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親在我腦海裡的樣子,一直都是手裡拿著兩個瓷磚刀,身旁擺一桶水泥。然後一遍又一遍的粉刷牆面。而母親則一桶接著一桶的給父親遞上水泥桶。母親經常因為和水泥的事被父親罵,和的太乾跟太稀都是沒法使用的,一定要控制好石灰跟水的比例。
有一年暑假,我一定要跟著父親去工地幫忙,算是一次實踐的經歷吧,順便攢夠下學期的生活費。初到工地,看見路兩旁的綠植物都失去了原來的顏色,層層灰面覆蓋,每一輛渣土車飛馳而過,地面就會揚起兩米多高的塵埃,還沒開始做,白襯衫已經佈滿了灰塵。
到了宿舍才知道,沒有女人的男人生活到底是怎樣的,一共有兩排鋼板房,分上下樓層,一間大概十來平方米,放兩排單人床,分上下鋪,通常一間能住下十二個人。而父親的宿舍就在一樓的最裡面。
每張床上床單連著被套,皺巴巴的窩成一堆小山。尤其是枕頭,黑的幾乎蓋住了它本來的花色。不是他們不愛洗,是因為今天洗了,明天很快就又恢復了黑灰色。
父親的頭髮很長很長,我經常跟他說,爸,你頭髮可以剪了,他總是頭也不抬的跟我說,哪裡有時間。是啊,他所有的時間都在工地上。頭髮越長越容易積灰。有時候加班到深更半夜,累得直接坐在床上就開始打呼嚕。
父親的工友老王經常跟我說,你來了,得給你父親加加餐,我問,咋了, 食堂伙食不好嗎?他說,好是好 ,要錢啊,錢多菜就好,你父親每次都不去打菜,就打兩大碗米飯,然後泡開水,吃榨菜。
這哪裡行,吃不好, 怎麼幹活哩。
誰說不是呢?
老王跟父親差不多年紀,是父親工地上最好的工友,家鄉在雲南,很遠,他也是一個人在外打工,他有個女兒,經常拿我開玩笑說,如果不嫌棄,將女兒介紹給我哩。我跟他說,你同意,我就敢要,他總是笑得樂呵呵的。
不過第一次工地餐,是父親去打的,兩份米飯,兩個雞腿,還有兩碟子素菜。我吃的精光,這也不像工友那天說的,開水泡飯加榨菜啊。
後來才知道,這是因為我來,特地加的伙食,一個多月實習一過,父親就會又回到原來的日子,榨菜配白飯。
到了晚上的時候,開始洗澡,因為都是大老爺們,也沒有可顧及的,直接穿個內褲,打個赤膊,就在水龍頭邊上衝起涼來。
第一天我是硬著頭皮睡下的,整個房間“雷聲轟隆”,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能睡的著,一整夜,我都睜著田螺眼。再加上鋼板房的隔音效果太差,隔壁的樓上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但是這僅限於前幾天,幾天下來,再震耳欲聾的呼嚕聲也阻止不了我迅速的進入夢鄉。很快我的生活也會被同化,洗澡也跟他們一樣,再不拘俗了,直接打個赤膊,就能沖涼。
02
對工人們來說,最快活的日子就是下雨天,幹不了活,幾個人湊一桌就開始打牌,小小的房間煙霧繚繞,笑聲綿綿。但是我父親從來不打牌,應該說,涉及到錢就不會打,其實父親對打牌還是有著濃厚的興趣,畢竟這是無聊工地唯一可以消遣的方式。
父親會約上老王,兩個人玩小貓釣魚,這種不花一分錢,也能樂的笑開花兒。
不過這雨天要是超過兩天,工友們的心情瞬間就不好了,畢竟做一天才能算一天錢。
工地上只有一個小賣部,主要賣一些飲料,菸酒,花生米,麵包之類的。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很害怕東西都是過期的,畢竟對這些工人來說,只要能吃,他們從不會去看生產日期跟保質期的。
當時直接要了一瓶可樂,老闆拿給我的時候,我來回翻看了半天,蓋子上面都是灰塵,老闆說,這些都不會過期的,放心啦。我還是不屈不撓的擦掉灰塵要看,“你看,過期了兩天了。”
“才兩天有什麼要緊,你要是建議,就別買。”
此時正好有個工人過來,也要可樂,老闆就把我手上的給他了,他二話不說,擰開瓶蓋就喝起來。
我經常跟父親說,小賣部的東西都不能吃。
老王也咪咪的說,你父親都是喝白水,白水喝完了還有自來水,毒不到他。
炎熱的夏季,他們也只搭塊溼漉漉的毛巾在脖子上,手裡不停的在忙活。汗溼了,就用溼毛巾把子擦。
父親跟老王都是大工,是要踩高跳粉刷牆面的,而小工就是在地上和水泥,粉,沙之類的,小工的工資自然要比大工少一半。從安全係數上來說,大工要危險的多。
老王就是從幾十米的高空掉下來的,當時我並不在現場,出事的時候,工地上就停活了,所有的人都在議論。現場我也沒敢去看,當場死亡,但是工友們還是撥打了120,送往醫院。
雖然最後死亡是在醫院宣佈的,但是老王的靈魂永遠的留在了工地上,自那以後,我也聽不到他樂呵呵的笑聲了,當時他的家人都過來了,我也看到了他口中的女兒,哭的跟個淚人一樣。
工地老闆賠了一百多萬給他們,算是私聊吧,然後一家人帶著老王的骨灰跟一百萬回了雲南老家。
工地上還是繼續幹活,但是我的父親辭職了。別的工友問他“是不是又找了新的活兒。”父親說,“不找了,年紀大了,做不動了,就回家吧。”
而只有我知道,他的內心是最難過的,自從老王走後,他一天從幾支煙變成了兩包。喝醉酒的時候眼淚才刷刷的流出來。嘴裡喊著,“這麼好的人怎麼說走就走了,當時我還跟他聊著,咱退休後,就不做了,拿了一輩子的瓦刀,該休息了,我們可以合夥養雞,現在城裡人就喜歡吃鄉下的老母雞,有營養。到時候說不定還發筆財呢。”
雖然他們來自不同的城市,興趣愛好卻非常的投機。父親節儉了一輩子,每次面對老王,他都說,我還羨慕你哩,一個姑娘,享福哩,我是兒子,以後要結婚,買房子,不讓找不到媳婦啊。每次老王有雞腿也會分點給父親,買水,也會帶他一瓶。
03
現在我已經畢業了,因為學的就是土木工程,畢業後,我又來到了工地,專做排水管道這塊。而父親也一直沒有退休,只是回到了家,在附近做做活兒,比如給人打土灶,或者給人造個院子。手裡依然拿著瓦刀,切著瓷磚。關於養雞的夢想,他也再沒提過。
而我卻成了那個四處漂泊的人,一處工程結束,又跟著去另一個地方,無論酷暑還是寒冷,我都跟那些工人一樣,他們能住的,我也能,他們能吃的,我同樣也吃。
也習慣了睡鋼板房,再黑的枕頭被褥我也迅速進入夢鄉,比之前更惡劣一點的可能就是下水道了,一到晚上,老鼠蟑螂就開始活躍了,床頭的泡麵每天都會被咬的咯吱咯吱響。有時候夜裡起來上個廁所,燈一開,我能感受到蟑螂四處落荒而逃。掛著的衣服經常被落了一塊的蟑螂卵。
而我在新的工地上也認識了新的工友,像老王那樣善解人意的也很多,他們都是來自四面八方,有的都是夫妻雙雙過來打工。
有一對九零後的夫妻我印象特別深刻,他們申請住了夫妻間,每天妻子會買菜在宿舍做飯,有次還特地喊了我過去喝酒,不過酒我沒喝,話聊了很久,他們是四川人,有個女兒在老家,但是已經上小學了,同為九零後的我還沒娶到媳婦。
有次他接電話,是女兒打來的,電話那頭說,她想爸爸媽媽,今年過年能不能回去。
女孩的媽媽一下子就哭了。算起來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去了。
三年,對孩子來說,是多麼的漫長啊,可是他們也是為了節省那來回兩趟的幾千塊車費。在加上過年期間,工地上停工,他們會去附近的廠裡在做零工。這樣一來,兩個人就又多賺個一萬多。
不過後來他們還是回家了,因為女孩的奶奶生病去世了,當時生病期間,夫妻倆回去過,後來又上來打工。
我經常說,把女兒一個人放在家裡,不好,他們從心底裡也確實擔心過。但是老家的房子,他們有個傳統,就是要有人守著。所以把女兒帶到身邊來讀書也是不現實的。
環境在惡劣的工地,依然有很多外來務工人員,他們樂此不彼的生活著,也有著自己的夢想。
雖然說自己來到了大城市,可是卻一直沒有時間看看這大城市的繁華,都是在偏遠的郊區,每天蓬頭垢面的在工地上幹活。攢的每一分錢都會寄回老家。
“打工人,打工魂,打工才是人上人”,雖然辛苦,但是那是實現自己夢想唯一路徑,誰都心懷夢想,誰都眺望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