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芸娘出身官僚之家,卻非妻非妾,非婢女,非樂侍。府中諸人從上到下都會喚她一聲芸小姐,那是齊思為她取得名字。
齊思出身大戶,最高卻不過做到四品左衛,他在四十六歲時將芸娘收做養女,但芸娘並不姓齊,芸字是齊思年輕時一位風流佳人的名字,由此預示著十年間的悉心教導,錦衣玉食,都不過是為著有朝一日再回到長安的風流中去。
芸娘十五歲時,齊思為她舉辦了盛大的及笈之禮,規格甚至遠超齊思的壽宴。
芸娘內心覺得好笑,面上還是乖順地由著齊思撫平她衣上的褶皺,他早已不再年輕了,渾濁的雙眼卻還透露著躊躇滿志的慾望:“過了今日,就要稱一句芸娘了,齊家的榮耀……”
齊家的榮耀與她何干,甚至也和齊思無關。齊思活了大半輩子,還是沒有放下這些虛名。
但芸娘這些年親眼所見往來之間齊思所受的輕視,卻是更怕變作齊思的樣子,她本就是依附齊思而生的碧蘿,唇齒相依的道理她不會不懂。
於是回話不免帶上了幾分懇切:“女兒會極盡所能。”
三年前齊思壽宴,芸娘第一次出現在名客面前便大出風頭,被稱讚為百知姑娘,幾乎傳為神話,今時今日再度出現,同時兼具一副趨於成熟的少女形態,所謂盛大的及笈之禮,唯一的佳餚卻是她自己。
芸娘斂住心神,聽著齊思為她將客人一一引薦,然後在心中記下需要刻意攀談和結交的物件,忙碌之餘卻不免覺得索然——齊思的確不受重視,京中名門大多隻派了旁系前來,叫她悉心準備的功夫都頗有些大材小用了。
她尚年少,因為心中存了看輕的意思,更要促成一群不惑之年的長者應酬交際,長久下來自然潦草勉強。
與其被人捉了把柄,不如另尋出路,於是她斟一杯酒,笑得搖曳生姿:“芸娘謝名公子賀。”
阮名出身四大望門之一的皋陶阮氏,今年不過十二歲,阮氏讓他代表出席芸孃的及笈之禮,不知是對阮名的看重,還是對齊思的不屑。但這都不是芸娘所要考慮的,阮名足夠年輕已經夠了,年輕意味著來日方長。
阮名正在走神,芸娘便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少年人的眉眼。他有心事,她更覺得有趣:“是我叨擾名公子了麼?”
阮名一愣,與她捧杯,看起來並不善於喝酒,但還是給足面子一飲而盡:“是我的錯,唐突姑娘了。”
阮名真摯而嚴肅,看起來少年老成,芸娘卻因他的持重而心生好感,於是結交之心更盛。不想幾杯過後,阮名擋住了她的酒杯,愧笑道:“今日已多,不如以茶代酒吧。”
芸娘一驚,嘴上還是不動聲色:“名公子不過幾杯而已。”
“我說的是芸娘你。”阮名溫柔地笑:“酒多傷身,量力而行。”
芸娘這時才有了些許的真意,真意之下是讚賞,更是豔羨,原來真的有人生來就得到一切,良好的出身,還有高貴的品格。
她不容易醉,於是不顧勸阻再飲一杯,算作對阮名的謝意。
她該自此退場。阮名不是會落入她陷阱的人,再聊下去已無益處。況且端莊自持與她無關,一時是感慨,再多就是感傷了。
但是天不遂人願,起身的時候裙襬被桌角絆住,杯中酒潑灑如飛——
芸娘心中暗叫一聲不好,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人,一身錦衣已被酒色髒汙。
芸娘眉目低低垂下,做出最溫弱無辜的樣子:“冒犯公子,是我的錯。”
來人怒氣顯見,恐怕不是一位好相與。還是阮名替她解圍:“阿辰,怎的來的這樣遲。”
原來這就是謝辰。
姻親之故,雖然是同齡,但阮名算他表兄。謝辰只有在兄長這個稱呼的時候是乖巧恭敬的,之後完全暴露了本性:“父親不想讓我來,我是偷跑出來的,就想看看這位與我齊名的人物。”
芸娘在心中嗤笑,百知姑娘靠的是學識,謝辰呢,不過是因為生於破曉之前,又兼一副好皮囊,才有了星雲公子的稱呼。她沒想到他在意,更沒想到自己成了被低看的那一個。
“芸娘自有過人之處。”
謝辰聽了阮名的話,轉而上下打量起芸娘。芸娘何曾受過如此直白赤裸的審視,內心隱隱動了怒氣,又被輕易消融:“是個美人。”
芸娘以百知姑娘成名,但是這個年紀的姑娘哪有不樂於被誇讚容貌的,芸娘行了一禮,情緒平靜下來:“星雲公子謬讚了。”
“我從不說假話。”謝辰把她叫住,芸娘回頭時看到謝辰臉上偏頗而玩味的笑容,聽見他淡淡開口:“我不像你。”
2
芸孃的思緒收回來,眼前是風流閣萬千燈火,明亮閃爍,恰似一個女子綻放到極處的青春。
這是芸孃的十八歲。
三年的時間很長又很短,足夠芸娘成為京中炙手可熱的名姝,卻來不及給齊思帶來更多的東西,只因為他太老了,擢升二品特進的旨意剛到,齊思就興奮過度心臟衰竭而亡。
芸娘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可是無論如何,生活還得過下去。日常交好的名士不乏在此時提出求娶之意的,是憐憫還是趁火打劫已不得而知,但芸娘清楚地知道深宅大院不是她的結局,做妾更不是她的歸宿。
她是已經從籠中飛出的鳥兒,站過風流的頂點,即使日後會不斷失落,也不會在此時抽身而出。她不會,亦不能,從她記事開始,就知道自己是為長安風流而生的,註定要成為繁華的一處註腳,在花團錦簇之中留下自己的痕跡。
齊思下葬的時候,芸娘在看自己的風流閣。平地而起的建築,伸出援手的人是阮名,雖然她和阮名私交不錯,但她從未想過將阮名拖入風流之中,她敬重他,他卻看起來多了很多心事。與此相對的是無憂無慮的謝辰——她沒想過謝辰會幫自己。
“很奇怪麼?”謝辰咧嘴笑出一口白牙:“雪中送炭,樂於助人,一直是我的良好品德。”
芸娘倒是常在風流場中聽見謝辰的名字,但事實上,自從第一次見面之後,他們相見甚少,更逞論私交。芸娘始終記得他說過的話,沒有結交的想法,只不過此刻承他的情,所以沒有反駁。
“讓我看看,你掩飾的功夫長進了沒有。”謝辰倏爾回頭,她記得謝辰要小三歲,但少年身量已成,竟像是在高高地睥睨她:“比過去好,可是你的眼睛永遠不會說謊,騙得了別人,騙不過我。剛剛你一定在想,你遠沒到讓人雪中送炭的程度,樂於助人也絕非我固有的美德。”
芸娘沒想到天下還有以剖析自我為樂的人,更不想在他面前再露了怯,便頂回去:“那又如何?”
謝辰逼視著她的眼睛,最僵持的時刻,他眨了眨眼睛,語氣輕快:“比從前好,不再說謊了。”
芸娘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他年少時一句不經心的調侃,但是他還記得,芸娘說:“你不再是小孩子了。”
“你還是看低麼?”謝辰天生眉目上挑,透著一股傲氣:“這樣你就不可愛了。”
芸娘沒有想到他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世人都知她是風流客,讚美之詞甚多,說她可愛的卻少之又少,她不由得一怔,又掉進謝辰的陷阱裡:“你這樣天真,叫我有些想招惹你了。”
芸娘立即正了臉色:“不要胡說。”
“你怕阮名?”謝辰欲擒故縱:“我還以為你無所畏懼,無所不為。”
謝辰靠的很近,芸娘看清他幾乎毫無瑕疵的一張臉。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謝辰比阮名更加得天獨厚。可是這樣的人卻一心流連花叢,貪享風流,只叫人覺得可惜。芸娘反問他:“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麼?”
第一次,她把謝辰給噎住了。
這種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芸娘索性說了下去:“如果是這樣,又何必幫我,我想阮名大人不至於幫著你來羞辱我。”
“我……”謝辰好像說了沒有,又好像只是芸娘聽錯。風流閣的燈火照著謝辰的懊惱,然後他說:“算了算了,我還是去找璧姑娘吧。”
他的確和她不一樣,他有很多的退路,只需記得自己的歡欣與否。芸娘本就與他沒有交情,於是屈了屈膝,連禮數都不是全然的恭敬,就算是告別了。
謝辰無意再留,只是那股子惱氣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濃郁了,這時候終於像他的年紀,而芸娘在更成熟的地方高高看著。
原來這就是對付謝辰的方法。
“芸娘……”謝辰還是沒忍住,掙扎了半天,倒是有點出乎芸孃的意料:“我不是那個意思。”
3
後來芸娘和阮名玩笑間說起這件事,阮名對她說:“你不要被他騙了,他想說的一定不是那句話。”
“是麼?”芸娘感覺出一點,但是語氣很淡,表明自己無意深究。
“是他先說要幫你的。”阮名隔了一會兒才開口,卻是憂慮和疑惑並存:“那時候我很驚訝,但他從小就是這個樣子,有時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話說的彆扭,阮名那時候一定以為謝辰和芸娘攪和到一起去了,芸娘想起的則是另一件事,從阮名的點點滴滴裡——謝辰招惹的那朵京中名花璧姑娘據說害了相思病,非要追隨謝辰不可。
芸娘與璧姑娘在交際場上有過幾面之緣,左不過是同樣的人,芸娘對她陷入謝辰的事情感到很驚訝,又感到不值得。
“璧姑娘風光無限,還不到給自己找退路的時候。”
更殘忍的話芸娘沒有說出口,若找,也不該是謝辰這樣的人,謝辰這樣的人自有去處,情到濃時的甜言蜜語總是不能作數,鬧出這樣的事情,就好比蘆葦自甘輕賤,斷了退路,也不會有結果。璧姑娘不該是這麼不理智的人,所以她也惱,惱謝辰無情故作多情的牽扯。
阮名說:“幸好阿辰招惹的人不是你。”
芸娘說:“我心如磐石,他來招惹也無妨。”
她極少在阮名面前露出尖銳的一面,事實上任何人面前都很少,從記事起,她總是記著自己的身份——在這個時候,她突兀地想起謝辰。
芸娘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阮名則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對她說:“還是不要了。”
聲音太輕,像告誡,也像悵惘,和謝辰漏夜出現背道而馳。
芸娘撩開那面紅綃帳,就可以看見站在一樓喝酒的謝辰。他剛剛為謝家鬧出一番風波來,此刻還是不知收斂,在風流場上不知疲倦,別人拿璧姑娘的事情打趣他也不惱,直到芸娘出現的一時寂靜。
芸娘自然知道自己是沒有面子這種東西的,寂靜是為了更大的熱鬧。果然在眾人的視線中,謝辰執一杯酒走過來:“我與芸娘認識多時,還沒有喝過一杯酒。”
起鬨聲拔地而起,芸娘撥開他的手:“公子何時也成了一個說謊的人?”
謝辰說:“我怎的不記得與芸娘喝過酒,若芸娘記得,何地,何時?”
芸娘不為所動:“我與星雲公子幾面之緣,並無深交。”
謝辰並沒有醉,此刻也沒有佯裝醉了的想法,他跳上桌沿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倚在芸娘耳邊說:“你越來越像你自己了,真好。”
他越真情實意,芸娘越覺得諷刺,她轉身離開,聽到謝辰在背後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告訴自己回頭是出於本能,卻失落於沒有在謝辰臉上看到更多的東西。謝辰並無任何與她解釋的必要,她迅速回轉,掩蓋一時的失措。
不知為何,面對謝辰,她總有些無可奈何乃至茫然不知歸處的無措。
風流閣熱鬧依舊,每時每刻都有新客。
芸娘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去看,卻不願回頭。郭公子身份貴重,彼此有過幾次照面,卻是第一次踏足她的領地,不是一個好相與。
並非人人都和謝辰一樣,混亂的間隙,芸娘還是想起他。謝辰的不好相與是珠蚌的殼,但郭公子是傷人的刀:“怎麼就你一個丫鬟,芸娘呢?”
看起來拈風吃醋的場景,芸娘心裡只覺得好笑,嘴上還得輕聲軟語地安慰:“芸娘這不就來了?”
郭公子哼了一聲,目光卻越過了芸娘,芸娘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果然聽到郭公子質問:“怎麼是你?”
謝辰就在後頭幾步的位置,不僅不怯,說出的話也不好聽:“郭公子被家裡打了一頓,還沒學乖麼?”
郭公子梗著脖子說:“星雲公子能為璧姑娘做的也只有這些了麼,怎麼處處都有你?”
聽到此處,芸娘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他們之間,還有謝辰方才說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風流閣迎風流事,鬧的拳腳相加總不好看,謝辰和郭公子扭打一團,他身形欣長,出手狠辣,再不叫住,恐怕很難收場。這時候丫鬟小廝都擁了上去,作為主人的芸娘卻遲遲沒有發話。
原來世上,真有一人可為自己做到這一步。
是怎樣一番心境呢,即使知道璧姑娘當日也是如此,即使知道只是他的一貫作風,可是心還是不由自主地狠狠下墜。她明知那是深淵,可她竟無法停止,於是芸娘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了一個荒謬地絕不似她的決定——
她什麼也沒做,她跑了。
當作什麼都不曾發生,就不用承他的情,不必記得,不必溫暖,不必舍離。
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郭公子已經走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芸娘鬆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衫正要出去,又聽到簾外的丫鬟說:“星雲公子還在,他想見您。”
4
見,還是不見。
芸娘從來沒有覺得一個決定如此難做,但她素來是一個理智的人,謝辰幫了她大忙,沒有不去道謝還拒而不見的道理,於是緩了一口氣:“請星雲公子進來。”
門外的聲音很為難:“星雲公子在樓頂等您。”
謝辰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芸娘摸不準他的性子,但另約地方,恐怕是有不想為外人所知的話要說,雖然芸娘想了一路,也不知道謝辰想要說什麼。
但是謝辰給出了答案,樓頂之上層雲漂浮,星光若隱若現,而風是自由的,他說:“芸娘,你不適合這裡。”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可偏偏芸娘聽懂了,百知姑娘的智慧並沒有在這一刻幫她,反而把她推入另一個窘境。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上來了感覺會有一點不一樣,上來了就不會後悔。”謝辰總是能輕易地看穿她的所想:“而且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謝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難得兩個人之間如此平和,就像拂過心際的晚風,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了:“芸娘,你不適合這裡。”
“你就知道?”開口她就後悔了,像刺蝟豎起了刺,平白落了下風,索性破罐破摔再添一句:“風流閣是你幫我建的。”
“表哥告訴你了?”謝辰並不驚訝,和素來的臉孔全然不同,他何時也有一張淡淡憂傷的臉:“齊思是你的困境,離開是更好的選擇,但今時今日,風流閣才是你的牢籠。”
他都看見了,芸娘驚訝於謝辰的慧眼,從他們第一次相見開始,甚至比芸娘自己都更早看清——氣度學識是齊思刻意的培養,一副高傲心性卻是與生俱來,她縱身於風流中,每時每刻都是委曲求全。
但命運早早抉擇,若不這樣,又能如何?她不姓齊,她不是真正的小姐閨秀,她只是風流局中的一顆棋子。
“我可以幫你。”
思緒在這一剎那驟然斷去,芸娘問:“你也是這樣承諾璧姑娘的麼?”
謝辰一怔:“我從未承諾任何人。”
“你只是詢問。”芸娘再度凌厲起來:“因為你出身百年世家,所以天生站在高處,施以援手,又將責任撇的一乾二淨?”
這番指責可以說是毫無根據,謝辰無奈道:“我只不過幫璧姑娘擋了一次郭公子,誰知……”
“誰知她當了真,傾心於心,從此纏上你了。”
芸娘不僅說了出來,而且說的難聽,連她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謝辰垂著頭,只道:“人無相似,若易地而處,你便不會如她一般。”
“你為什麼不信她是真心待你?”
芸娘脫口而出,說完又覺得多餘,真心與否,當然只有當事人知道,況且以謝辰此刻難以言狀的茫然,她想到了一種最壞的結果。
謝辰說:“你和她不一樣。”
這話沒有情調,就不存在曖昧,卻像羽毛拂過芸孃的心尖,但這一刻萬事皆休,哪怕謝辰再一次詢問對她施與援手的可能,她也放棄所有的追問。
她的確和璧姑娘不同,富貴與自由不可兼得,愛是虛妄,而理智是救命稻草。
5
謝辰常來。
他是天生的風流客,又肯做多情人,自然廣結善緣,生息不止。
花開,花落,再提起璧姑娘,便如前世人,況且璧姑娘自謝辰之後,自身也沒有消停。
人生如戲,便處處是戲,芸娘冷眼看著,風流卻是日復一日地消歇。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像周遭仍然颳著大風,這一棵樹卻是連枝帶葉的動也不動。
京中人都說百知姑娘越發曲高和寡,芸娘聽了也不過笑笑。讚揚也罷,譏諷也罷,都由得旁人去說。
阮名很久沒來,來了只說:“你和從前不一樣了。”
“是麼?”芸娘摸著臉,仍然在笑:“大概是老了一點,醜了一點。”
阮名嘆了一口氣,一句話在心裡轉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從前你甘心渾噩,如今卻是心智堅定,你知道自己所求,又心生失望。”
芸娘喜歡和阮名說話,越發無所遮掩:“什麼會讓我所求,又讓我失望?”
這個答案連阮名都不好出口,隔了半天才說:“大概是……愛吧。”
芸娘一怔,還是笑他:“怎麼你比我還要遮掩,難道負有盛名的名公子也會愛而不得?”
阮名有一瞬間的閃躲,芸娘看在眼裡,已然知道答案。這是一個無意窺破的秘密,阮名說:“我只是隨口一說。”
他和謝辰真的一點都不一樣,芸娘嘆笑:“若人人和星雲公子一般,就不會有煩惱了。”
“阿辰?”阮名搖了搖頭:“怎麼會,他是一個從來沒有實話的人。”
“怎麼會?”芸娘問出了口:“星雲公子從來都不會騙人。”
“因為他在騙自己。”阮名擠出一個笑容:“他說自己不會愛人,這些年卻平白惹出這麼多風流債,我不信他從未有過心動的時刻。”
有過麼?芸娘不是謝辰,當然不會知道答案,但是芸娘記得那一刻謝辰的反應,他的茫然,他的無措,甚至不可言說的逃避:“只要決定不去愛人,那麼就可以不愛上任何一個人。”
謝辰正在一樓喝酒,面目還是含情,身邊卻少了鶯鶯燕燕陪伴。阮名看他半晌,終究若有所思的搖搖頭:“也許吧。”
芸娘和謝辰幾乎三五日就見一遭,如今驟然見了阮名,只覺得從阮名的視線裡看出了點謝辰的不同,具體是什麼,卻很難說。
愛意本來就是很難說的東西。
芸娘心緒上湧,問阮名:“人之訴求,總歸是要試一試的,是麼?”
“是。”阮名脫口而出,隨即發現是被自己的情緒所牽扯的一句話,很快改口:“還是不要試比較好。”
他一定試過了。
而芸娘還不曾。
這下她終於知道與阮名交好的原因了,理智有時會成牢籠,唯本真嚮往永不落空。
“你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事情會變得更糟……”
“不會。”阮名還要再勸,被芸娘以堅韌眼神制止:“我想要一個答案,情況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她年紀尚輕,可謂才貌雙全,又兼人脈廣見,雖然不是真正的閨秀,娶回家中做個妾室總歸沒有壞處。
“你瘋了麼?”謝辰登門氣勢洶洶:“要做妾,何必等到今日,你不是一直很理智的麼?”
芸娘當然理智,她只是希望看到謝辰的不理智,哪怕一點點都好:“倘若我有真正中意的人,為妾亦無妨,要順從本心,還是你教我的。”
謝辰的雙手抓起又放下,半天還是那句:“你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有很多種方法幫你……”
“你娶我?”
謝辰無言,芸娘靜靜看著他:“那麼我就是和璧姑娘一樣的人。”
一語雙關的話。
她的確不會如璧姑娘一般以情愛之名精明地盤算後路,但是她仍然渴求謝辰;謝辰明明說過她和璧姑娘不一樣,卻一樣遲疑。
從過去,到現在,無謂的時間一分一秒都是浪費。芸娘逼視著他,賭上自己所有的籌碼:“謝辰,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從他眼中看到了很多交織複雜的情緒,但是謝辰低下頭去:“我不會愛人,永遠。”
6
謝辰出身百年謝氏,嫡出血脈,尊貴無比。
別人渴求的、得不到的,謝辰通通擁有。然而尺寸之木必有節目,謝辰看起來隨性肆意,其實多情也好,無情也罷,皆非本心。說到底父母恩愛本是樂事美談不錯,可一旦有一方離去,便會如切齒拊心之痛,不能自拔。
尤其謝辰的母親因生他而亡。
這件事情甚至不用探知,但謝辰偽裝的太好,旁人從不去想。
謝辰到底在想什麼呢,連阮名也說不懂他。
芸娘所設的大宴上,只有一個題目:我想知道你內心深處的秘密。
交付秘密最大者即為芸孃的心上人。
宴上宴下的人都在嗤笑,芸娘本就是風流人物,如今又想聽盡秘密,或許抽身是假,宴會的用途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秘密。
當然有人來,說的都是無關痛癢的話。
也有人丟擲小小魚餌,考驗百知姑娘的價值。
芸娘輕飄飄地說:“都偏題了。”
那個人沒有來,那個心底的秘密沒有解開,除此之外的所有答案都是偏題。
其實她並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訊息放出的那一天他來了,芸娘思來想去,大約還是會來的可能性大一點。
明月上西樓,就快到他們最親近的時刻,也快到這個諾言終止的時刻。
晚風吹起紅綃帳,芸娘看著一幕之隔的人,心很靜,他終究還是來了。
“星雲公子有什麼秘密要說?”
“芸娘……”
芸孃的心很漲,但嘴角還是不由得帶動笑意:“我以為你來了,就有了答案。”
從來都是他主動靠近她,耗費這麼多時間,說到底,他是放不下的。
“何必故作不在意。”
“是我來錯。”
芸孃的笑意僵在唇邊,謝辰看穿了她的伎倆,比她想的還要難以撼動。
“就這麼不肯邁過自己心裡的坎麼?”
“我和你說過的,我不會愛一個人,永遠。”
謝辰又一次和她分享自己的秘密,看起來毫無隔閡,實則越來越遠。他說他母親故去的事情,父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消沉,還有與他難以言喻的芥蒂,愛是傷人的東西,是沉重,是痛苦,是不幸之源。
他們紅綃帳的兩頭,謝辰不肯進,芸娘不肯出。
芸娘很想問一問他,倘若父母恩愛不存,他的人生就會星雲滿程麼,恰如決意絕不愛人的他,現在快樂麼?
當他面對璧姑娘的時候,當他面對自己的時候,當他面對內心的時候。
這些話在喉頭轉過,芸娘輕笑一聲,只問了一句:“那麼你為何要來?”
謝辰答不出。
“我從來不說假話,我不像你。”她拿原封不動的話還他,想象他痛苦的樣子:“你就這麼怕我,怕你自己麼?”
芸娘進一步,謝辰向後退。
“不如你現在就離開,假裝自己從未來過。”
謝辰只向後看了一眼,芸娘就已經心如刀絞。
“你一定會後悔的,謝辰。”
“你不要……”
謝辰猶豫著想要上前勸阻她,落在芸娘眼裡是多麼可笑。
“你此後必將一直後悔此刻,後悔沒有在此刻說愛我。”
芸娘掀開紅綃帳,一雙眼睛已經冷到了極點,風流閣熱鬧非凡,芸孃的眼睛裡再沒有他。她一步步走下樓梯,決絕不容回頭,這時候謝辰才發現,真的要失去她了。
試探,猶豫,消耗,糾纏,終有一日清算所有。
芸娘說:“我沒有得到那個最珍貴的秘密。”
詭異的寂靜中,謝辰聽到自己的心跳。
芸娘說:“我並非執意風流的人,所以不會將就。”
他不知道該悲傷,還是該慶幸。
芸娘接著說:“但是我真的想過在今天遇見一個人,從此以後過不一樣的生活,很可惜,我沒有遇到。”
她遇到過的,他來了的。
謝辰靠著扶梯不知道是否應該靠的更近一點,芸娘恰好在此刻環顧四周,光很亮,模糊人的面容,連她的聲音也模糊:“所以我不會再想了,我此生都不會奢求一位知心人,此生都不會嫁人。”
她是大戶人家的養女,3年時間名動京城,卻決定終生不嫁
很意外,也很熱鬧,風流閣人聲鼎沸,歡呼像浪潮。
謝辰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走,茫茫然之間腳下踏空,他想自己的腿要斷了,劇烈的疼痛帶來清醒,可是不知道為何,他再也無法找到她。
及笈之禮上,風流閣落成時,高臺之上,他說過的話都是期盼,不要說謊,不要痴妄,不要後悔,她都做到了,但他沒有。
紅綃帳相隔兩端所說的最後的話,她也做到了。
縱然此後有無數的時間去後悔,但是這一刻錯過再也不會重來。
他不說愛,她不可及。(原標題:《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