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高英華找到秦家，誰知秦楠已經坐早班車到蘇州去了。

春天的蘇州，景色宜人，但秦楠無心遊覽，急匆匆的朝上方山下舅舅家走去。她走到舅舅家門口，先是朝裡面看去，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在餵雞，就激動地叫了一聲，東東。

東東是她的兒子，她每個月來蘇州一兩次，就是來看望東東的。

聽到親切的喊聲，東東飛一樣的撲過來，親著秦楠的臉龐，甜甜的叫著媽媽，媽媽。

一眨眼兩天時間過去了，秦楠怕離開時兒子傷心，只好趁著兒子還在熟睡，狠心地走了。

秦楠從蘇州歸來，正碰上下雨，馬路上不能擺攤。高志華就主動幫她將縫紉機搬進自家屋裡。

高志華見縫紉機不太靈活，就動手檢修，並隨口問秦楠，為什麼經常到蘇州去？

秦楠一驚，以為高志華已經知道她的秘密，馬上掩飾地說，哦，我舅舅在蘇州。

高志華擺弄好縫紉機，猶豫了一陣，終於鼓起勇氣說，秦楠，我買了兩張今晚的電影票，想請你。

不，我不去。秦楠覺得不妥，立刻又說，哦，今天晚上我有事。幸好郵遞員在門外叫了一聲，高志華，信，才使他擺脫了窘境。

高志華拆開信看了幾行，驚訝的叫了起來，啊，扔下信生氣地走了。

秦楠撿起信，仔細的看了看，才知道信是肖劍寫來的，他因參與了不法交易被送去勞教，希望高志華代為照顧他的妹妹，肖雲。

秦楠馬上趕到郊區，去探望肖雲。肖雲是個雙腿不便的殘疾人，秦楠將做好的衣服交給她，並安慰她說，你哥哥出遠門去了，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

可是肖劍的事，居委會已經通知她了。她對哥哥的行為很痛心，但她又很樂觀的說，我要等著他回來，我相信他會重新做人的，一個人不怕摔倒，只要有勇氣站起來。

肖雲很感激秦楠，冒著大雨來看她。秦楠說，是高志華要我來看你的，他最近很忙，以後他會來看你的。

從那以後，秦楠經常抽空來看望肖雲。她看了肖雲樂觀頑強的精神，也使她長了勇氣和毅力。

有一次，東東得了急性肺炎，住進醫院。孩子不在自己身邊，秦楠怎麼也安不下心來，她思前想後。覺得不能再這樣躲躲藏藏的生活下去，要把東東帶回上海。

舅舅，舅母很擔心，生怕母子倆會被人欺負，秦楠說，舅舅，這個我也反覆想過，反正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外孫進了家，可高興壞了外公。他特地上街買了好多玩具給東東，東東更是外公，外公喊個不停。

秦楠的臉上綻放出了舒心的笑意，她第一次感到這個家充滿了溫暖。

第二天早晨，秦楠領著東東出門，遇到了鄰居尤大媽。她好奇地問道，這是誰的孩子啊，秦楠坦然地說，是我的孩子。

秦楠沒走多遠，尤大媽逢人便說這樁新聞。她越說越離奇，越說越難聽。

高志華聽到東東是秦楠的孩子，也十分意外。

高媽媽更是吃驚的沉下臉來，半響才對秦楠說一句，想不到你已經有這麼大的孩子了，獨自上樓去了。

過了一會兒，高志華走到東東跟前問道，你爸爸呢？東東說，我沒有爸爸，我爸爸死了。

高志華不再往下問了，他猜想秦楠有許多難言之隱，便默默的坐著沉思，他這才發覺自己對秦楠並不瞭解。

他把心中的苦悶，寫信告訴妹妹，並說媽媽已經好多天不跟他說話了。

這些天，里弄中某些人對秦楠的指責多了起來，她默默的忍受著，早就做好了這種思想準備。

父親聽到那些惡語中傷的話，很擔心女兒會受不了，就勸導說，今天在我們的國家裡，封建思想的殘餘還很嚴重，特別像你現在這樣的處境，我就怕你。

秦楠表示了自已的決心，父親點了點頭，孩子，你能這樣想，我也就放心了。秦楠一下撲倒在父親身上，輕聲哭泣起來。

這天下午，東東在門口玩皮球，尤大媽的孫子磊磊上前爭搶，兩人在地上扭作了一團。

秦楠看見，連忙將兩個孩子勸開，東東哭著說，他搶我的球，還打我。

磊磊自知理虧，卻脫口而出，你的球，你是野種。

這種難以入耳的謾罵，使得秦楠呆住了，她氣的什麼也說不出來。

馬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幸好周大媽趕來勸開了尤大媽，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當天晚上，周大媽把秦楠叫到自己家裡，告訴她街道組織已經批評尤大媽了，勸她不要把這件事記在心裡。

周大媽關心地說，小秦啊！你以後怎麼辦？拖著個孩子，我覺得小高這孩子不錯，老實厚道，經常在我面前提到你。

秦楠接著說，周媽媽，他們一家對我好，我很感激，不過，自從東東來了以後，他們好像，怎麼說呢？周大媽接著說，小秦，你不要再苦了自己了，小高的事你考慮考慮。

過了幾天，高志華收到了肖劍的一封信，信上對他時常去照看肖雲表示感謝。高志華覺得奇怪，自己並沒去過，是誰去看望肖雲呢？

高志華立刻趕到肖家，見到肖雲的現狀，十分歉疚地說，肖雲。我不知道你是？真對不起，我一直沒來看你。

肖雲毫不介意地說，這有什麼？你讓秦楠來關心我，不是一樣嗎？高志華吃驚起來，什麼？秦楠。

肖雲興奮地告訴他，秦楠每個星期都來看她，給她洗衣服，洗被子，收拾房間，還給她買書，買筆。她由衷地說，秦楠心靈上有那麼深的創傷，還那麼熱心的關心我，我心裡感到溫暖極了。

高志華被秦楠美好的心靈深深震動了，他要學著秦楠的樣，給肖雲製作一輛殘疾人用的車子，彌補自己過去對肖雲的關心不周。

回到家裡，見秦楠正在做活，便激動地走到她面前，感謝她主動去照應肖雲。

秦楠淡淡一笑，這有什麼？肖劍也是我的朋友，他的妹妹我也應該去照應的。

高志華正想把心裡話說說，不料東東依偎在秦楠身邊撒嬌，使他無從開口，止住了話頭。

不一會兒，高志華髮現一隻零件被東東拿去玩了，惱火的埋怨說，你怎麼亂拿我的東西？

東東害怕的往後躲閃，不小心摔倒在車輪上，痛得大哭起來。

秦楠趕忙過來，把孩子扶起來，說，你這是幹什麼？對我有意見，幹嘛把氣出在孩子的身上？高志華有些後悔地說，秦楠，你別誤會。

秦楠接著說，我誤會什麼，自從東東來了以後，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她趕緊收拾東西，準備搬出高家。

高志華急得說出了心裡話，我覺得。你把一顆心都放在孩子身上了。秦楠直率地說，我是他的母親，我的心當然在他身上。

高志華進一步說，我希望你理解我，不要走。秦楠知道高志華的真誠，但長此下去怎麼辦呢？真是左右為難。

高媽媽也為兒子的婚事在操心，她四處託人介紹合適的物件。可高志華連見面都不肯，急得高媽媽只好直說，小秦的事，你趁早給我死了這條心。

高志華轉身對媽媽說，我的事，你別管。高媽媽也氣惱了，你是我的兒子，就得聽我的。

高志華勸說，我什麼都聽你的，可就這件事，我不能讓你的封建思想來決定我的命運。母子倆談不攏了。

第二天，高志華特地帶著東東去遊樂場，乘坐宇宙飛船，東東玩的很是高興。

高媽媽聽說兒子帶著東東出去玩，心裡很不高興。她考慮了一陣，終於開口對秦楠說，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楠說，高媽媽，有什麼話你就儘管說吧，要是我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高媽媽忙說，你沒有什麼不對。

她嘆了一口氣，顯得很為難。我是年輕守寡，只有志華這麼一個兒子，你的縫紉攤，要是能找一個好地方。

秦楠完全懂得老人的意思，站起來說，高媽媽，你別說了，我是要去找一個地方。說完趕緊收拾東西，離開高家。

走到門口，正巧高志華抱著東東回來。她接過孩子，抑制住感情，說了聲，東東，回家去。

高志華不解地問她。這是怎麼回事？秦楠想說什麼，又忍住了。低著頭說，一會兒我來搬縫紉機。

高志華跑回屋裡，追問道，媽，發生了什麼事了？秦楠好像很傷心。高媽媽無言以對，哭泣起來。

等高志華明白事情的真相之後，她對母親的做法很不滿。那天，他去找英華商量，以後怎麼辦？

英華堅決支援哥哥，說是要開導開導母親的封建思想。英華覺得，秦楠心靈上遭受創傷，不相信有人會愛她，更沒有勇氣敢去愛人。英華鼓勵哥哥，應該把心裡話早點告訴秦楠。高志華點點頭。

為了做通母親的思想，英華請了假趕回家。高媽媽也後悔自己不該講那樣的話，傷了秦楠的心，可是對兒子的婚事很憂慮。英華說，我就認為哥哥做的對，他是不會輕易喜歡一個人的。

英華見媽媽不作聲，便接著說，媽，你自己是女人，為什麼要看不起女人？只要哥哥心甘情願，你管他幹什麼？高媽媽經不住女兒的一番相勸，終於鬆口了，你這死丫頭，我說不過你。好，你哥的事，我不管了。

英華高興地跑下樓去告訴哥哥，媽已經答應了，現在你應該拿出點拼搏精神，主動向秦楠進攻了，祝你成功。

英華剛走，秦楠驚慌失措的找上門來，問道，東東，這裡來過沒有？高志華說，沒有啊？秦楠哇地哭出聲來，說是東東不見了，四處尋找不到。高媽媽勸她彆著急，叫高志華帶著一起去找。

高志華跑的滿頭大汗，總算在派出所裡問到了下落。東東是被騎腳踏車的人撞傷，已經送到中心醫院去了。

高家母子陪同秦楠趕到醫院，看望受傷的東東。秦楠又急又累，一陣眩暈，支撐不住。高志華讓母親送秦楠回家休息，自己留下來照顧東東。

那天晚上。秦楠無法入眠，她牽掛著東東，又想起了高志華對自己的一片深情。她耳邊彷彿響起了周大媽的話，小高的事，你考慮考慮。

一清早，她就趕到醫院，推開病房門時，聽見東東在問高志華，叔叔，剛才那個小朋友問我，你是不是我的爸爸？我說是的，你不會罵我吧！

高志華問他，你為什麼要撒謊呢？東東怯生生地說，我怕他罵我野種。高志華心疼的摟住了東東。

秦楠親眼看到了高志畢和東東親密的樣子，似乎有一種欣慰，踏實的感覺。

東東出院了，高志華鼓起勇氣向秦楠表露心跡。秦楠懇切地說，等你瞭解了我的過去再說吧！

三人回到家裡，秦楠終於下了決心，把一本陳舊的日記本交給了高志華，讓他拿回去看。高志華鄭重的接過了日記本。

高志華翻開日記本，裡面字跡清秀，記錄著秦楠的一段坎坷經歷。

秦楠在下鄉插隊時，因出身不好遭人歧視。同隊青年孟彬，是有海外關係的，因為他們遭遇相同，促使他們經常在一起。

孟彬的父親在加拿大經商，他從小跟著祖父長大。他祖父因為裡通外國的罪名被隔離審查。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太壞了，幾乎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日子一久，兩人就產生了感情。打倒四人幫以後，孟彬的父親為他辦好了移民手續，叫他去加拿大。孟彬喜出望外地說，我先去安頓一下，馬上就來接你和我們的孩子。秦楠覺得這好像是在做夢。

孟彬走後，秦楠天天流著淚等他的訊息，可是音訊全無。快臨產時，她只好遷居到蘇州舅舅家裡。就在那刺骨嚴寒的冬天，孩子生下來了。

秦楠把日記給了高志華後，一直忐忑不安，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她主動去敲開高家門，推說晚上要做一件衣服。可是不知怎麼？手抖索著，針線穿不進針眼裡。

高志華關心地問了一聲，那個孟彬再也沒有訊息了嗎？秦楠掏出一封信，說，東東兩歲時，他從加拿大寄來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

讀完信，高志華才清楚，孟彬出國不到兩個月，就遵從父命與一個闊小姐結婚了，說是要用金錢來彌補他對秦楠的過失。高志華鄙夷地說，原來他還活著。

可他在我心裡早死了，秦楠滿眼淚水說，當時我真想死，可是再一想，孩子是無罪的，是孩子喚醒了我做母親的責任，為了東東，我才逼著自己活下來。

在明白了秦楠的經歷之後，高志華的眼眶溼潤了，他真心愛上了秦楠，由衷的說，秦楠，這些年你太苦了。

高志華遞給秦楠一塊手絹擦眼淚，秦楠輕輕問道，小高，你對我好，是不是可憐我和東東，才？

高志華打斷她的話說，不，不，你怎麼會這樣想？自從我認識了你，尤其是我見了肖雲以後，我明白了，你是個很尊重自己感情的人，而孟彬，不但不尊重自己，更不尊重別人。

秦楠坦然地說，我和孟彬是硬捏合在一起的，那不是愛情，不是，今天我再也不願走這條痛苦的路。高志華純樸的回答，秦楠，我懂。

秦楠又問，孟斌是個只相信命運的可憐蟲，小高，你相信命嗎？高志華笑了笑，我相信，我只相信國家好了，我們就好了，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秦楠被他的實在話感染了，不覺笑了起來，奇怪，今天我怎麼把什麼都對你說了？高志華也笑了，我明白。

秦楠問他，你明白什麼？高志華說，反正我明白，你也明白。接下來是默默無語。兩人相對坐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