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我媽喊你回家吃飯啦!”每到傍晚,公園裡都會出現一個半老不老的老頭,或是扔飛盤或是玩空竹,那專注勁兒不亞於造原子彈,沒錯,這老頭就是老張,我的父親。
老張麻利地收拾好東西,背在肩上就往回走,把我遠遠甩在身後,嘴裡卻給我叨叨著他今天的訓練成果。老張走路向來昂首挺胸、步伐矯健,打小我就沒追上過他,這也是我“小尾巴”稱號的由來。可今天我發現,老張的背似乎微微駝了,夕陽的餘暉穿過他頭頂稀疏的頭髮刺在我的眼睛上,竟然生疼……
在我印象裡,老張是無所不能的。
老張家中排行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因為爺爺重男輕女的思想,老張從小接受了嚴格的教育,相比之下,另外兩個姑姑,爺爺是不怎麼管教的。18歲那年,在老張還是小張的時候,爺爺去世了,醫院上班的奶奶不懂人情世故,之前很少跟老家親戚走動,爺爺一走,奶奶只剩下哭。大學還沒畢業的小張趕回老家,硬著頭皮挨個敲開叔叔大伯們的家門,磕頭,報喪,張羅了整個葬禮。從此,小張就變成了老張。
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三個孩子,日子自然是不好過的。於是,18歲的老張成了家裡的頂樑柱,撐起了整個家。週末學校放假,老張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妹妹們的功課,沒怎麼受過爺爺管教的姑姑們,反而被嚴厲的哥哥教育的越來越好。返校前,老張必定會挑滿滿一大缸水,蒸兩大鍋饅頭、窩頭,他要保證家裡一週的口糧。這樣緊張的苦日子過了幾年,直到老張畢業參加工作、老齊(我的母親)嫁進來,才有所改善。
對於老齊,老張一直覺得是有所虧欠的,因為當年嫁給他時,家裡沒一件像樣的傢俱,年輕的老齊還要幫忙照顧他的妹妹們。老張拍著胸脯向老齊保證,等湊夠了材料錢,就親手給老齊打一個沙發。經過兩個月的觀察、測量、畫圖、製作,老張還真把沙發給打出來了,可以摺疊變成床,在那個年代可是最時髦的款式。再包上老齊親自用縫紉機踩出來的皮革外套,真真就跟從商場扛回來的一樣!但是,大姑要出嫁了,老張看著一臉愁容的奶奶,怯怯地跟老齊商量能不能把沙發作為妹妹的嫁妝。老齊劈頭蓋臉罵了老張一頓,抱著沙發哭到半夜。第二天,老齊親自跑去商場扯了二尺紅布紮成大紅花綁到了沙發上……就這樣,新沙發變成了大姑的嫁妝。老張說他欠了老齊一個大大的人情,他欠老齊一輩子。
1986年冬天,我出生了。據老齊後來向我告狀,當時的老張還沒適應“爸爸”這個稱呼,每次聽到別人說孩子爸爸,就會臉紅,也不怎麼抱我,只會下了班給老齊煲各種湯,然後把尿布洗得跟籠布一樣白,要不也不會被奶奶弄錯蒸了饅頭。那年冬天,老張的手,因為天天泡在冷水裡洗尿布,凍得通紅,長了凍瘡,當時有個學生的作文是這樣寫的:“老師捏著粉筆的手,像一根根胡蘿蔔,但他的板書依然剛勁有力!”
自打我記事起,就崇拜老張。因為老張真的是無所不能啊,老張怎麼能那麼有才呢?每天清晨,我的鬧鐘就是老張的笛聲或是歌聲,小時候我曾一度懷疑教師只是老張的副業,他真實身份其實是個演奏家亦或是歌唱家。老張會做叫花雞、會做琉璃饅頭,就連西瓜皮都能炒出意想不到的美味,我就猜他是不是當過廚子?我的陀螺、木船、小手槍、小彈弓、小魚竿……大部分玩具都是老張做的,我又懷疑他其實是個發明家。直到有一天,老張開核桃擠壞了家裡的門,被老齊罵完後,一臉嚴肅地為我表演了徒手碎核桃,我終於堅信——我的爸爸原來是個氣功大師!
這樣的老張,在別人眼裡,完全變了樣。有人這樣形容他:“年紀輕輕,就入了黨。走路揹著手,拉著個驢臉,家屬院的小孩都怕他。”何止是小孩,家屬院的一些老爺們也不願跟他玩,因為人家打撲克,他看書;人家釣魚,他研究教案;人家去唱卡拉OK,他在辦公室給學生輔導。難得一起打個籃球,他還要上綱上線地研究投籃姿勢,實在無趣的很。但就是這個無趣的年輕人,後來去了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深造,把省級優質課一等獎、省級優秀教師、省級勞動模範各種榮譽統統抱了回來,最後還成了他們的校長。
其實老張並非那麼無趣,恰恰相反,他興趣廣的很。老張打得一手好籃球,乒乓球也不錯;老張喜歡養花,家裡陽臺一年四季都被他打理得生機勃勃;老張喜歡研究各種電子產品,經常揹著工具包給小區鄰居義務修電腦;老張熱衷健身,家裡各種健身器材擺得老齊直冒火……只是,老張深知,整日吆五喝六地跟朋友喝酒打牌,並非人緣好;貪圖享樂,更不叫熱愛生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有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努力,才會出類拔萃,才能取得成就。
如今的老張,雖已退休,可依舊忙碌,卻也樂在其中。唯獨改不了的就是那副摳門、矯情、較真的臭德行。
老張逢節必過,幾樣拿手小菜,精心拼制的果盤,甚至一串糖葫蘆、一個熱騰騰的烤地瓜,都會被他鄭重地捧到老齊面前作為節日禮物。每當老齊面對禮物嗤之以鼻時,老張就會笑嘻嘻地解釋:“生活要有儀式感,但過日子也要節儉,不衝突,不衝突。”
老張帶奶奶去醫院做理療。每次,定會提前給奶奶梳洗打扮一番,到了醫院門口,把老孃背下車,進醫院大廳必定要放奶奶下來,攙扶著進去。老張說:“你奶奶是醫院退休的,她不想讓以前的同事看到她這副病態,我們得讓她體面地進去。孝敬老人不單是豐衣足食,還要多照顧她內心的感受。”
老張幫我照看孩子,帶著小女兒在樓下花壇的牆角邊種下一粒向日葵種子,定期澆水、照看。孩子沒有耐性,種了那麼久既不見盛開的花朵也沒見能吃的瓜子,憤怒地揚起小鏟子要把它剷掉。被老張攔下,呵斥一頓。從此,孩子懂得了珍愛生命,明白了持之以恆的道理。
“姥爺……”小女兒迎面跑來撲進老張懷裡。“走!看看我們的向日葵去!”老張托起女兒轉了一圈,又舉過頭頂將女兒放在自己的肩上。看著他們爺倆兒的背影,我恍惚覺得肩上那個小不點就是當年的自己。而那朵小小的向日葵,正抬起它倔強的小臉,此刻,它開在牆角,開在夕陽下,開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