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串鑰匙被丟在他的桌上。
鑰匙扣是個普普通通的銅牌,銅牌上的一個角,綁著一截被剪斷的紅色尼龍繩,而原本這串鑰匙,就是用這條尼龍繩,綁在他的書包上。
他看著鑰匙,拳頭握緊,雙腿卻止不住地顫抖著。
這是他家的鑰匙。
兩天前,鑰匙不見了,他以為是不小心弄掉了,回家跟媽媽說,還被他媽媽狠狠地罵了一頓,學習不好連帶鑰匙都能弄丟,要換鎖又要花錢……諸如此類的。
現在,看他們的表情,很明顯就是他們拿走的。
問題是,他們拿自己鑰匙要幹嘛?
他沒有抬頭,他不敢抬頭。
他沒問,他不敢問。
上次就是氣不過,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被那個胖子拿起旁邊的椅子,狠狠砸在自己的臉上,讓他痛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
老師不在,但他相信即使老師知道了,也會假裝不知道,或是假裝看不到。
因為他不是老師眼中的”乖孩子”。
學校的同學也不敢靠近自己,怕胖子他們報復。
學習不夠好,就不是好孩子。
家裡窮…….也不是。
留著近乎平頭的胖子,跟戴著眼鏡、賊眉鼠眼的小個子,笑嘻嘻地站在他書桌前。
他一直覺得他們倆就像漫畫中的小夫跟胖虎,而自己就是那個沒有哆啦A夢的大雄。
愚笨、懦弱,卻又無可奈何。
胖子叫平景行,聽說他的父親是地方上很有名氣的社會人士,跟著他混飯吃的小弟有幾十個,學校裡面也有不少人聽他的,跟他同班,是真的算他倒黴。
小夫叫郭全祥,爸爸媽媽是在市場上賣豬肉的,父母生意很忙,每天早起貪黑的,晚上還在巷子口開了家小吃店,生意很好,有幾個錢。
而他不過是個平凡家庭的孩子,爸爸是個普通的公務員,不算豐厚的月薪養了家庭已經有些捉襟見肘,除了日常的生活開銷,他很少有機會能夠像其他的孩子一樣,購買精美的文具、新奇的玩具。
但,就因為他窮、怯弱、功課也平平,導致他反而卻是班上最常被欺負的物件。
“你的鑰匙掉了,我們幫你撿到的。”小夫笑嘻嘻地說。
他看了眼尼龍繩斷口平整的痕跡,沒有吭聲。
他功課是不好,但不是笨。
那斷口明顯就是被剪刀剪斷的痕跡。
鑰匙不是掉,是偷。
他們偷自己家的鑰匙幹嘛?惡作劇?
四周沒有同學過來問一句。
大家都怕惡人,也都覺得只要不惹事,這些惡人只會欺負像他這些比普通人更普通的弱者,而不會欺負到他們頭上。
說話的人依然在說話,只是眼神會偶爾憐憫地瞟向座位上的他。
但,依然沒有人過來詢問一直低著頭,全身發抖的他,問他怎麼了,或是關心地拍拍他的肩。
一個也沒有。
放學後。
“我回來了。” 他脫下鞋子,進了家門,一抬眼,卻看到媽媽拿著木條,站在客廳裡,眼中是滔天怒火。
“家裡遭小偷了!!” 媽媽沒頭沒尾地說了這一句。
他一怔。
家裡遭小偷了報警啊?拿著木條是要去打小偷嗎?
他還沒反應過來,媽媽已經衝到他面前,舉起手中的木條,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下去。
“啪!!”的一聲,他感覺到有什麼溼溼熱熱的東西流到了臉上。
舉手一擦,暗紅色的鮮血,沾滿了他的手指間。
打破頭其實沒有想象中痛,流血感覺也好像不會暈倒。
他其實挺佩服自己的,頭都破了還有辦法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就是頭上熱辣辣的,好像抹了辣椒一樣。
媽媽沒有因為他的頭上流了血就停止,平素的母親是柔弱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掃把跟拖把很難拿得動,沒事就頭暈腦熱胃痛,所以公務員的父親下班後,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還要煮飯洗衣打掃家裡。
爸爸總是說,媽媽患有憂鬱症,要讓著她些,要注意著她的情緒,別讓媽媽不開心。
但母親平常在爸爸面前的柔弱跟憂鬱,現在似乎都已經消失到不知道哪去了,她揮動著木條,棍棒如雨般地落在他的身上、手上。
他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用手抱住頭。
“吃裡扒外,就說的是你這種垃圾!!!家裡對你還不好嗎??!!你要吃什麼用什麼,家裡哪天短少過你的一支筆一件衣服,我就幾天不在家,給你一把鑰匙,讓你可以自己開門回家!!你居然夥同你同學來家裡偷東西??!!活膩了是吧??????”
母親歇斯底里地吼著。
打了多久?
不知道,是一分鐘還是十分鐘,是半小時還是一小時。
母親停下的原因不是因為她心疼了。
而是手中的木條”啪”的一聲,又折斷了。
他鬆開了抱著頭的手,雙眼無神地看著母親。
沒有憤怒,只是漠然。
母親氣喘吁吁,手中拿著斷成兩截的木條,眼神中滿是恨意。
是的,恨意。
滿滿的厭惡、滿滿的憎惡,彷佛在她眼前的不是她辛苦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而是一堆垃圾,一堆腐肉。
兩人無言地對視了許久,他撐起發麻的腿,一瘸一拐的走進自己房間,將門關了起來。
他靠在薄薄的木板門後,乏力地滑坐到地上。
門外是母親淒厲的吼聲。
頭頂的血還在流。
全身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整個身體都在火辣辣的疼。
但他沒有哭,沒有喊疼,也沒有找藥想要擦拭自己的傷痕。
他只是靠在門後,仰著頭,閉著眼睛,貪婪地呼吸著這個小小屬於自己空間的空氣。
這個角落,是他唯一能覺得安心的地方。
唯一。
隔天,不顧父親的勸阻,母親報了警。
父親為什麼要勸阻?
當然是因為他也相信了母親的話,覺得自己是小偷吧。
根據警察調查附近監控的結果以及當天恰好回家鄰居的證詞,證明是學校裡胖虎跟小夫在學校偷了他的鑰匙之後,逃課到他家入室行竊,他並不知情。
而年紀幼小的胖虎跟小夫,並沒有分辨東西是否值錢的能力,也不敢破壞太多東西、留下太多痕跡,於是保險櫃、上了鎖的抽屜裡的現金,他們並沒有嘗試撬開或竊取,而是拿了家中的遊戲機、手機、計算機等他們認為值錢又不容易被追究跟發現的東西走。
而把鑰匙還給他,則是胖虎的一記昏招。原本小夫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鑰匙放回他書包中,胖虎卻不屑地說,那個膽小鬼知道個什麼,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敢聲張。
於是,兩人就大大方方地把鑰匙直接還給他說是撿到的,還要他請他們吃一個禮拜的早餐。
結果,媽媽報了警。
他覺得媽媽原本是想要警察給自己吃裡扒外的兒子個教訓,她報警的時候,說讓警察直接來把她的兒子帶走就好。
派出所的警察卻十分負責,他們上門瞭解情況後,在他家的居民樓上下層四處打聽,意外地從公寓樓下鄰居口中,問出了曾經見到前天行蹤鬼祟的胖虎跟小夫,出沒在他家附近,離開的時候,手中還大包小包的拿著不知什麼東西。
警察到學校去找了兩人,稍一恫嚇,沒有經驗的兩個小賊就緊張得什麼都說了,從趁他不注意時偷鑰匙到偷遊戲機去賣的整個經過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胖虎跟小夫被警察帶回派出所,因為未滿16歲,警方叫來了兩人的父母,狠狠地教訓了一番,並且賠了錢給他家。
而面對洗清了冤屈的他,母親只是淡淡地跟警察說。
“即使現在沒有,以後也說不定會,不能算冤枉他。”
承辦的年輕警察搖搖頭,拍拍滿臉都是瘀青,頭上包了一個大繃帶沉默不語的他肩膀,嘆了口氣。
他沒有哭、沒有憤怒,沒有沉冤得雪後的欣喜。
他只是低著頭、面無表情,跟著前面被稱為”母親”的女人,一瘸一拐的走出派出所。
兩個月後。
學校附近的小巷中。
六個粗壯的男學生圍著倒臥在地上的他,狠狠地踹著。
臉、頭、手、身體,六個男生沒有留情,每一腳下去都保證用了最大的力氣。
地上的他被踹得滿臉都是血,衣服破了,書包被狠狠地丟到了牆邊,裡面的書、文具散落了一地。
原本抱著胸在一旁圍觀的胖虎笑嘻嘻地走上前,拉開正在狠踹的其中一名男學生,自己狠狠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
一陣天旋地轉,他只覺得自己五臟六腑全都要吐出來了,他張開嘴,大口地乾嘔著,劇烈的疼痛讓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跟你媽告密?你媽去報案?你X媽欠操是不是?”胖虎原本憨厚可掬的胖臉上滿是猙獰,破口大罵;”老子還沒成年,殺人不用坐牢,你x媽我現在天天打你,打到你畢業為止。”
他沒有說話,實際上也是他的嘴也被踢腫了,舌頭應該也破了,嘴裡有著鹹鹹熱熱的感覺。
可能又是牙齒被踢掉了?
巷子中的水泥地冰涼涼的,火辣辣的傷口貼在地面上,竟有些舒緩的感覺。
胖虎又恨恨地罵了幾句,他沒聽得太清楚。
聽清楚又能怎樣?聽不清楚又能怎樣?
烙下狠話,胖虎、小夫,帶著六個打手走開了。
他默默地爬起身。
巷子外其實有很多同學經過,但大家只是好奇地往巷子裡看一眼,隨即就事不關己的離去了。
巷子裡的居民樓窗戶開啟,一個大媽探了頭出來向下看。
她看到他狼狽地撐著牆靠著,衣服、頭髮滿是鮮血,書本、文具散落得滿地都是。
大媽嫌棄地看了狼狽地少年一眼,大聲喝斥;”你們這群小流氓鬧夠了沒有?怎麼沒打死??打死一個少一個,趕快走啦,吵得我孫女都不用睡了!!!”
大媽這幾聲的呵斥中氣十足,他卻知道,剛剛胖虎他們在圍毆他的時候,大媽就已經開啟窗準備罵街了,但胖虎往上一瞪,那兇狠的眼神、幾個幫手的匪氣,讓大媽大氣也不敢吭第二聲,直接縮頭把窗戶關上。
怕事,怕惹麻煩,都是人之常情。
不打落水狗,難道幫自己出頭嗎?
呵呵。
這世界,不就是這樣子嗎?
他笑了笑,勉強讓自己靠著牆能站直身子,艱難地撿起書包跟文具,撐著牆,一步一步緩緩地向外挪去。
大媽看著他的背影,嘴裡猶自停不下來;”小孩子不學好,整天只會打架打架,你們浪費爸媽的錢念什麼書??去做工啦,社會的敗類………..”
大媽高分貝的辱罵,持續到他走出巷口,看不到背影了,大媽才意猶未盡地停下,罵罵咧咧地用力將窗戶關上。
三個月後,一箇中學生不堪學校霸凌,憤而殺人的新聞,震撼了全國。
平姓學生和郭姓學生的母親得知訊息後,趕到醫院,看到的是蓋著白布的兒子,當場跟趕到現場張姓學生的母親扭打成一團,三位母親在醫院急症室中痛哭流涕,哭聲震天,平姓學生跟郭姓學生的母親表示,自己兒子平素乖巧,在學校願意幫助同學,在家裡孝順父母,絕不可能做出霸凌這種行為,肯定是孩子之間玩鬧起了衝突,打架而已,張姓學生犯下了這種慘絕人寰的暴行,社會一定要給他們兩家一個公道………..
電視新聞裡,眾生百態。
滿頭白髮的大媽搖搖頭,把嘈雜的電視關上。
這幾個學生、家屬的臉,都上了重碼,她什麼都看不清楚。
“現在的學生不好好學習,整天只會鬧事,老師也不管管,唉~~以後的社會要怎麼辦唷………..”
她一邊拿起今天要曬的衣服,嘴裡一邊唸叨著。
開啟窗。
嗯。
今天有陽光,適合曬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