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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很多人,都瞧不起蔣海山。

他是個五保戶,在新農村建成後,從前村裡散落的住戶,全都搬到了嶄新的,白色的兩排小樓裡。

只有他,還住在原來水渠旁邊的小屋裡,推開門就是一片連綿的青山。小時候,我總看見他坐在門口的杏子樹下,初夏的青果子墜彎了樹枝,他紋絲不動地坐著,手裡搖著破掉的蒲扇,望著青山。

他沒發現我還好,一旦發現了,我就得逃。

因為,他總是喊我進他那間小屋去,說要拿零食給我吃,那裡面黑洞洞的,若是別的孩子,他們早就跑了,而我性格靦腆,加上我父母常教育我,不能看不起蔣海山,每次我都在門口,找各種理由推脫。

也許是因為這樣,蔣海山對我更加親切,或者說是殷勤,隊長給他發福利,他總是第一個想到我,巴巴地送到我家去。

山裡野果子熟了,還不等我去打,他就採了一大籃子,送到我家裡來。

村裡所有人都對他呼來喝去,只有我爸媽尊稱他一聲,蔣師傅。

很多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這其中緣由。

原來,是跟我有關。

02

小時候,我不懂什麼是五保戶。

我媽跟我解釋,五保戶的意思,就是這個人在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親人了,而且生存能力有限,政府會照顧他。

我媽說,她嫁到這個村來的時候,蔣海山還不算太老,30來歲的樣子,只不過因為身材矮小,一隻眼睛半瞎,加上五保戶的身份,沒人幫襯,等著政府救濟,年紀輕輕就什麼也不幹了,在村裡遊手好閒,所以一直娶不到媳婦。

漸漸的,他也認了命,打定主意要一個人過一輩子了。

因為我家開小賣部,蔣海山每天都要去我家買菸打酒,每次買完都要在門口抽菸,我媽給他搬凳子,他就坐在我家門口抽菸,搖著手裡的蒲扇,然後打起了瞌睡。

等我放學回家的時候,他好像才醒來一般,哼著小調拎著酒壺,回家去了。

記憶裡,這樣的場景特別多,以至於我對他形成了某種固定的印象,就是在我家門口坐著,周身煙霧繚繞,酒不離手,像個老神仙。

他那間小屋在西面,他總是在日落的時候回去,走著走著,就像要走到太陽裡去。

小時候我不懂,後來回憶起這個場景,才覺得好孤獨。

03

2002年,開始建設新農村。

村裡給蔣海山安排了一個新的房子,是個小小的平房,離我家不遠,而且在馬路邊,上街也方便。

但是蔣海山死活也不肯搬,村長也無奈,只要任由他去了。

那時候,我已經15歲了,長成了滿臉青春痘的少年。

晚上,我在房間裡看書,聽見我媽跟我爸在廚房,小聲聊起蔣海山不肯搬家的原因,我不小心聽到了一個八卦。

原來,蔣海山並不是從未有過媳婦。

那是1988年,30歲的蔣海山,有媒婆給他說了一門親事,是個20多歲的大姑娘,只不過小時候左臉上被火燒燬了容,一直找不到物件,如果他願意要她,婚禮聘禮之類的都免了,直接給他送來。

第二天,蔣海山就看見了那個女人,左臉都被燒燬了,疤痕觸目驚心,右臉還是很清秀的。

那個女人就在蔣海山的小屋裡住下了,蔣海山忽然有了媳婦兒,整個人都變了。

意氣風發的,不抽菸了,說女人聞見煙味會咳嗽,旁邊荒了幾十年的地,他給闢了一塊菜地種起菜來,自己也收拾起來,看上去幹淨清爽多了。

總而言之,蔣海山變得人模人樣了。

04

蔣海山對那個女人特別好。

懶了30年的他,居然跟村長要了塊地去種,說要種芝麻,因為女人喜歡吃香油煎雞蛋。

他從捨不得女人幹活,頂多讓她洗兩件衣服。大夏天,別人都是夫妻幹活,他一個人在芝麻地裡拔草,拔得汗流浹背,但嘴角帶笑。

那段時間,村裡人看他的眼神,也比從前多了一份尊重。

然而,蔣海山的幸福並沒有持續多久。

大約只有一年的時間,那個女人就走了,半夜醒來推開門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下,就消失了。

蔣海山在村裡找了個遍,又去隔壁村找,跑了半個縣城,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他才意識到,他找不到她了。

然後,他又變成了老樣子,門口的菜地和芝麻地都荒了,靠政府救濟度日。

村裡人都說,他還在等那個女人回來,這些年村裡變化大,他怕女人回來了找不到地方,所以他不肯搬家。

可是,那個女人都已經走了十幾年了,我都十幾歲了。

蔣海山快50了,看起來像60。

05

2005年,我18歲了。

我要去外地讀大學了,在我們村裡,考了大學是要宴請鄉鄰親友的。我爸特高興,請了全村人,我媽也特地去請了蔣海山。

我記得那天,我看見他拎了只雞,換了一身新衣裳,連頭髮都是洗過的,走到我家門口,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小海有出息啊,考了好大學。”

我對他禮貌地笑了笑,繼續去招待同學了。

這天,蔣海山喝了很多酒,瘦而小的臉上泛出紅暈來,喋喋不休地說。

“我看著小海長大的,這孩子啊,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

宴席散場的時候,村長拿來了一部相機,說要給我合照,正在喝酒的蔣海山也來了,站在離我有點距離的地方,拘謹地站著。

我媽說:“蔣師傅,您跟我們小海單獨照一張吧,他去外地,到時候回來的就少了。”

蔣海山連連擺手,我媽硬拉著他跟我合了影,我看見他有些緊張地握著雙手,背挺得直直地,望著鏡頭,他的肩擦著我的肩,但眼裡滿滿的都是笑意。

大學四年,我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回去,感覺從前認識的老人們,又老了一圈。

尤其是蔣海山,迅速地蒼老了,背也駝了,頭髮也花白了。

不知道,穿了誰家送的衣服,牛仔褲花襯衫,看著挺怪異,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感。

我工作的第一年,蔣海山經歷了一件大事。

那是下午五點多,剛下過一場陣雨,村裡人都去地裡搶收麥子了,他一個人在門口打瞌睡。結果地太溼滑,幼兒園的校車轉彎的時候,不小心滑進了水渠,只有蔣海山一個人聽見了。

還好,那時候水庫還沒開始放秧田的水,水並不深,但還是差點淹沒了校車,蔣海山飛快地扛著鋤頭就下水了,砸開了窗戶,救出了裡面的4個孩子,還有校車司機。

一夜之間,蔣海山成了我們村裡的英雄。

但他也因此受了傷,車玻璃的碎片,把他身上劃了許多傷口,加上泡了太久的水,導致他大病了一場。

村裡人對他的態度,瞬間就變了,每天去看他的人,給他送飯的人,門檻都踏破了。

不久後是端午節,我剛好回去,我媽也讓我去送飯,蔣海山看見我,笑得很開心,眉眼間透著一股自豪。

他問我工作怎麼樣,交沒交女朋友。

我敷衍幾句,尷尬地走了。

0106

一轉眼, 我28歲了。

交了一個城裡的女朋友,準備談婚論嫁,我也早早請了假回家張羅婚禮的事情。有天半夜,我睡不著,想下樓喝杯水,再上去寫宴請名單,下樓的時候,聽見後院好像有人說話,我好奇地靠過去。

是蔣海山的聲音,“這些錢,你必須拿著,不要讓小海知道。”

我媽說:“不行,蔣師傅,您的日子也艱難,小海的事你不用操心。”

蔣海山堅定地說:“這是我應該給的,小海麻煩你們了,將來我老了,不在了也不要告訴他真相。他啊,這輩子就是你們的兒子。”

我媽的聲音,有些哽咽:“放心吧蔣師傅。”

然後,蔣海山走了,馬路上正好有車路過,一束光打在他身上,很快他又容身於夜色裡了。

聽見我媽進門的聲音,我趕緊悄悄進了門。

坐在床上,我腦海裡嗡嗡直響,我強迫自己不要多想,但我的腦海裡,依然反反覆覆地迴響著蔣海山的話。

整整一夜,我都沒能入睡,我想去問我爸媽,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後來,我才明白,其實是我不甘心,是我懦弱,是我不願意承認。

蔣海山的話,其實,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07

結婚後,我回來的次數更少了。

每次回來,我依然會看見蔣海山,他坐在我家門口,但我卻沒能像以前一樣去跟他打招呼了。

我假裝接電話,假裝跟妻子說話,假裝沒看見他,我一秒鐘也不敢跟他對視。

結婚第三年,妻子生了一個兒子,我帶兒子回家辦滿月酒,蔣海山自然也來吃酒席。

我跟人敬酒的時候,瞥見他從我媽懷裡,抱起了我的兒子,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懷裡,像抱著珍寶,眼眶裡泛著盈盈淚光。

我心裡一沉,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酒席結束的時候,我媽讓我去跟蔣海山敬酒,我不肯去,我媽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假裝自己很忙,匆匆上了樓。

這次以後,因為工作調動,加上我忙於升職,有一年的時間都沒有回來過,然而就在這一年裡,蔣海山死了。

我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他明明看起來還很健康,明明還不老。

我媽說,是生病了,突發惡疾,一個月都沒熬過去。

再過半個月就是春節了,蔣海山想熬到過年,想熬到我回去,再看我一眼,他就瞑目了,然而他卻沒能如願。

聽到這裡,我不禁眼眶發熱,在電話裡沉默了許久。

我媽安慰我:“別太自責,咱們都盡力了。”

我說:“我應該回去看看他的。”

我媽說:“看了又怎麼樣,他壽命到了,下輩子會投個好人家。真相你也知道了,你對他沒有責任,你不要想太多了。”

雖說如此,但我還是自責,我應該回去一趟,讓他安安心心地走,讓他知道,他的兒子幸福地活著。

哪怕,是個拙劣的謊言。

08

在我辦滿月酒那晚,賓客散盡後,喝了酒的我,到底是沒能忍住,跑去了我爸媽房間裡,決定問個明白。

然而,真相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原來,我並不是蔣海山的兒子,我也不是我爸媽的兒子,我的親生父母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其實,當年那個女人,確實給蔣海山生過一個兒子,他抱著孩子到處找那個女人,怎麼也找不到。

後來,他放棄了,把孩子抱去了我家。

因為,我媽不能生育,蔣海山不願意讓兒子長大了,受人歧視,他把孩子給了我爸媽。

之後,他給村裡每個人的磕頭,請他們瞞著他兒子,永遠不要讓孩子知道真相。

村裡人看他可憐,都答應了。

只不過,他兒子送給我爸媽之後不到一個月,就夭折了,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這件事,但卻好像刻意選擇了遺忘。

我是,我爸媽從別村收養的孤兒,但他就是認定了,我是他的兒子。

所以,他隔三差五就跑到我家來看我,我爸媽心善,也就一直配合他,就連他當年給兒子取的名字,我媽也讓我沿用了。

他叫蔣海山,我叫小海,他更加認定了,我是他的兒子。

其實,我有時候在想,也許他內心是知道的,不過是在我身上找一個寄託。

想到這裡,我還是忍不住感嘆,蔣海山這輩子,稀裡糊塗就過去了,我不知道,他在那間小屋裡,是如何一個人捱過一個又一個深夜,等過一個又一個黎明的,我更不知道他忍不住想對我好,又不敢讓我知道時,心裡有多難過。

我想起他曾對我的那些好,不禁溼了眼眶。

去年夏天,我帶兒子回鄉下過暑假,走到蔣海山那座小屋前,門已經被風吹壞了,門框搖搖欲墜。

門口那把他常坐的椅子,也已經腐壞,但身後的杏子樹,長滿了果子,墜彎了腰,看起來,生機勃勃。

我想起蔣海山,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了。

這是我對他僅有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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