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兒。

莉兒和我差不多大，生下來腦子就不大好，沒有誰把她當正常人，包括她的父母，還有那個比她小好幾歲的妹妹，但我喜歡跟她玩。

我奶奶是個護犢子的人，家周圍的玩伴，只要是有那麼一絲絲欺我、佔我便宜的動機，通通讓我遠離：那誰誰不行，那天要不是我跑得快他就打到你了；這誰誰也不行，她想搶你的吃的……所以小學之前，我最遠沒有出過離家五百米，所到之處都必須在她老人家眼皮底下。沒有人來找我玩，大夥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別去她家，她奶奶厲害的很。所有能玩的，都是經過她老人家嚴格篩選過的。

奶奶這種護犢子的行為咱們先暫且不表她對不對，反正當年我是沒朋友的。只有莉兒，她也沒朋友，想接近她的，莫不是想欺負她的。她的父母和我奶奶差不多，對她最大的好，就是把她拉自己跟前，不給欺負她的人機會。但是跟我，行。可能是看我跟她一樣傻傻的，他父母放心。

莉兒家跟我舅家挨邊，每次我去舅舅家，她都會跑出來找我，她看到我就笑，她永遠在笑。不對，她也有哭的時候。她爸爸經常打她，對，就是她爸爸。我為什麼要強調呢？因為那時候和我差不多大的，都是管父親叫爹，但她不一樣，她叫“爸爸”。她爸爸覺得這樣叫著好，顯得自己與眾不同，顯得自己比別人有文化。

有時候她也會哭著跑出來，滿是雀斑的臉上掛著淚珠子。問她咋了，她說捱打了。為啥捱打？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媽媽也不知道，可能她家本就沒人知道。她爸爸累了，煩了，想打就打，沒有理由。罵她傻、罵她笨，打她、然後打她媽，因為她媽媽也傻。聽說她媽媽小時候和莉兒一樣傻。

我跟她玩，因為她從不欺我。不跟我搶，不跟我掙，事事讓著我。她家有棵大的杏樹，雖然結的杏我沒有吃到過，但杏核子一定是給我留那的。我就常常拿了這些杏核子去討好那些不願意跟我玩的人。

後來，小叔上中學走了，家裡的小牛就給我放了。於是每天不定時的，都會聽到莉兒在堰塘的對面喚我：容孃孃，今天放牛去不？啥時候去……

說是放牛，我也不會單獨去的，都會是跟在家裡大人的後面，然後帶上莉兒。我們一起拾柴火，學著大人扯草藥。牛要是跑遠了，都是莉兒去攆。她願意，她永遠那麼開心。

我上小學後，她家也買了小牛。每次放學回來的路上，我都能聽到莉兒在哭，她的牛又跑了，追不回來。她家的是頭小水牛，特別蹶。聽說有一回那牛一角就把她頂到了溝底下……更多的時候，我是看到莉兒在圍著堰塘跑。她的牛又下到水裡去了，她哭著，喊著，但牛哪能聽懂人話呢？她家就在堰塘邊上，卻沒人出來幫她。那兩年，她都很少找我玩了，她的眼裡只有牛。

莉兒也上過幾天學。

大概在我三四年級時，那晚，她媽媽帶她來找我，說是莉兒也要去上學了，希望我能在學校裡看著她一些，別讓人欺負她，那晚，她掛著紅色的書包，書包上有黃色的小花。書包裡空空的，只放了一隻鉛筆。我給了她一個本子，上學哪能沒有本子呢？她對我笑，月亮底下，她的牙齒很白。多年過去，我始終覺得，那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淨的笑。

學校裡呆了沒幾天，老師也不要她了，因為同學們上課都不聽課，都忙著看她笑；她還多次尿在了褲襠裡。有時候，她跑出來，在我的教室門口晃悠。我就坐在第一排，她跑來摸我的書，喊我一起回家。同學們都大笑起來，我覺得那是在笑我。所以，那一陣，我發誓再也不跟她玩了……

莉兒又回家放牛去了，牛已經能乖乖的跟在她身後了。我放學也偶爾去放牛，但我不再想和她一起，我躲著她走。她見了，還是笑著，大聲的喊我“容孃”，我哼哼著，把牛攆得飛快。慢慢地，她也就不再找我了。莉兒放牛，永遠都在那一片山頭，村裡人說，那片山，都被莉兒的牛啃紅了……

後來我上中學，只有週末回來，看到她的時候就更少了。每次回來還是會聽到她哭，那陣，會打她的除了她爸，還有她妹……偶爾去我舅家，都會看到她爸咧著嘴，呲著牙向我爹吹，說他的小女兒將來會是個厲害的人。他嘴裡的將來我一直都沒有機會知道是啥樣的，但那會，莉兒的妹妹確實很厲害，因為每次都聽到莉兒哭得特別慘。

上中三時，聽說莉兒要結婚了，娶她的是鄰村一個比他大十歲的男的。那男的也是很命苦的人，從小沒有父母，跟著哥嫂長大，來莉兒家做了上門女婿。結婚的那天，莉兒沒有哭，但那男的哭了。也許是高興，也許是傷心，誰知道呢。

又過了很多年，莉兒的爸爸帶著她媽媽和妹妹去了南方打工，再也沒有回來過。家裡的房子塌了，莉兒的男人帶莉兒回了他老家。莉兒生了個女兒，她好像變得更傻了，出門上廁所都不會了，男人出門幹活一個月沒回家，她竟然把房間裡的大桶小桶都屙滿了屎尿……

從她走後，村裡人茶餘飯後都不再提起莉兒了，她來過，但去了哪，已經不要緊了。那個除了笑就是哭得莉兒，現在怎樣了呢？還，放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