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府句容縣公義村,有個財主姓李,名叫正宗,年紀四十開外,膝下尚無兒女。他與妻子陳氏,常常賙濟貧窮,廣行善事,祈求蒼天可憐,不要讓李家斷了香火。說來也真湊巧,就在李正宗四十五歲那年,陳氏果然產下一子,而且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老兩口把他當作珍寶,希望他將來讀書上進,謀得一官半職,好為門庭增輝,就給他取名文華。誰知這文華從小嬉鬧撒野樣樣都會,就是與讀書無緣,成年以後又專愛尋花問柳,從來不務正業。父親李正宗苦苦規勸,怎奈何他總是不聽。老兩口憂憤成疾,不上一年便相繼亡故。幸虧母親陳氏,在臨死前給他娶了趙氏素容為妻,如今就靠她支撐著家業。文華因為新婚,放蕩之心也有所收斂。
那一天,李文華去句容集市選購花鳥,路過東街一家布店,看見店主孫興之妻何月素貌美,居然舊病復發,又起圖謀之意。他幾次前去兜搭,那何氏始終冷若冰霜。正在左右為難,他忽然想到何不到后街去找宗婆子幫忙。
那宗婆子年紀不過四十光景,因為在皮條行當之中老於世故,才得了這個稱呼。她一聽李文華說明來意,就說:“哎呀呀,李相公真是好眼力,你看中的那位娘子雖無閉月羞花之貌,但在句容城裡也算是數一數二,聽說還會讀書寫字。李相公既然對她有意,只要設計將她的男人打發上別處去,哪怕她是鐵石心腸,老身也要來個水滴石穿!”
李文華一聽,不禁心花怒放,連忙掏出二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這點小意思權且請宗媽媽收下,日後成了好事,一定加倍報答。”
宗婆子見錢眼開:“老身聽說孫家布店近來生意賠本,正好見機行事,李相公只管放心!”
就在當天下午,宗婆子去了孫家布店,故意向孫興賒購兩件衣料。孫興見宗婆子也是店中常客,不好一口拒絕,便說道:“這事情若在往日,只要宗媽媽開口,還怕不好商量。眼下小店實在週轉不靈,倒要請宗媽媽多加照應了。”
宗婆子假裝關切:“孫掌櫃一向精明能幹,怎麼也有了難處?”
孫興嘆口氣道:“唉,不瞞宗媽媽說,上個月我去杭州添貨,為了節省開支走了水路,想不到接連幾天下雨,布匹受潮泛色,只得折價脫手,細細算來本錢虧了一半。如今又要添貨,真不知道到哪裡去張羅這筆錢!”
宗婆子見魚兒露頭,就連忙下鉤:“老身倒認得一位財主,就是公義村李正宗的公子,大家都說他面慈心善,待人厚道,就像當年他父親一模一樣。孫掌櫃一時手頭不便,何不向他去借,說不定他有意幫你一把,還不要你的利錢呢!”
那孫興也真是飢不擇食,果然咬住魚餌不放。李文華趁機借給他五百兩銀子,利錢分文不取。孫興回家與妻子一說,何月素還以為是夫婿時來運轉,有緣遇到了善人。孫興叫妻子收拾好行裝,便到杭州辦貨去了。
孫興一走,李文華連忙打點一對金釵和簪環首飾,叫宗婆子送給何氏。何月素想不到宗婆子會送來如此貴重的東西,問道:“奴家與宗媽媽非親非故,這倒是從何說起?”
宗婆子兩腮帶笑:“娘子有所不知,原來公義村的李相公愛上了娘子芳容,這幾天茶飯不思,神魂顛倒,眼看著性命難保。俗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望娘子成全了他。這點東西算是他略表心意,就請娘子收下。”
何月素聽了,不由得粉臉通紅:“宗媽媽怎麼好說這些混話?李相公害病與奴家何干?這些東西快拿去交還給他,就說不義之財奴家不受!”
宗婆子見何氏斷然拒絕,頓時換了一副嘴臉:“你是吃了燈草灰咧,說得這麼輕巧!事到如今,老身就開啟天窗說亮話吧,既然你家孫掌櫃把你典給了李相公,你要是裝腔作勢不肯答允,他真的惱羞成怒,把你們送到句容縣去,到那時你們兩口子還有何面目見人?這件事依老身說,還不如娘子與李相公暗來暗去,誰也不會知曉。”
“明明是奴家夫君向李相公借了五百兩銀子,誰說是把奴家典給了他?”
“娘子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放債不收利錢的道理?看來是你家孫掌櫃怕娘子不依,故意把你矇在鼓裡。”
何月素暗自尋思,孫興一向待她不薄,決計不會將她典身他人,倒是那個李文華對她不懷好意,或許在借契上做了手腳。若是李文華真的變臉,依仗財勢將他們兩口子送到縣衙,她和孫興豈不是要當眾出醜,說不定還得受刑下獄,還不如暫且假意答允,等孫興歸來問清原委,再商議對策。好在李文華病得不輕,眼前總能擋得過去。她主意已定,就對宗婆子說道:“既是李相公見愛,奴家就將這些東西留下。反正來日方長,眼下還望他好生養病。”
原來李文華的相思病症,完全出於宗婆子的捏造。第二日,李文華便打發宗婆子告訴何月素,說他今夜就要成雙,叫何月素晚上虛掩房門,免得驚動鄰里。
何月素正要推託,宗婆子竟已揚長而去。她孤身一人,求助無門,只得橫下一條心:夜間李文華真要以強凌弱,那就是拼了一死也要保住自己名節。她怕孫興歸來,再遭李文華的暗算,便將李文華逼奸的情形,以及她寧死不從的心願寫成遺書,連同李文華送來的金釵等物,一齊裝在梳頭匣內。
且說李文華眼看今晚就要如願以償,真是滿心歡喜。還沒有等到日落西山,他就梳洗打扮,顧影自憐,好像要做新郎一般。他的妻子趙素容,這幾天見他與以拉皮條為業的宗婆子頻頻來往,此刻又是這樣神不守舍,心想一定是他心生邪念,又要去幹那種缺德的勾當。於是,她對李文華苦苦相勸:“夫君啊,記得婆母在世時常說,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你一向尋花問柳,叫父母雙親憂憤而死。如今婆母言猶在耳,你那好色的舊病怎麼又復發了呢?”
李文華嫌她囉唆:“好啦,好啦,想我父母在世之日不知唸了多少遍緊箍咒,我都當作了耳邊風。如今這些老話由你嘴裡說出來,我只聞到一股酸溜溜的醋味,真是叫人作嘔!”
趙氏心想他是淫心難改,勸也無用,只得另出主意。她沉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計。
時至黃昏時分,李文華正打算離家,趙氏端來了一碗參湯:“既然夫君不聽奴家相勸,也不能不顧自家身子!”
李文華心想,喝碗參湯正好養精蓄銳,就端起來一飲而盡。誰知道還沒有走出家門,便覺得腹中攪動,急忙走進茅房方便,就此連續不斷。原來趙氏暗裡叫僕人去藥鋪買了三錢巴豆熬湯,加入參湯之中,好讓李文華腹瀉不止,暫時斷了慾念,卻不大傷元氣。李文華當然不知底細,一迭連聲呼喚僕人延醫診治。起更以後,僕人請來當地名醫董平,開了一帖止瀉藥方。李文華二更服藥,過了四更才止瀉閤眼,第二天依然臥床不起,早把那“成雙”的念頭拋到了九霄雲外。
再說孫興外出辦貨,心裡惦念娘子與布店,真是歸心如箭,就在李文華說是要與何月素成雙的第二天晌午回到了句容。來到布店,居然尚未開門,敲了多時,也不見答應。轉到後院,原來院門虛掩,臥房的門也開著。走進去一看,只見一個無頭死人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從個子和衣著上辨認,竟是他的妻子何月素。他大吃一驚,也顧不得哭泣,立刻去稟報當地保正。保正當然不敢怠慢,便帶著孫興一起直奔縣衙。
句容知縣王守成平素以清官自居,從不貪贓枉法,辦案也算勤快。他聽了保正和孫興稟報,當即率人到現場勘察。
王知縣看過後院、臥房、屍體,情形果然同孫興說的一般無二,便吩咐仵作趕快動手驗屍。
仵作脫去何氏衣褲仔細查驗,回稟:“無頭婦人年紀二十開外,除了頸項刀痕,別無創傷,也沒有受人姦汙的跡象,看來是昨天夜間被人用利器所殺。”
王知縣開言道:“夤夜殺人,非奸即盜。如今既無姦情,孫興快去看看,家裡缺了多少值錢之物?”
孫興一聽,當即想到妻子頭上佩戴的嵌寶金釵等首飾,夜間就寢之前總是放在梳頭匣內。過去拉開抽屜一看,只見裡面藏有妻子何月素的遺書和幾件從未見過的首飾。他把那封遺書從頭至尾讀了一遍,知道是李文華因奸害命,連忙將它呈交王知縣,跪求知縣大人捉拿兇手,給他妻子償命。
王知縣看過何氏遺書和首飾等物,毫不遲疑,立刻派出四名衙役,捉拿李文華和宗婆子到縣衙聽審。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李文華由管家李固攙扶,被衙役帶到縣衙,隨後宗婆子也被帶到。
王知縣見案犯到齊,立即升堂。他有意先從宗婆子問起,喝道:“宗婆子,還不把你如何充當李文華的皮條客,撮合何月素與他通姦的事情從實招來!”
別看宗婆子平日伶牙俐齒,如今一見如狼如虎的衙役和堂上的刑具,不由得膽顫心驚,哪裡還敢隱瞞。她從同李文華合計打發孫興離開句容,到昨天關照何月素夜間與李文華成雙的經過情形,說得清清楚楚。接下去自然輪到了李文華。王知縣又喝道:“你如何因奸不允,傷害人命,快快招認了吧,免得動用大刑!”
李文華見宗婆子已經招了口供,知道無法隱瞞,便將他見何氏起意,託宗婆子撮合,送何氏首飾等情由,一一直認不諱,唯獨何氏被殺這件事,他說昨夜得了急病,一直臥床不起,實在毫不知情。
王知縣聽罷,冷笑著說道:“哼哼,本縣也料你不肯招認,你且看看這是什麼!”說著,便把何氏的遺書扔在堂前。
李文華拾起來看了一遍,不由得心裡叫苦:“回稟大人,小民並未殺人,叫小民怎麼招認?!”
王知縣不禁勃然大怒,責問左右:“還不趕快用刑!”
衙役們連聲答應,一齊動手給李文華上了夾棍。那李文華本是富家子弟,素來養尊處優,如何受得住這種酷刑,只得屈招:“確是小民殺了何氏,望大人饒命!”
王知縣又繼續追問:“人頭在於何處,還不一起招了?”可憐李文華怎麼知道人頭的下落,但又怕再動大刑,一時急火攻心,就此暈了過去。站在大堂外面的管家李固,見主人屈打成招,昏厥待死,急忙回家告訴趙氏。趙月素聽了嚇得面無人色,跌跌撞撞直奔縣衙,想上堂為夫婿辯白,不料剛才李文華因為受不住重刑,已經招認:“何月素的人頭,被小民割下來扔在公義村北邊的壕溝之內,第二天去看,蹤影全無,想是被狗叼走了。”王知縣以為,此案既有宗婆子作為人證,又有何氏的遺書和李文華所贈之首飾作為物證,就連那人頭的下落也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他就給李文華定了死罪,只等呈文批覆,就好處斬。
句容縣離江寧不過六七十里。第二天劉公劉墉升堂理事,就收到了句容縣呈報的那封文書。他拆去封套,只見上面寫著:“卑職業已查明,本縣鄉民李文華因奸不允擅殺孫興之妻何月素,並將屍身留在現場,人頭棄於郊野。現有何氏遺書遺物與撮合人宗婆子的口供為證,兇犯本人也供認不諱,依律該當立斬。李文華現在監中,候府文定奪。”
劉公看罷,不由得心裡納悶:兇手殺了人,有毀屍滅跡的,也有移屍嫁禍的。如今這個兇手,卻將屍身留在現場,又將人頭棄於郊野,這豈不是有意示眾,實在不近情理。
正在這個時候,府衙門口有人擊鼓鳴冤,走進來的就是李文華的妻子趙素容。她向劉墉如實訴說了那天晚上李文華因為服了瀉藥,始終沒有離家外出的全部經過,還呈上兩張藥方作為佐證。
劉公一向博聞強記,對醫道也不陌生。他看前一張藥方寫著:“赤石脂四錢,禹餘糧三錢”,通常用於外邪侵擾腸胃,而致滑洩不止,後一張藥方記有:“人參三錢,白朮三錢,乾薑五錢,炙草三錢,附子四錢”,通常用於洩瀉以後健脾和中,與趙素容所說李文華的病情完全契合。而且,那藥方上面還有醫生董平的署名和仁德堂藥鋪的批價。但他前後一想,不由得有了疑竇,便問趙素容道:“既然李文華未曾外出,為什麼在縣衙招認殺了何氏?”
“知縣王大人接連給拙夫上了夾棍,拙夫受刑不過,才出了這種下策!”
“那你又為何不上堂稟明?”
“小婦人怎麼不想為拙夫分辯,無奈王大人以為人證物證俱在,不容小婦人說話。”
“噢,原來如此!”劉公沉思片刻,便將那兩張藥方交給陳大勇,並且吩咐:“你快去句容縣,找醫生董平和仁德堂藥鋪裡的人當面對證,速來回報!”接著,又叮囑趙素容:“你且回家聽候本府傳喚。來府衙上告的事情,切不可對人聲張。”
陳大勇確是劉公的得力助手,他當天就將事情對證清楚,回來稟報。特別是醫生董平,不但證實李文華當天晚上的確生病,還說他於當夜初更被請到李家,二更給李文華服藥,四更病人止瀉,他才離去。翌日清早,他又被請去複診,見李文華虛弱無力,臥床不起,又給病人開了第二張藥方,加以調理。這就足以證明,從時間上推算李文華不可能外出殺人。
事到如今,句容縣的原判已經徹底推翻,然而真兇何在,倒使劉公更加犯難。他沉吟良久,便對陳大勇耳語一番。
第二天上午,句容鬧市出現了師徒兩個江湖郎中。其中一個師父模樣的中年人,口稱“祖傳秘方,專治疑難雜症”,在人叢中到處攀談,不用說他就是劉公。一會兒,有個四十來歲的農婦招呼他說:“老婦家裡有個傻兒子,近來愈發瘋瘋癲癲,望先生去治一治,就當做件善事吧。”
農婦把劉公和陳大勇引進家中,只見床上躺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這男孩見了生人,頓時惶恐不安。嘴裡反覆唸叨:“沒有看見,我,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劉公覺察這孩子病得蹊蹺,便對那農婦耐心說道:“醫家診病,講究的是望、聞、問、切。貧醫望見令郎神情呆板,舉止慌張,不但是生來並不乖巧,還像是近日受過驚嚇。”
“是啊,是啊!”農婦連連點頭。
接著,劉公走近那孩子,叫他張口吐氣。那孩子害怕,喊了一聲“不要”,正好吐了口氣。劉公聞了一聞,又對農婦說:“令郎口氣混濁,該是多思傷脾,以致積食不化,胃口不開。看來,他有心事。”
農婦道:“先生說得一點不差。”
爾後,劉公微笑著為那孩子切脈,又說:“令郎脈細而數,該是心火過旺,以致神志昏亂,語無倫次,夜寐不安。按照五行制化之說,腎為水,心為火,水火相濟,方能生生不息。如今令郎外受驚嚇,而內生恐懼。醫書上說,恐懼傷腎,以致腎水不濟心火,才有剛剛說的許多症候。”
農婦聽了,不由得讚不絕口:“先生真是一位神醫,句句說得真切!”
這時候,劉公對農婦鄭重說道:“四診之中,望、聞與切脈已經完畢,只差問明起病原因。就請大嫂如實告訴貧醫,令郎究竟如何受了驚嚇?”
“這,這叫老婦如何是好?!”那農婦焦急不安。
劉公對她不便追問,就轉向那個孩子:“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我,我什麼也沒有看見。”那孩子回答。
“那你沒有看見什麼?”劉公換了一種問法。
“我,我什麼也沒有看見。”那孩子回答的還是那一句話。劉公尋思,與其繞來繞去問不出什麼名堂,不如用激將法試一試。於是,他取出一包藥丸對農婦說:“這包安神補心丸,有鎮驚安神的功效,大嫂不妨將它分成十份,每日睡前給令郎服用一份。”
農婦連忙從木櫃中取出錢袋,問道:“先生要多少錢?”
劉公說:“看來大嫂的日子過得並不寬裕,這點藥丸就算貧醫奉送。”接著,他像是自言自語:“只可惜這幾服藥,只能治表而不能治本。正如俗話所說,心病還靠心藥醫啊!若是坐失治病時機,恐怕真有神仙下凡也無濟於事了!”
那農婦聽了,不禁聲淚俱下:“先生不但是位神醫,還有一副菩薩心腸,老婦便實說了吧!”
原來那孩子姓孫,生下來就是個傻子,三歲死了父親,一直與寡母王氏相依為命。寡母可憐他生來命苦,不忍嚴加管教,常常由他任意戲耍。他平時喜愛小鳥,前兩天清早去了村邊樹林。剛剛爬上一棵大樹去掏鳥窠,忽然看見兩個男人鬼鬼祟祟,來到樹下。其中一個放下揹負的鋤頭,用力掘了個土坑,另一個從竹筐裡拿出個圓咕咕的東西,留神細看原來是個人頭,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不敢發出一點聲息。等到這兩個男人將人頭埋進土坑,走出了樹林,他才慌忙回家,把剛才看到的情形告訴母親。王氏一聽,不由得心裡害怕,就叮囑兒子這些話千萬不可在外面亂說,若是叫官差聽見,說不定要被捉去。誰知她這麼一說,竟使兒子在受驚以後又添了許多憂愁。特別是這孩子昨天走過北街的趙家糧店,認出了那天掩埋人頭的兩個男人,就是糧店的掌櫃和夥計,猶如看到兩個任意殺人的妖魔,更加驚惶失措,才病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劉公聽罷,對王氏說道:“既然令郎從小並不乖巧,也不知道他看得是否真切,說的是否屬實。或許人家掩埋的不是人頭,倒是他看走了眼。依貧醫看來,還不如大家一起過去看一看。若是貧醫估計不差,豈不是去了令郎的心病。”
王氏聽劉公說得有理,就對兒子說道:“兒啊,先生說你在樹林裡看到的或許不是人頭。如今大家一起過去看看,你不用害怕!”
這孩子雖傻,對母親卻一向順從,於是在前頭領路,把劉公等人帶進了樹林。他走到一棵大樹底下,果然找出了那個動過土的地方。陳大勇從藥箱中取出一把採藥用的鐵鋤,順著開掘過的泥土深挖下去,終於取出了一顆人頭。
那孩子早已嚇得躲到了王氏身後。王氏向人頭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直叫:“這倒像是孫家布店孫興的娘子!”
“大人,要不要立即將那糧店掌櫃與夥計羈押回衙?”陳大勇問劉公。
劉墉尋思,若是這兩個男人合夥強姦,怎麼對付不了一個女子?即使因奸不從而殺人滅口,何不將整具屍體抬去埋葬,而偏偏只埋人頭?恐怕這裡面還有隱情。於是,他叫陳大勇脫下內衣,將人頭包好,藏入藥箱之中,然後直接去糧店見機行事。
過了半晌,劉公“師徒”二人到了那個糧店。劉公看到一個掌櫃模樣的人便問:“敢問掌櫃的貴姓?”
掌櫃回答:“免貴,姓趙。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看樣子,趙掌櫃病得不輕,請讓貧醫把一把脈!”劉墉說著,便抓住趙掌櫃手腕,將他強拉進了後堂。
“這,這是從何說起?”趙掌櫃用力掙脫。
陳大勇從藥箱中拿出那個包裹,放在桌上開啟:“就從這個人頭說起!”
趙掌櫃大驚失色,遲疑半晌才問:“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陳大勇掀開外衣,取出一面上寧府衙的腰牌,指著劉公對趙掌櫃說道:“見了江寧知府劉大人還不下跪!”
趙掌櫃一看面前這個江湖醫生,五短身材,天生駝背,豈不正是人稱“包青天”的劉知府,不由得雙腿發軟跪倒在地,連連叩頭說:“小的實在不曾殺人,還望大人明察!”
劉公喝道:“那你為何要將這人頭拿去掩埋,還不快說!”
趙掌櫃說道:“大人在上,小的也不敢撒謊。那一天,夥計宋義一早到後院的柴房去抱柴禾煮粥,不料在柴堆旁邊看到了這個人頭,嚇得臉色煞白,來問小的如何是好。小的怕打官司,不敢告官,就叫宋義找了個竹筐,裝進人頭,悄悄背到城外樹林裡去埋了。大人若是不信,就去把宋義找來問話。”
陳大勇把宋義找來一問,宋義果然同趙掌櫃說得一模一樣。
劉公沉思片刻,對趙掌櫃與宋義說道:“你們就領本府去後院看看。”
劉公走進後院一看,只見北端柴房與茅房並排,東西兩邊各有一垛土牆,高僅五六尺,外人可以翻牆進來。他四處仔細觀察,忽然發現柴堆裡有頂油膩不堪的氈帽,折根柴枝挑起來一聞,一股腥臊的狗肉氣味撲鼻而來。詢問趙掌櫃與宋義誰戴過這頂帽子,兩個人都無法回答。倒是宋義想了一想說道,就在出現人頭的那天早上,他在土牆腳下看到這頂氈帽,因為又破又髒,把它一腳踢進了柴堆。
“就近有賣狗肉的麼?”劉公追問。
趙掌櫃回答說:“有。后街有個專賣狗肉的王二,他煮的狗肉味道好得出奇,大家都叫他‘狗肉王’。”
劉公又問:“這個‘狗肉王'的為人如何?”
趙掌櫃毫不遲疑,說道:“按理說,‘狗肉王’的生意不差。可是他好喝愛賭,年紀四十開外,仍是光棍一條,還常常家無隔夜之糧,鬧得東賒西欠。”
“就在這個月初,他還來糧店賒過米,小的沒有理他。”宋義中間插了一句。
劉公暗忖:“如此說來,他是賒欠不成而懷恨在心,有意嫁禍於人?”於是,他當機立斷,吩咐陳大勇先將趙掌櫃與宋義送往縣衙暫時羈押,爾後速去後街“狗肉王”的店鋪。
“狗肉王”王二的店鋪在後街西頭,是坐北朝南兩間瓦房。劉公走到門口一看,只見裡面有兩個人對面坐著正在喝酒。一個像是客人;另一個年紀四十開外,生得鼠目鷹腮,嘴如吹火,一副兇惡猥瑣之相,看來就是要找的人,他便前去招呼:“聽說老兄煮的狗肉,句容縣裡有名,貧醫也想一飽口福。”
“狗肉王”聽了非常得意:“先生要切多少,只管說來,包你稱心滿意。”
劉公生在北方,本來就愛吃狗肉,加上時過晌午,早已飢腸轆轆,也不打聽價錢,開口便說:“先切三斤,吃了再說。”
“狗肉王”揀那肥瘦適宜的地方下刀,切了裝成兩盤。劉公挑塊大的一嘗,果然十分可口。他故意盯住“狗肉王”桌上的酒壺不放:“狗肉味道真好,可惜缺少美酒。不知老兄肯不肯轉讓兩壺,價錢不論。”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放在桌上。
“狗肉王”喜出望外,連忙收起銀子,端出了一罈醇酒,又加了一副杯筷。
劉公說道:“煩老兄再加一副,貧醫還有個徒弟,隨後就到。”
“狗肉王”立刻照辦。劉墉端起酒罈,給同桌的“狗肉王”與那位“狗肉王”的朋友斟上:“來,來,有道是菸酒不分家,二位請不要見外!”
“狗肉王”賓主二人真是求之不得,接過去一飲而盡。一會兒,酒過三巡,大家面紅耳熱,話就多起來了。
“狗肉王”問劉公:“先生說有個徒弟隨後就到,怎麼不見人影?”
“噢,剛才貧醫給趙家糧店的掌櫃看過病,小徒就留在那裡給病人合藥。”劉公回答。
“就是北街的那爿糧店麼?掌櫃的得了什麼病?”“狗肉王”顯得非常高興。
“依貧醫看,那趙掌櫃像是遇了邪祟,有點神志不清。”“哈哈,好,好……”“狗肉王”不禁幸災樂禍。
正說著,陳大勇走了進來,劉公便招呼他坐下來喝酒。陳大勇初到一地,照例要向四周打量一番。忽然間,他發現對面的板壁上掛著一頂簇新的氈帽,便向劉公遞了一個眼色,故意走過去拿來戴在自己頭上,連聲稱讚“這氈帽真好”還問“狗肉王”是哪裡買的?
“狗肉王”隨口告訴他:“前天才從集市上買來,價錢也不貴。”
“記得大前天晚上,你在我家裡喝酒,戴的是那頂舊氈帽,又不是過年過節,怎麼想到要買新的?”“狗肉王”的那位酒友隨便插問。
“噢,就是那天夜裡回家,路上把氈帽丟啦!”“狗肉王”也隨口回答。
“不!”劉公正色說道:“大前天晚上,你把那頂舊氈帽丟失在趙家糧店的後院,是與不是?”
“狗肉王”不由得一愣:“你,你怎麼知道?”
劉公又進逼一句:“我不但知道你在那裡丟失了一頂氈帽,還知道你在那裡扔下了一顆人頭!”
“狗肉王”更加驚訝:“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陳大勇高聲說道:“他就是江寧知府劉大人,你乾的勾當自己心裡明白,還不跟我們走一趟!”
“狗肉王”又想狡辯,又想逃跑,還沒有拿定主意,陳大勇早已一個箭步撲過去,將他雙臂反剪,又隨手從袖筒中抽出一條繩索把他綁得結結實實。
句容知縣王守成剛才聽衙役稟報,江寧府承差陳大勇羈押了本縣趙家糧店的掌櫃與夥計,而且據說事情與何月素的命案有關,他就已經有點提心吊膽,唯恐給上司找出了什麼漏洞。此刻又聽到劉知府親自駕到,後面還有陳承差押著人犯,料想十之八九是自己在審理此案中出了差錯,只得小心翼翼地出衙迎接。
劉公一見王知縣便開門見山:“本府有兩件事情與貴縣相商。一是想借貴縣大堂重新審理何月素被殺一案;二是向貴縣借用五名衙役,臨時歸府衙承差陳大勇調遣。”
王知縣領命而去。劉公又叮囑陳大勇:“你趕快帶兩名衙役,去‘狗肉王'家裡搜查;另派三名衙役,分頭傳喚李文華之妻趙素容、醫生董平與仁德堂藥鋪的掌櫃立刻來到縣衙。”
不多久,陳大勇回來覆命,說在“狗肉王”家中搜出嵌寶金釵一對,經孫興辨認,確是其妻何月素平時佩戴的首飾。與此同時,傳喚的趙素容等人也到了縣衙。於是,劉墉叫王知縣傳令從獄中提出王二、李文華、宗婆子、糧店掌櫃趙通與夥計宋義等人,借用句容縣大堂,對何月素的命案進行重審。
“三天以前,句容縣斷定鄉民李文華因奸不允,殺死孫興之妻何月素一案,據李文華之妻向江寧府上告,其中自有冤情。現經本府察訪,業已查明何月素被殺當夜,李文華確因患病臥床未曾外出。此事可由醫生董平與仁德堂藥鋪掌櫃作證。”劉公在大堂上朗聲說道。
董平與藥鋪掌櫃異口同聲:“劉大人說的是,小民可以作證!”
“既然李文華沒有殺人,那麼真正的兇犯是誰?”劉公伸手一指:“就是這個賣狗肉的王二!”
王二聽了,明明心裡發怵,但還矢口否認:“青天大老爺在上,小的雖賣狗肉,卻不敢行兇殺人!”
“哼哼”,劉公冷笑一聲,高聲喝道:“你不但殺了何氏,還把何氏的頭顱扔在趙家糧店後院,故意嫁禍於人。這裡有在你家中搜出的何氏首飾,與你遺留在趙家後院的氈帽為證。看來本府不動大刑,你是不肯招認的了!”
衙役們一聽,頓時將夾棍當堂一撂。眼看就要上刑,王二心想,如今人家已經拿到罪證,豈能善罷甘休,吾又何必多受這皮肉之苦,就連連叩頭哀求:“大人饒命,小的招認就是咧!”
原來是那天深夜,王二從朋友家裡飲酒而歸,路過孫家布店後院,但見裡屋還亮著燈光。他早已看中何月素生得俊俏,近日又聽說他丈夫離家遠出,不由得動了邪念。豈料剛剛推開孫家虛掩的院門,就聽得何月素低聲詢問:“李相公來了麼?”王二心想,既然你何氏早就勾搭野漢,如今吾也來圖個快樂,諒你也不敢聲張。想著想著,他就直向何氏撲去。何氏認出他是賣狗肉的無賴王二,怕受他姦汙,就高聲喊叫:“快來,快來救人哪!”王二心裡發慌,急忙一手抓住何氏頭髮,一手從襪筒中抽出殺狗用的尖刀,“咔嚓”一聲把她的腦袋割了下來。眼瞅著死屍,他也不免後怕,但轉念一想,何不把這婦人的頭顱拿去放在趙家的後院,也好一報糧店不肯賒糧之仇。日後官府追查兇手,趙掌櫃家有人頭,李相公早有姦情,叫他兩家混打官司好了。王二拿定主意,便提起何氏的人頭,翻牆進入趙家後院,將它藏在柴垛下面。他自以為這樣萬無一失,卻不料掠下何氏的首飾與遺留自己頭戴的氈帽,竟成了他殺人嫁禍的罪證。
審問至此,真相大白。劉公這才據實判斷:王二因奸不允,殺害何氏,又嫁禍於人,按律立斬;趙通與宋義,見了人頭私自掩埋不報,按律充發;李文華雖未殺人,但設計姦淫良家婦女,原該杖責四十,姑念其已在縣衙受過重刑,就此抵消;宗婆子助惡行奸,掌嘴二十。
李文華因為殺人之冤得到昭雪,連連叩頭謝恩。劉公說道:“你之所以沒有因姦情而鬧出人命,都虧了家有賢妻。從今以後,應該痛改前非,夫妻合力同振家業。”
句容知縣王守成,自知辦事草率,造成了錯案,只得對劉公說道:“下官無德無能,願聽大人發落!”
劉公知道他平時為官清廉,並不求全責備,只是對症下藥:“本府以為,善於用刑的人,就像把箭搭在弦上,只拉弓而不發射,目的在於使罪犯知道法度的威嚴,而不敢面對確鑿的罪證肆意狡賴。若是罪證並不確鑿,而全靠重刑逼供,結果必定是冤枉了無辜,而放過了真兇。”
王知縣聽罷,不由得點頭稱是,口服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