生,她還沒見過放生的,但快下班的時候,手機上有了羿光的簡訊,問晚上能否到拾雲堂去,他想給她畫畫像。伊娃激動著羿光能給她發邀請信,而且還要為自己畫像,但遲疑羿光上次強吻了她,會不會還要對她圖謀不軌?想過了,便又想:作家藝術家都浪漫,吻一下能有什麼呢,即便他還會有過分的要求和舉動,你不願意他還能拿刀子威逼嗎?伊娃便回信答應了。羿光又來信,說太好了,那他就等著,但畫像的事不能給海若說,任何人都不說,因為她們一直要他的字畫,都沒給過。伊娃當然也答應了。既然全答應了,伊娃就給海若謊報是房東大媽來電話說頭暈得不行,她不能一塊去放生了,得趕回去照看。
晚飯後,眾姊妹先後到來,像要赴節慶宴會似的,個個濃妝豔抹,奇裝異服。茶莊也提前關門,高文來用麻袋裝了龜,大家分別坐了五輛車就去了曲湖。
白天霧霾陰暗,晚上的湖北華燈齊上,永珍反倒清明。看不見了霧霾就權當沒有了霧霾,湖邊的人真的不少,也都不戴口罩。一夥一簇的可能是外地的遊客,他們聽說了曲湖美景,來了果然是好:水面開闊,光怪陸離,樓臺亭榭,高低錯落,樹間鳥聞人聲一近就亂飛,道邊閒花寂草,潮了露珠,如繁星點點又明滅不已。而更多的是曲湖周邊的居民,在搖晃著身子散步的,光著膀子奔跑的,尤其那些有著單槓、雙槓、滑梯、鞦韆的健身處,聚集了婦女和兒童,喊聲笑聲吆喝聲一片。海若她們尋了幾處都不甚滿意,後來上了一道斷橋,到了湖心的那個島上。島上有一個小亭,亭前的幾塊大石頭在水波的撲閃中忽隱忽現,海若說:就在這兒吧。先點燃了一炷香,對著湖面拜了拜,插在地上。希立水和陸以可早已從麻袋倒出了龜,再是三四個人抬了,一齊用力,說:一三,走你!撲通投到水中。龜抬著的時候一動不動,投下去還背朝著水,可它立即四爪亂劃,翻過了身,出溜,就鑽了進去。向其語站在後邊,才擠到跟前,湖面已經平靜,說:這麼急啊,也沒拍個影片!陸以可卻說:聽說放生時天都是下雨的,怎不見一丁點?話剛畢,臉上就落了一顆,海若、徐棲、向其語臉上都有了溼,同時湖面上也似乎有,像一些釘子在躍動。覺得神奇,才要歡呼,而十米外,龜突然又冒了出來,並且是回過身,頭仰得高高的,點了三點。大家一時都被驚住,啞口無聲,等到龜再次鑽人水中,沒了蹤影,雨點子也消失了,希立水先叫起來:呀呀,它向咱們致謝哩?!所有人轟然大喊。
放生有如此奇妙,於是大家決定,以後凡是誰再在街上遇見賣龜的,不論便宜貴賤都要買下來,買下來就來這裡放生。在亭子裡說說笑笑了很久,誰也不說著急回去,陸以可說:龜是喝上水了,咱口卻是渴了。司一楠說:我到景區門口的商店買去。轉身便去,徐棲也便跟著。
向其語說:咦,她倆倒是不拆伴兒。說完看著眾人,誰也沒有接話。海若說:這龜不知游到哪裡去了。大家又往湖面上看,遠處的燈光全倒映在裡邊,是一片一片的紅和黃。虞本溫說:肯定是先尋吃的了。希立水說:賣飯的就知道個吃!虞本溫就笑了,說:哎哎,宣告一下啊,本店才進了一些青海的鰉魚,明日我請吃鰉魚火鍋,願意去吃的舉手!陸以可說:咱來放生的,你卻說吃魚火鍋?!我已經吃素了,以後再不吃活的東西了!但除過她,七八個人都舉了手。希立水說:向其語你不是嚷嚷著要皈依嗎,你也去吃?向其語說:趁活佛沒來前,我先吃一頓,活佛來了皈依了就忌口呀。希立水說:海姐海姐,這種人就不應該皈依吧。海若說:皈依有三戒,一是不殺生,二是不偷盜,三是不妄語。只要自己不殺生,什麼都還可以吃。虞本溫說:這就對了麼。向其語說;這三戒中什麼是妄語?海若說:凡是罵人、說謊、詆譭、誹謗、刻薄、奉迎等等都是妄語。向其語說:哦,皈依後這些我會做到的。嚴念初說:不可能吧,做生意的哪能不說虛話?海姐,虛話不該是妄語吧。海若說:那要看怎麼個虛話?嚴念初說:比如廣告呢,廣告都是誇大其詞的,那若算妄語,陸姐的公司就幹不成了。陸以可說:是幹不成了!嚴念初說:陸姐陸姐,我只是舉個例子,可沒有要說你壞話的意思呀。陸以可卻不迴應,起身要往水邊去,海若扯了一下她衣襟,低聲說:你咋啦,情緒不對?陸以可說:我確實是廣告公司幹不成了。海若說:不就是LED顯示屏不做了麼,能有那麼大的打擊?!
司一楠和徐棲跑了來,除了每人一瓶可樂,一罐冰激凌,還大包小袋地提了香蕉、開心果、瓊鍋糖、瓜子,另拿了兩盒香菸。海若先拆開一盒,抽出一支給了嚴念初,一支自己吸起來。向其語說:徐棲今日大方!徐棲說:錢是司一楠掏的。向其語說:這得謝你!要不是你呀,司一楠最多是給每人買一瓶礦泉水的。司一楠說:給你吃了喝了倒不落好。向其語說:我這可不是妄語,也不是虛言。再問一個俗套話,如果在座的都掉到這曲湖了,你先救誰?徐棲剝了一個香蕉要給向其語佔住嘴,卻不給了,自己咬了一口,岔了話說:今晚遺憾羿光老師沒來,否則可以有一篇美文了。便喊:小高,小高!高文來在收拾麻袋,說:在的。徐棲說:你要給咱寫哩。高文來說:我寫首詩。倒過來給每人發散了一張餐巾紙,叮嚀果殼和瓜子皮都包起來啊。司一楠就在說她剛才去買東西,景區管理處的人得知咱們放生了一隻龜,問是多大的龜,她說篩子大,管理處的竟嚴肅地說不能隨便放生,要放生得在他們那兒買魚和鱉。她就看到屋子裡有一個大水缸,裡邊全是各種魚鱉,魚是十元錢一條,鱉是十五元一隻。陸以可說:我怎麼突然有了一種預感,會不會是那些人夜裡撈釣了魚和鱉,白天賣給遊人放生,又夜裡撈釣了白天再賣?一句話說得大家都面面相覷。這時候湖面上有了潑剌聲。遠遠的另一個小島前,好像影影綽綽地有著船和人。真的是管理處的人要開始撈釣嗎?陸以可說:唉,我初到西京時,那時多好的,現在是天變得霧霾越來越重,人也變壞了。大家還是沒有作聲,湖面上又恢復了平靜,倒有了幾許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