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安地將安非他命送到,並像往常一樣幫忙分裝。和大哥喝了酒之後回到公寓已是第二天晚上。
松子沒有睡,她在等我。
我很後悔打了她,但是可能是因為體內酒精作祟吧,我沒有說出一句道歉的話。不僅如此,因為松子囉裡囉唆地叫我不要碰安非他命,反而讓我大動肝火,所以我又揍了她。這次不是一拳而已,我騎在她身上,一直揍她的臉。松子暈了過去後,我才發現自己乾的好事,趕緊照料她。
我看著一直沉睡的松子,對自己感到絕望。我心想我不能再待在這裡了,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我會殺了松子。但是為什麼我要這樣傷害松子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明明我是那麼愛她……
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安非他命使我整個人變得不正常。
松子幾乎睡了一整天。
晚上八點左右有人按了門鈴,是澤村女士。那是我第一次和澤村女士見面,松子這個時候也醒了過來。
澤村女士看到松子後,好像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澤村女士即使在我這種流氓面前也毫不畏懼。當時的我只要一生氣起來,一般的人都會嚇得臉色發白,不斷髮抖。但是澤村女士卻完全不為所動。
反而是我開始害怕了,黑道的人只會虛張聲勢,其實是很膽小的。對於吃他那一套的人就更兇狠,但是對於完全不吃他那一套的人,就不知如何是好。在澤村女士面前的我就是這種感覺。
澤村女士對松子說如果不和我分手會很慘。
但是松子卻叫澤村女士回去,還說只要能和我在一起,即使是地獄也要跟去。澤村女士氣沖沖地離去。
松子選擇了曾好幾次對她使用暴力的我,而不是像親人一樣擔心她的朋友。
這時我已經下定決心。
我答應松子不再注射安非他命,也不再走私。我拿出我藏著的小包,叫松子幫我丟掉。但是松子說一定要我自己丟掉。我很煩惱。這就是注射安非他命成癮的人最可悲的地方,即使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是無法親手丟掉安非他命。這個心情或許是沒有使用過安非他命的人無法瞭解的。我答應她我一定會丟掉,又把安非他命放回了皮夾裡。
戒掉安非他命一切都要看自己,但是不要參與走私安非他命就不是那麼簡單了。當然要跟幫派說,但是在此之前,還必須先去拒絕一直接受我提供情報的麻藥G男。
我當時覺得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確實我是非法持有毒品的現行犯,但是前前後後已經提供給他相當多的情報了。及時現在我說不想做,他也應該會對我說聲辛苦了吧!
可是,我完全想錯了。
“是我。”
“怎麼了?不是時間還沒到嗎?”
“不,不是的,我有話要說。”
“什麼?”
“我不想做了。”
“被發現了嗎?”
“應該沒有,不是因為這個,我想洗手不幹了,不論是做臥底還是走私毒品。”
“什麼……你在說什麼,大哥。你打算讓我進行了這麼多年的計劃付諸東流嗎?”
“請你饒了我。”
“不行,我絕不答應。”
“但是……”
“聽好了,如果你不幹的話,我就向你的幫派揭發你是臥底的事。”
“怎麼可以……池谷先生,這和我們之前說好的不一樣!”
如果被幫派知道的話,我一定會被殺死的。我這才發現我已經掉入了萬劫不復的泥沼中。
這樣下去我根本無法不參與安非他命的走私。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和松子就只能逃到某個地方去。但是可以逃得了嗎?今後就只能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嗎?在我思考各種情形時,時間也一分一秒地溜走了。
兩天後,呼叫器響了,是交易安非他命的暗號。我一打電話,接受的指示和平常一樣,叫我帶著錢去名古屋。因為距離上次交易才沒多久,所以我覺得怪怪的,但是還是隻能聽從指示。
如果當時我察覺到異常情況,和松子一起逃走就好了。
我進公司去領取買安非他命的錢,遭到老大突如其來的攻擊。這一瞬間我明白自己做麻藥G男臥底的事被發現了。公司裡的所有人都對我拳打腳踢。到最後我連痛的感覺都沒有,意識逐漸模糊。我兩手被抓住帶出公司。當時天快要亮了,他們把我丟在汽車的後座,我想可能是要被帶去不知名的深山活埋吧!我死心了,閉上眼睛。松子的臉孔在腦海裡浮現。當我一想到再也見不到松子時,不禁流下淚來。 就在這時候,我發現四周出奇的安靜,我睜開眼睛。車內只有我一人,我坐起身,看見鑰匙還插在那裡。我一看窗外,剛才踢我踹我的那些兄弟們在不遠處抽著煙聊天。
我沒有時間思考。
我從另一邊的門出去,跑進駕駛座,發動引擎後就將車開走。人即使快要失去知覺,但只要一拼命,身體還是可以動的。我聽見怒吼聲,但是沒有時間往後看。
我根本不記得當時是怎麼駕車、駛往何處的。我在安全的地方將車子丟棄,用公用電話打給松子,叫她立刻離開房間。如果我真的逃走的話,那他們一定會先找到松子把她殺了。我叫她先離開公寓,然後來澀谷的飯店——松子和我曾經住過一次的飯店。打完電話後我搭出租車去澀谷。
先進飯店的我打了一通電話給我的主人——緝毒官。我跟他說我被幫派追殺正在逃亡,請他救我。
“現在你在哪裡?”
我猶豫了。會不會是主人向幫派出賣我的呢?我的腦海裡出現了這個疑問。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使用了安非他命,我的疑心病變得很重。我結束通話電話。
一旦無法相信主人,那麼萬事皆休。幫派的人正在東京拼命找我,如果被抓到的話,不只是我,就連松子都會被殺。我主動出來的話,松子應該就沒事了吧!但是我辦不到,我沒有勇氣,我害怕死亡。
不久後松子來了。
我跟她說我收到幫派的制裁,但是並沒有告訴她麻藥G男叫我做臥底的事。
我說可以觀望情形離開東京,但是主要的車站、幹道、機場應該都有幫派的人埋伏,要從東京平安脫逃簡直等於是奇蹟。但是也只能賭一賭這微乎其微的可能……
這微乎其微的可能也立刻落空了——呼叫器響了。我打電話過去,是老大接的。他知道我在那間飯店,我太小看幫派的情報網了。我已經被包圍了,所以逃不出去。他只能等我二十四小時,所以我和那女的可以盡情地搞,搞完後乖乖出來或是在房間裡和那女的自殺,這是他對我最後的仁慈,他是這樣告訴我的。
你覺得我會做什麼呢?
我將之前沒有丟掉放在皮夾裡的小包拿出來,將一顆安非他命丟進啤酒罐裡融化,先讓松子喝下,然後我將剩下的喝完。
這並不是為了消除對死亡的恐懼。
我和松子藉助安非他命的力量做了最後一次愛。然後洗完澡穿上衣服,我便打電話到警察局。我說我殺了人,請趕快過來。當然那是撒謊。因為我確實希望警察快點來,所以就這樣說。而且我也確實需要被抓進警察局。
正如我的預期,來了大批警察。
我將安非他命的小包交給警察,因為現場發現了安非他命,所以我以非法持有毒品罪遭到逮捕。松子也自願要求同行,當然,警察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和松子被警察團團圍著走出飯店,幫派的那些人無法出手。身為黑道的我居然會去求助警察,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確實這在黑道會成為笑柄,絕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行為,但是我和松子為了生存下去只有這樣做。
我在警察局接受尿液檢查後,又加上了使用安非他命的罪狀。松子也一樣在尿液檢查結果出來後,因違反毒品管理法而被逮捕。
我和松子分別被判刑。我被判處四年有期徒刑,關進府中監獄。松子也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送進櫟木監獄。不管是什麼樣的幫派,都無法追到監獄裡的。至少松子的命是保住了。
我不知道自己會怎樣,因為府中監獄裡有許多和保利集團牽扯的囚犯,隸屬於我那個幫派的人也很多。我如果被人知道是背叛者的話,可能性命不保吧!
很幸運的是監獄方面對我採取了保護措施。一般像我這樣的囚犯,入監後不久就會搬到多人間去,但是我卻一直住在單人間。
其實單人間的待遇比多人間更惡劣。建築物老舊,而且房間很窄。窗戶因為被遮起來,所以看不見外面,通風也很差。現在的條件怎樣我不知道,但是當時的窗戶不是玻璃的,只貼了塑膠紙。這是真的。因為這樣,所以房間內夏天就像蒸籠一樣,冬天我是所謂的“完全獨居”,一整天都必須在房間內糊紙袋。
在監獄生活沒有說話物件本來就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但是對我而言,不用看到其他人反而好。如果是在多人間或工廠,我不知道會遭到怎樣的對待呢!
雖然沒有人跟我明講,但是這可能是我的主人——緝毒官暗中幫我安排的吧!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出賣我的是不是那個主人,但是因為這樣我得以生存下去。而且在我入獄三年後,主人的計劃完成了,將幫派一網打盡。不管到什麼時候都會有想殺我的人,但是以幫派為名追殺我的卻已經沒有了。
只不過一旦被蓋上背叛者的烙印,就無法再在黑道的世界生存。在生死關頭投靠警察也是死罪,所以全日本應該沒有任何幫派會再答理我了。
昭和五十九年八月(1984年8月)
一年刑期服完後,我從櫪木監獄出來。和上次一樣,我拜託保護觀察所當我的保證人,在國分寺公元町租了一間公寓。
只有一個房間而且沒有浴室。既狹窄又不方便,但是為了省錢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在這間屋子裡住了一星期後,便去東京地檢署。在那裡我閱讀了龍洋一的判決書,並確認了刑期屆滿日。
龍洋一最終沒有將結婚申請書寄出。所以在服刑時我們無法通訊,出獄時也沒辦法去看他。
他到底在鬧什麼彆扭?真是一個麻煩的孩子。
從公寓走到府中街道後,往南騎五分鐘左右的腳踏車,左手邊就會出現那道需要抬頭仰望的府中監獄的水泥圍牆,高約五十米,沿著這條街綿延三百多米。從那裡再騎五分鐘,就來到了JR武藏野線的北府中車站。
我新就職的美容院就在北府中車站前的綜合大樓裡,店名叫作“三田村剪髮燙髮”,店裡只有老闆和一名學徒,是典型的個體經營小店。因為剛好在招聘美髮師,所以我只透過面試就被錄取了。這間店不像銀座的“茜”還要測試技術。老闆三田村秀子看到我履歷表上的獎懲記錄後,似乎很猶豫,但是我強調“絕對不會再碰安非他命”後,她就接受了。我合宜的裝扮也替我加了分吧!
我的一天從早上七點半開始。
早餐吃麵包、牛奶和香蕉,梳妝打扮好後,騎腳踏車去上班。
來到府中監獄前是早上八點半。
有一次我曾在早上散步時,大約是六點左右經過監獄前,當時路邊停了一排黑色烤漆的高階外國轎車,聚集了好幾百個長相兇狠的男人。這一帶有很多綠地,平時是很幽靜的,但是那天早上卻瀰漫著不尋常的氣氛。因為出動了好幾輛巡邏車,所以我便問警察發生了什麼事,警察告訴我是暴力集團的大哥級人物要出獄了。不一會兒,西門附近便傳來像是大地震動的響聲,聚集在那裡的男人們全都朝向西門彎腰鞠躬,異口同聲地說著:“您辛苦了。”警察立刻拿起麥克風進行勸說:“請儘快離開!”我附近的幾個人以可怕的眼神瞪著我。我感到很害怕,趕快離開。從那以後我不再在清晨散步。
我每天早上去美容院的途中都會暫時將腳踏車停在府中監獄的西門前,抬頭仰望隔著我與龍洋一的那道水泥圍牆,說:“早安,今天也要努力哦!”然後再踩著腳踏車踏板往美容院騎去。
“三田村”的營業時間是上午十點到晚上七點,但是從下午五點多開始是最忙的。府中監獄的對面有一間大電機公司的工廠,那裡的女工有很多人都是下班後來店裡。
這間店因為沒有打烊後的研習會之類的東西,所以打掃完畢,晚上八點就可以回家了。晚餐我在車站前的餐廳吃了套餐後,便騎著腳踏車走夜路回家。
府中監獄的圍牆前到了晚上特別陰森,但是我還是會和早上一樣抬頭仰望圍牆,低聲道晚安。
回到公寓後,我就帶著洗漱用具去澡堂。在距離公寓五百米的地方有一間叫作“明神湯”的澡堂。我泡在大大的浴池裡,眺望著牆壁上的富士山圖畫,一天的疲勞都消除了。洗完澡,我站上磅秤,確認自己沒有發胖,接著再仔細看著映在大鏡子裡的自己的裸體。因為美容院裡的女性週刊上有一則報道說,每天要仔細看五分鐘自己的身體,以防止身材走樣並能保持肌膚年輕。
我從澡堂回家時已經超過晚上十點了,我在全身塗抹乳液,並在日曆上將今天的日期打叉,一天就結束了。
即使回到房間也沒有人等我。
我也沒有朋友。
但是我不覺得寂寞。
現在的我有一個可以清楚勾勒出來的夢。 龍洋一就在距離我五分鐘腳踏車車程的地方,再過不到三年他就可以出獄了。這樣一來我們兩人就可以彼此依靠著活下去。
龍洋一出獄的話,我就可以搬去稍微寬敞且有浴室的公寓。
我想要往北走。
為了那一天我正一點一滴地存錢。
我將所有的生活目標都設定在三年後龍洋一出獄的時候。
事情的前後順序有點顛倒,我從被起訴到刑期確定前,都被關在東京拘留所裡。
就是站在第一次碰到阿笙的那個荒川堤防上,可以看見對岸那棟非常龐大的建築物。現在好像在改建,起重機從屋頂上伸出來,你還記得嗎?
就是東京拘留所,松子應該也在那裡面的某個地方。
在拘留所時我接到松子的來信。拘留所是可以自由通訊的,松子的信上說我們去遷戶籍結婚吧!聽說刑期確定並移送到監獄後,就只有親人才能來會面或是通訊。如果結婚成為夫妻的話,即使被送到不一樣的監獄也可以通訊,松子如果先出獄的話就可以來探視我。
我高興得幾乎落淚。我是一個不止一次攪亂松子人生的男人,她居然要跟我這樣的男人結婚。
但是我在回信時,是這樣些的,不要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了,我沒有資格讓松子幸福,而且也沒那個能力。即使我們再在一起,只會一再發生不幸的事。拜託你,忘了龍洋一這個男人,希望你重新開始過新的人生。
我立刻接到松子的回信。裡面放著結婚申請書,我只要簽名、蓋章的話就可以提出,我心想她是來真的。
我很苦惱。
如果能和松子重新來過該有多好啊!光是想就令我感動不已,但是這樣松子真的能幸福嗎……
很遺憾,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今後我移送到監獄的話,或許性命難保,而且及時運氣好沒有死,回到外面自由的世界,我也沒自信可以規矩過日子。況且我還是個會把女人打暈的男人,我怎麼想都覺得她不要和我在一起比較好。
我沒有在結婚申請上簽名,就那樣放著。
又接到了松子催促的信。我沒有回信,因為我想說的話都已經寫在第一封信裡了。
不久後,我得知松子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移送到櫪木監獄。因此我就沒再收到松子的信。如果在結婚申請書上簽名後提出的話,我們就可以再次通訊,這一切都看我的決定。
我在被判處的前一天在結婚申請書上簽名並蓋了章。如果將這個東西向政府提出,我和松子就可以正式成為夫妻了。我一直看著印泥尚未乾透的結婚申請書,將它深深印在我腦海裡。然後我將它撕成兩半,揉成一團後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這就是我選擇的結束方式。
我不想再去想松子了。這樣松子應該也可以覺醒吧!如果她出獄的話,應該可以遇到一個好男人,重新開始吧!我打從心裡希望她這樣。
啊,我真是個自私的人。
在監獄裡的生活,老實說並不是那麼難過。如同剛才我跟你說的,至少不會感到生命受到威脅,而且因為不能注射安非他命,過著正常的生活,所以我的身體變好了。
因為我原本就不喜歡集體生活,所以單獨一個人住一點也不苦。
從服刑的第二年到第三年是我最適應獄中生活的時候。我不思考任何事,每天糊著紙袋度過,早上起床後就工作,一直到就寢時,才發現又過了一天。
一般在過了刑期的三分之二時,就會開始準備審查假釋,但是我並沒有。假釋時需要保人,入監時的調查就要提出請誰來擔任保人。一般都是請親人擔任,但是等於是沒有親人的我,便拜託更生保護會。暴力集團的人如果沒有親人當擔保人,是很難獲得假釋的。而且我又是累犯,被關入單人間,所以不太可能獲得假釋。但是我並沒有因此而消沉,因為我本來就不想要假釋。
第一次被判刑時,我等出獄等得望眼欲穿。因為這麼一來我就成了有前科的人,好比鍍了一層金一樣。出獄的時候,老大還幫我慶祝。但是這次即使出獄,我也沒地方去。
今後要如何生活?沒有正經做過事的我可以在社會上生存下去嗎?我心裡只有不安。我從沒有像當時那麼害怕外面的世界過,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想一直待在監獄裡,然而越是這樣想就覺得時間過得越快。
不知不覺間我的刑期屆滿了,出獄的那天早上來臨了。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
昭和六十二年八月(1987年8月)
凌晨三點多我便起床了。我開啟房間的燈,將棉被疊好。
我沖泡速溶咖啡,開啟電視一看,播放的是動腦動畫。在輕快的音樂中,小鳥、動物們都入睡了。
我仔細一看,原來這是電視臺宣告今天的節目已經結束的畫面。清晨三點左右還是深夜嗎?
我拿起遙控器正要關掉電視時,動畫和音樂又開始了。剛才睡著的小鳥及動物們慢慢甦醒過來,並開始活動,宣告今天的節目開始。
動畫結束後,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男藝人一邊彈鋼琴一邊唱歌。他的歌聲中氣十足且哀傷,十分能打動人心,歌曲唱完就是天氣預報。
今天關東地區天氣晴朗。
我喝完咖啡站起身。
我從冰箱裡拿出昨天晚上就洗好的米放進電飯鍋裡,並按下開關。在鍋裡裝滿水後放在瓦斯爐上,用鰹魚乾熬高湯,嘗過味道後撒下乾的海帶芽,再將鍋蓋蓋上就好了。同時電飯鍋也開始冒出蒸汽。
啤酒已經完全冰透了,我不知道龍洋一會想吃些什麼東西,但是我買了他最愛吃的牛肉,是松阪牛的牛排。我希望他能吃到熱騰騰的煎蛋,所以決定等他回來再煎。兩人一邊吃著早餐,一遍談著今後的計劃。
我看了看鐘。
必須要加快速度。
我洗過臉刷完牙,脫下睡衣換上新買的內衣,再穿上為了這一天所買的淺駝色洋裝。
我站在鏡子前仔細地抹上粉底並化妝。可能是因為我睡眠不足吧,有點難上妝,真是沒辦法。
最後塗上口紅,頭髮則是旁分的短髮。我對著鏡子微笑,還不錯,我做了一個認真的表情說:“您辛苦了。”
然後我撲哧一笑。我已經好久沒看到自己的笑臉。即使如此,也看不出來我已經四十歲了。這是因為我努力保持年輕的結果嗎?還是說因為我沒生過小孩的關係呢?
小孩。四十歲。
已經不可能了吧!
鏡子裡的我笑容已經消失。
瞪著我。
“如果這樣愁眉苦臉的話,阿洋會討厭的。”
我看了看鐘,時間已經到了。
我走出房間,東方的天空出現魚肚白。我沒有騎腳踏車,而是沿著府中街道往南走。
黎明的街道上車輛很少,行人也不多。行駛了一整夜的卡車偶爾會以超快的速度從我身旁經過。
府中監獄的圍牆越來越近了,我的心臟怦怦直跳。我心想最好不要有暴力集團的人剛好今天出獄,不過沒有看到像是來迎接的人影。
我站在西門前,對開的門是鐵製的,高四米左右。我站在稍遠的地方等著龍洋一。
天空的顏色漸漸由紫色變成藍色。
西門就如其名,是朝向西邊的,所以朝陽一升起來後,就曬不到太陽了。
我看了看手錶。
剛好六點。
門還沒開。
我在思考當龍洋一走出來時我該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我想了很多,但是都覺得不好。
已經四年沒見了。
我的身體和體重都和四年前一樣。我每天騎腳踏車上班,飲食也很注意,面板的保養也不敢怠慢,這就是我努力的成果。我不想胖得太離譜讓龍洋一幻滅。
龍洋一會變得怎樣呢?他會變胖嗎?還是變瘦呢?應該會成熟一些了吧?
他看到現在的我,會對我說你很漂亮嗎?
等我回過神時,周圍完全亮了。
我看了看手錶。
已經七點多了。
真慢!難道他已經假釋出獄了嗎?不,因為他是暴力集團分子,所以應該要由保人收留。但是他母親和妹妹都下落不明,他有沒有其他的親人。
難道是我弄錯了出獄的日子?不可能。我去地檢署調查過的,昨天是刑期屆滿日,所以應該是今天早上出獄。
即使如此,還是太慢了吧?
難道是他在獄中過世了嗎……
我聽到喀鏘的金屬聲。
是從門那裡傳來的。
厚重的鐵門慢慢往內開啟。我從一點點的隙縫中看到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走出來。
他穿著和四年前相同的衣服,除了剃得很短的頭髮以外,其他都沒變。好像胖了一點吧!
他的後面跟著一個穿著制服的看守員。
理著光頭的龍洋一對看守員鞠躬。
看守員點點頭將門關上。
發出很大的聲音。
龍洋一抬頭仰望緊閉的鐵門,吐了一口氣低下頭,望著地面轉過身來。接著,他朝向我邁出步伐。
他抬起頭,停下腳步,瞪大眼睛。
早上七點,我在監獄外邁開步伐。
但是我的感覺是,與其說我又重回自由世界,還不如說是被丟出來的。我手上的錢只有被逮捕時帶著的五萬三千日元和糊紙袋的獎金六千日元,一共是五萬九千日元。我必須用這些錢找到暫時居住的地方和食物。
即使站在門前也解決不了問題,所以我想先走到車站。
我覺得不太對勁,抬起頭來。
我停下腳步。
松子站在那裡。
她用溫柔的笑容迎接我。
當時松子那莊嚴的美讓人覺得不像屬於這個世界上的。
當我越來越接近松子時,我的腿開始發抖。那是我之前從未經歷過的恐懼。
沒錯,我感到害怕。
“阿洋。”
我靠近龍洋一。
我跑起來,衝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我的雙手被抓住,從他胸口被拉開。
龍洋一的臉色蒼白,嘴角抖動,他放開我的手臂。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為什麼……我當然是在等你啊!”
“你應該只關了一年就出獄了,那之後你在做什麼呢?”
“我在附近的公寓租了一間房子,在車站前的美容院工作,每天早上會騎著腳踏車經過這裡,去上班和回家時都會隔著圍牆和你說話。你不知道吧!”
龍洋一用很害怕的眼神看著我。
“走吧,我早餐都做好了。”
龍洋一將目光移開。
“我寫的信你沒看嗎?”
“信?”
“我應該寫了,請你不要再理我了。”
“那應該不是你的真心吧,你以為我連這個都看不出來嗎?”
龍洋一的臉頰開始微微顫抖。
“怎麼了?冷嗎?”
龍洋一沒有回答。
他鐵青的臉轉向一旁,瞄了我一眼。
“什麼事?”
“你有錢嗎?”
“現在?”
“對。”
“如果不多的話。”
龍洋一伸出手。
我將整個錢包給他。
龍洋一將鈔票抽出來後就把錢包還給我。
“你要做什麼?”
龍洋一看著我,用很哀傷的眼神。
他將鈔票塞進褲子口袋裡,轉身就跑就了起來。
“阿洋,你要去哪裡?公寓不是在那裡。”
龍洋一頭也不回,繼續跑著。
他的背影越來越小。
龍洋一從我身邊離開了。
離開了。
離開了。
離開……
“為什麼……”
我呆如木雞隻能看著他離去。
我全身無力。
我跌坐在柏油路上。
“為什麼?!”
鳥叫聲從我頭頂傳來。
我不習慣被愛。
我害怕自己依賴松子的愛,我辦不到。對於習慣了黑暗的我來說,松子的愛太刺眼,讓我覺得很痛。
我搶了松子的錢逃走。我沿路一面跑一面哭。為什麼我的人生會變成這樣?一定是一開始就走錯了。我心想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回到十五歲,重新來過。
我的腳往我成長的故鄉福岡走去。在那裡我找到了出賣勞力的零工,像是要發洩所有不愉快似的工作著。即使如此我的心還是很亂,無法平靜。
其實我真的想和松子一起重新來過。但是我害怕松子的愛,無法靠近她,我也沒自信能讓松子幸福。
我的心裂成兩半,互相撞擊,兩敗俱傷。
我不費吹灰之力又再次接觸安非他命,因為和我一起工作的人當中就有好幾個人在用,他們介紹給我賣方。
對我而言,活著本身就是痛苦,但是我又沒有自殺的勇氣。我曾經爬上高樓的屋頂想要自殺,但是我一往下看就兩腿發抖,冷汗直流,怎樣都無法往前踏出一步。
裝什麼黑道?裝什麼瀟灑?我不過如此。為了擺脫痛苦,我又注射了好幾次安非他命。
我感到精神方面的壓力,在毒品帶來的妄想中,我看見了攪亂我和松子人生的元兇。不,只是覺得看到了。只要不除掉那個元兇,我的心就無法得到平靜,松子也不會幸福。
既然這樣,那就要由我來除掉這個元兇,這是我唯一能為松子做的事。我一直這樣認為。
我靠以前的門路弄到了一把槍。
我為龍洋一準備的飯和味增湯仍然放在那裡,我一個人也不想吃。中午時門鈴響了,我趕緊跑去開門,原來是報紙推銷員。我默默將門關上,推銷員好像隔著門怒罵我。
第二天早上電話響了。我衝過去接,是三田村秀子,因為時間到了我還沒去店裡她好像很擔心的樣子。我說暫時要請假幾天。
“川尻小姐,你不會又去碰安非他命了吧?”
我沒有回答,就將電話結束通話。
為什麼龍洋一要離我而去呢?我無法理解。難道他已經厭惡我了嗎?這是不可能的。
我想起中學時的修學旅行,在行進的列車中,龍洋一沒有加入任何一個小團體,一個人無聊地看著窗外。即使我邀他來玩撲克牌,他也表現出沒興趣的態度。但是龍洋一說他從那時候開始就喜歡我不是嗎?十五歲的龍洋一隱藏自己的真心,裝出一幅堅強孤傲的樣子。當時我要是再強拉他的話,或許他會加入打撲克牌的同學們。所以即使龍洋一在信中說要分手,我也不相信那是他的真心。我認為他是在對自己的心說謊。因為他和我約定好了,說會和我永遠在一起,他說他愛我。
龍洋一一定會回來的。當他能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時,他就會回到我的懷抱,我一定會緊緊抱住他。
他如果想要回來的話,就應該會去查我的住址。如果龍洋一去問保護觀察所的話,就一定會有人來跟我確認。如果我離開這裡的話,或許就無法再見到龍洋一了。所以我不能搬離這間公寓。不能離開這間公寓就表示我必須繼續在這裡生活。
我打電話到“三田村”,為剛才的失禮道歉,並說我從明天開始就會到店裡去。三田村秀子對我說,這次可以原諒我,但是希望我不要再無故缺勤。
我吃了昨天就一直蒸在電飯鍋裡的飯和重新熱過的味增湯,但我沒有碰松阪牛肉。在我咀嚼時,我的能量又一點一滴蘇醒了。
我心想不要緊。
一個月後,當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吃牛奶和玉米片的早餐時,我用遙控器切換著頻道,在新聞節目的畫面中,看到了一個很眼熟的名字。
昨晚十一點二十分左右,福岡縣縣議員田所文夫在柳川市的私宅前,遭到前暴力集團分子龍洋一(三十一歲)槍擊,送醫後不久既宣告死亡。嫌犯龍洋一當場被捕,目前正在警局接受詳細調查,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