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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月刊 2019年12期

娘再次睜開眼,說:“這兩天,咱們娘仨該說的話都說了,我都快九十歲的人了,走是早晚的事。出去陪大家吧,你們給我打盆水過來,我洗洗臉。”

遵從孃的囑咐,我拿著臉盆,在外屋的自來水管下接了半盆清水,然後又把暖壺裡的熱水兌在裡面,用手摸摸,再從衣架上拿下新買的毛巾進了屋。

我哽咽著說:“娘,你伺候了我們一輩子,就讓我和媳婦給你擦把臉吧!”

娘說不用。說著伸出蒼老的手,抓住媳婦的手交給我,“這些年,你們隔三岔五把我接到省城,照顧得不錯,是我非要落葉歸根。”娘說完擺擺手,“你們出去吧,我要靜一靜,和你爹說會兒話。”

日上三竿,驅走了柴院裡的寒冷。我緊握著當家氏族、鄉里鄉親們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堂弟搬來了小凳子,要我和媳婦坐下,說,都是奔七十的人了,別累著。

我執意不坐,心想,累與死不是一個概念。累了,可以歇過來;老孃走了,一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想到這裡,我就想進裡屋看娘。可是,我知道孃的脾氣,她說話是算數的。娘這一輩子說話很少,而且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1940年,二十四歲的爹帶領著回民支隊二大隊在青縣與日本鬼子激戰壯烈犧牲。二十二歲的娘大哭一場之後,三天三夜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語,親人們都說她悲傷過度,傻了。第四天早晨,娘忽然從屋子裡走出來,撲通一下跪在爺爺奶奶面前,只說了一句話:爹、娘,我對天發誓,一輩子不會改嫁,我要把兒子撫養成人。

孃的話,四歲的我聽到了,可我沒記住。後來是爺爺奶奶重複給我的。他們還告訴我,在我出生的第三個月,也就是1937年的冬天,呂正操將軍突然到了我家,後來爹就走了,一去就是三年多。再後來,爹打仗路過老家,趁著夜色和警衛員一起回來了一趟。可那時家裡人口多,屋子又小又窄,所以爹和娘就站在院門外的拴馬樁前互訴了一頓飯工夫的離別衷腸。

“抗戰形勢越來越嚴峻,你要照顧好自己,也要照顧好這個家。”警衛員把兩匹馬拴在了拴馬樁上,到一邊放哨去了。爹伸手去抓孃的手,可孃的手死死抱著拴馬樁不放。

兩匹馬打著響鼻兒,在竊竊私語。孃的手生生把拴馬樁捂熱了。

爹說:“你別總摟著拴馬樁不撒手,就不想對我說句話嗎?”

娘用腳尖搓著散落在地上的草料,手心裡冒汗了,其實她心裡更熱。當爹把娘擁到懷裡的時候,娘說:“我就是這拴馬樁,你就是這匹馬。”

這是他們三年後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 從此爹和娘天各一方。

娘把兒子和媳婦請出屋後,掙扎著坐起來,拉上窗簾, 然後把毛巾放進清水裡擰乾,擦拭起擺放在土炕上的那個又沉又重的拴馬樁。拴馬樁是用青石做的,有兩米來長,三手粗,頭上是一隻蹲著的吼獅。娘側著身,一手拄著炕,一手仔細地擦著獅子的眼睛、鼻孔、嘴巴,生怕有一絲的灰塵。其實,哪兒都是乾淨的,常年的盤摸,就像是抹了一層清油,油光水滑。娘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待一切在老花鏡的透視下,感覺完美無缺了,她才顫顫巍巍地從炕櫃裡取出一塊紅綢子,非常有儀式感地系在獅子的脖頸上。他爹,我說過有拴馬樁在,你就一定會回來。我知道,你的魂兒早就回來了,不然兒子不會有這麼大出息。我要謝謝你!

天色過了晌午,我在外屋坐立不安,聆聽著裡屋的動靜。族長說,稍安勿躁,吉人自有天相。我說,我等不及了,還是進屋看看吧。

族長見我一再堅持,輕輕地推開房門。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我看到,白髮蒼蒼的老孃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安詳地躺在了拴馬樁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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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短篇小說:凱里爸爸和媽媽做水軍被解僱了,上一次攻擊了僱主的爹
  • “我媽怎麼還不死啊?被她害死人了。”發小的話把我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