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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三年,皇后被廢,庶人何氏遷居長門宮。

聖旨曉諭天下,同時還有中宮藐上、弄性、無後三大罪狀。這位在宣帝登基過程中出力頗多的皇后,正如她所遷居的長門宮一樣,落得了和阿嬌一樣的下場。而阿嬌尚有父母親族,如今何晴孤身一人,更惹天下同情喟嘆。

1

初雪到了。

宣平三年的初雪落在冬至後的第三天,就像是一曲送走皇后的輓歌。我迎著紛紛揚揚的白雪踏入長門宮,硃紅色的大門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長門宮很舊了,而遠方的歌聲飄的很高很遠。我的耳朵不太好,聽了一會兒才確定。內監難掩悲憫之色,我卻只看到自己鋪滿雪花的頭髮,就像是一夜白頭。

三年前大婚,宣平執著我的手說:“阿晴,我想與你共赴白頭。”

現在一場雪讓我明白,白頭是易得的東西,唯有權柄如笙歌,晝夜不息。

可是權柄真的屬於你麼,宣平?

三天前冬至宮宴上,宣平赤足披髮、拔劍自歌,酒意把他的眼睛燒的非常亮,他附在我耳邊低聲說:“何晴,皇后又如何?朕是皇帝!你以為朕當真不敢廢黜你,還是篤定宣林一定會來救你?”

宣平身為帝王,時常有出格之舉。他見我垂著眼,哈哈大笑:“他果然還活著!這裡的一切,他若想要,就自己來拿!”

我飲一盅酒,並不看他:“宣平,他當然會來。”

宣平像得了糖果的小孩子,拍著手說:“竟然直呼朕的名字,還給朕臉色瞧。藐上、弄性,對了,還有無後,足夠廢后的理由了。”

三年前大婚,他說想和我白頭,如今我滿門覆滅,形同廢后。

我便潑了他一杯酒,助了他一臂之力。廢后是件大事,宣平三天就做好了,可見宣平登基之後的鐵腕。朝臣無力置喙宣平的荒唐,卻不會想到宣林未死,宣平還布好了名為長門的陷阱。

一天,兩天,三天……七天。宮中的雪越下越大,大到人的步履頃刻之間就會被新落的雪花掩蓋的時候,長門宮來人了。

遠方的歌聲還在唱著,我嘴角勾起冷笑,宣平,不敢來的人,是你啊。

可是我沒有想到,來的人是何故。雖然他姓何,但與我並沒有親緣關係,他是我父親收養的義子,過去我養在深閨之中,與他相見甚少。如今乍見舊日的臉孔,我還是一瞬間紅了眼眶,他亦動情:“何家滿門覆滅,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我點點頭,關山風疾,他能活下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問他:“你是替宣林來的麼?”

只一個眼神,何故就確認了。我說:“我要親手交給宣林。”

“先皇真的留有密詔?”何故又驚又喜,轉而說:“這樣的東西,是該親手交給王爺的。”

何故以退為進,我不為所動:“密詔並不在我手裡,況且宣平是個疑心重的人,你若去了長門宮以外的地方,今夜就走不出這個皇宮。”

“那……”何故遲疑:“你出不了長門宮,王爺千金之軀,如何可以以身犯險?”

“千金之軀?”我聽得仔細:“天下皆知宣林已死,縱然他現在出現,又有幾個朝臣真敢站在宣林一邊。勤王也要師出有名,沒有密詔,宣林就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庶人。而我呢,只要我此刻說出密詔的下落,只怕不等宣平動手,我就連廢后都做不成了。”

何故神色一緊:“阿晴,你怎能疑心我,我怎麼會殺了你。”

何故不會,但是宣林會。這些年我見慣了天家的涼薄,怎敢再將自己的性命託付於人:“宣林想要拿回他的皇位,宣平就必須死。還有比手刃暴君更好的情況出現麼?”

何故垂手:“阿晴,你會幫我們的,對麼?”

他跟著我父親南征北戰多年,於政途卻還是天真。我笑了:“義兄,我不幫任何人,只為我自己,是否更可信些?天下皆知宣平廢后,我還指望在新帝手下討一個自由呢!”

何故給了我一個複雜的眼神,然後從窗戶翻出。長門風雪重,我忽然想起,先帝去世之時就是這樣的天氣,天很暗,雪很亮,就像永遠到不了的永夜。

2

在成為不死不休的關係之前,宣平和宣林也不過是普通的兄弟,甚至在天家之中,更多了一份難得的手足之情。

手足之情產生的很簡單,先帝膝下只有宣平和宣林兩個兒子。先帝一生痴迷梅妃,宣平甫一出生即被送給梅妃撫養,藉以緩解梅妃擅寵卻長久無子的尷尬。據說梅妃十分歡喜,先帝為此給宣平舉辦了規格遠超太子的滿月宴,這場滿月宴也在史書上佔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因為就在宣平的滿月宴上,梅妃被診斷出已有一月身孕。九月之後,梅妃親子出生,便是宣林。

宣平出生時母親已亡,梅妃雖然有了宣林,但一直將宣平看做宣林的福星,一併養著,彼此作伴,倒也相安無事。

後來宣平告訴我,只是因為他能忍而已。

過去我往來宮中,與梅妃不過幾面之緣,都是在我姑祖座下。我姑祖並非先帝生母,因此與后妃關係爾爾,哪怕是朝野爭議極大的梅妃,她也從不置喙。

關於梅妃,我有印象深刻的三件事。

其一是我第一次奉詔入宮,梅妃聽聞後以姑侄之禮送來重物,姑祖衝手足無措的我說:“你是何家的女兒呢,喜歡便收著,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一年我十四歲,宣林也十四歲,雖然還小,但父親剛剛打了勝仗,聲譽和聖眷都到了新的頂點。宣林被很多人視作儲君,卻因為梅妃的緣故遲遲沒有冊封。我猜梅妃是存了討好結親的意思,我拿不準主意,又不好斷然拒絕,便在禮物之中挑了幾件喜歡的,剩下的都差人送了回去。姑祖全程看著,臉上掛著語焉不詳的笑容,不是讚許,也不是責怪,就像我做了一個選擇,而她靜觀其變。

其二發生在此之後不久,我在姑祖身邊見過後宮諸人,唯獨沒有見過先帝。先帝單獨召我覲見,梅妃帶著宣林隨侍在側。自我收了梅妃的禮,偶爾在姑祖宮中碰上,她待我都極為客氣,唯獨這一次,像豎起尾巴的禽鳥。先帝屏退梅妃,她走的不甘心,而我與先帝無話可說,心中還惦念著梅妃反常的反應,不多時就出來了。梅妃立在宮門,見我大喜,我更加不解她的迫切,她細細問了先帝與我說過的話,我心中坦蕩,悉數相告,她便安心,又拉著我與宣林相見——

我就是再傻,也該覺察到梅妃撮合我與宣林的意思。宣林繼承了梅妃的美貌,只神情更像威嚴的先帝。

說來奇怪,在我初見之時,陰鷙的宣平溫柔和煦,生於花團錦簇之中的宣林卻心思滿腹,猶如晴空落雨,綿綿惻惻。

其三就是梅妃死時,我奉姑祖之命前去探望。窗外正落著雨,梅妃不得起身,半坐在床上看我,眼神晦暗的和宣林很像。她也恰好在此時提起憂心半生的兒子,問我:“阿晴,你覺得宣林如何?”

雨太長了,我想著陽光,自然是不成的。

梅妃見我不答話,嘆氣:“我在宮中浮沉半生,還是輸給了你的姑祖。”

我雖然不解,還是出言寬慰,恭恭敬敬地說:“梅妃娘娘,緣分自有天定,和娘娘、姑祖又有什麼關係呢?”

梅妃嗤笑一聲,表情沒變,話就不那麼好聽了:“阿晴,何家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姑祖欲置我與死地,她要你來看我死,你當真是為了探望麼?”

我頓時冷汗涔涔,想的不是如何反駁梅妃,而是為何我一直都沒有看穿。

“你現在明白,就還不算太傻。你姑祖無寵無子,若非雷霆手段,怎麼能安坐太后之位?你姑祖這樣的心性,怎麼可能容得下我?傻子,你姑祖在深宮幾十年了,突然叫你進宮,不是為了陪伴,是為了試探。你收了我的姑侄之禮,就不能給皇帝做妃嬪了,這是你的選擇,只有你不知道。”

先帝年紀大的能做我父親了,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的打算,我更不覺得可惜。

“何家這一輩只有你一個適齡的女兒,嫁不成皇帝,就只能嫁給皇子。”

可是姑祖殺了梅妃,我怎麼可能嫁給宣林?

梅妃開口如蠱似惑:“宣林是陛下最愛的皇子,皇位非他莫屬,你姑祖一定會將你嫁給宣林以保何家權勢不息。這件事你本就不知道,即使你知道了,嫁給宣林,不好麼?”

她認真地看著我,抓住我少不更事所以愧疚的軟肋。

梅妃看出我內心的不願意,便一問再問,我頗有些抵擋不住,最後她抓著我的手,把手腕上的翠鐲度給我:“這是我一心留給宣林媳婦的。我死了,皇帝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會嫁給宣林,做一個皇后。你可以不愛他,但是你們夫妻一體,記住這四個字!”

我想將翠鐲還給她,但是她手勁兒那麼大,我有些掙脫不得,推脫之間,梅妃忽然猛地向下栽去。

梅妃死了。

我看見她圓睜的雙目,未盡的呼號在我耳邊日久未盡。

那時是初秋。

先帝為梅妃舉辦了皇后規格的葬禮,轉眼秋去冬來,梅妃說的一點都沒錯,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先帝病了。

梅妃已死,先帝只剩零星幾位低階妃嬪,姑祖將我帶到先帝面前,令我統領侍疾。這一舉動不和規制,令我想起梅妃說過何家想讓我嫁給先帝的故事,但是姑祖是宮中最尊貴的女人,我亦想親眼看看事情會走向何方。

說到底,我已經和十九個月之前不同,雖然學的很慢,還是盡力學著。

訊息極力封鎖,卻瞞不過想知道的人,不知為何,所有人都知道先帝要死了。他不算很老,四十二歲,過去亦是從腥風血雨之中殺上帝位的,但此刻幼子已經長成,又失了愛妾,江山沒了他的立足之地。

宣林從梅妃的孝陵趕回,途中只要三日,但是宣林沒有活到回京的那一刻。

宣平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

3

長門宮中門窗簡陋,無處禦寒。我索性獨立風雪之中,兀自冥想。

十四歲之前的人生安然無虞,直到我進宮長住,才被劃出斷痕,猶如一分兩段的帛錦,再不可追溯過往。

我成為皇后的那一日,姑祖高高的睥睨我:“阿晴,你已登上後位,希望不要有後悔的一日。”

如今我後位被廢,家族俱亡,後悔麼?

我隱約聽到一些聲響,側眼看去,人已經到了。何故側讓一步,讓出身後面目模糊的男人,宣林還是那副心思滿腹的樣子,皺了皺眉問:“你怎麼了?”

“耳朵不好了。”我指指自己的左耳:“被宣平打的。”

宣林表情古怪,說不上相信說不上不信:“你和宣平,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我倒是坦然:“當然是因為三年前的意外。”

“那不是意外。”這句話顯然戳到了宣林的痛點:“我在回京途中遇到了什麼,即使你當時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姑祖安排了一隊人馬,對宣林進行刺殺。姑祖姓何,我也姓何,才讓之後發生的一切變得無比諷刺。

“這就是報應吧。”我看著雪地,白茫茫的一片:“世人都知道何家女要嫁帝王,你沒了,我就只能嫁給宣平。先帝死時只有我一人在側,而我說沒有遺詔——誰會信?”

誰都不信。宣林不信,所以他此刻站在我面前,宣平不信,所以一巴掌打壞了我的耳朵。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他疑心我偏私宣林,把他折磨地發瘋。

宣林上前一步,急切從語氣裡洩了出來:“遺詔呢?”

我不說話。

“前塵不計。”宣林丟擲他的籌碼:“不管是我母妃的事情,還是……”

“梅妃不是姑祖殺得。”

我打斷他,宣林一怔,窗外的風雪越來越大,他突兀地笑出聲來:“無妨,不是你的錯處,何況何故助我九死一生,也夠將功折罪。待我登上帝位,你要的我都給的起。”

雪色很亮,黑暗也似白晝,分不清是哪裡的光。

“好大的口氣。”這聲音飄飄蕩蕩,極盡愉悅又多嘲弄:“自身都難保了,還活在舊夢裡呢?”

隔著生死、權柄,兄弟已成仇人,宣平自長門宮外步入,身後的斗篷獵獵作響,他一個勾手,甲冑精銳便將長門宮團團圍住,宣林立於陣中,不羞不惱,幾乎只是一個對視的瞬間,暗夜的護衛錯開那些甲冑,如齒輪咬合,片刻不得妄動。

“有意思。”宣平在笑,目光自宣林身上緩緩劃過:“這才像一個合格的對手,早這般,也不至今日如此。”

宣林問:“母妃是不是你殺的?”

“她都告訴你了?”宣平像哺食的野獸,全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舊情人三年未見,見了就說這些?”

“母妃待你不薄。”

“那是你的母妃。”宣平一字一字咬著牙說:“你不是我,怎知對我薄不薄?”

“宣平,你是個瘋子!”

正中下懷,宣平狂笑起來:“我是個瘋子,輸給瘋子的你又算什麼呢,連中意的女人都保不住!”

我與他相別半月,只覺得他的瘋癲之症又嚴重了許多。宣平歪頭看我,招手:“好歹我們真的有過夫妻之實,阿晴,過來!”

4

“阿晴,過來。”

聽到這聲音,我就知道是宣平來了,告別眼前的掌事女官匆匆跑下臺階:“平哥兒這次又給我帶了什麼玩意兒?”

呆在宮中的時間久了,我開始想家,但姑祖沒有放我歸家的打算,幸好還有宣平:“上回聽你提了一嘴京街甜點,特意給你帶的。”

他穿著常服,拿著食盒,我不忘笑他:“哪有年輕男子會這麼做的,倒像個成了家的小老頭。”

宣平也不惱,立在一邊看著我,笑道:“是妹妹。”

我乜著眼看他:“我家中好幾個哥哥,哪多你一個?”

宣平斯斯文文地回:“我也想做弟弟,可惜早生了些許時光,無能為力。”

我啐他一口,宣平頗有些無可奈何:“好端端的怎麼又生氣。”

我一肚子話想說,又覺得宣平無趣,只是背過燙紅的臉,不敢再想除兄妹以外的另一種可能。宣林從御書房出來,看到我和宣平閒聊,宣平叫了一聲皇弟,我與宣林彼此見禮。

“許久不見晴妹,越發標緻了。”

宣林目光在我和宣平之間來回逡巡,看起來並不喜歡我與他並排而立的場景。他生於萬千期待之中,夸人也是生硬,我點頭致謝:“林哥兒純孝,節哀。”

這話說到宣林的痛處,他本就陰鬱的面貌更加啞然了。

以梅妃的盛寵,宣林早該立為太子,但梅妃與朝臣有隙,加上宣平長成,有了賢王之名,彼此隔閡漸深。如今梅妃死了,宣林失了最大的依仗,梅妃死前一再與我說起宣林的婚事,想來也對宣林說過,但我們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中間還多一個宣平,怎麼看都有些尷尬的。

宣林看向宣平,擠出一個笑容:“方才父皇與我提起平哥兒的婚事。”

宣平微微躬身:“我生母早逝,一路長成全數依仗梅妃娘娘,自願為梅妃娘娘戴孝,孝期之內婚事不論。”

“姑祖座下還有零散事務。”我不想再聽下去,將食盒還給宣平:“先告退了。”

宣平看起來想說什麼,宣林先開了口:“你我兄弟許久不曾好好說說話了。”

我的心像灌了鉛一般沉沉墜去,但是進了姑祖的宮殿,還是藏好自己的情緒。我為姑祖染指上丹蔻,她盯著豔麗的顏色好似不經意問:“阿晴近日心情頗佳,是有什麼喜事麼?”

姑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聽不出情緒,我停了手,突兀地想起新喪的梅妃。

姑祖只是笑,我卻不自知的猶豫,恰好宣平又來求見,姑祖推了我一把:“平哥兒來的勤快,必不是因為我,去吧。”

宣平將那隻食盒送回,我正欲與他在說些什麼,他卻去找姑祖了。

“平哥兒是個聰明人,懂得為自己而活。”姑祖似嘆似笑,再看向我:“不像林哥兒,聽說他最近懷疑梅妃之死有異,你覺得呢?”

我當然不會說梅妃死前已告訴我一切,只得乖順地回:“阿晴不知。”

姑祖便搖了搖頭:“後生可畏。”

雖然梅妃之死已經塵埃落定,但姑祖的一句話又開始攪得我心神不寧,好似我又遺漏了什麼資訊,直到皇帝病倒,那時候宣林已去往孝陵值守,宣平留在京中,這個時間點,我不由得想起姑祖。

姑祖是身在高位的人,一面是花團錦簇一帆風順的宣林,另一邊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宣平。梅妃死了,皇帝病了,何家如烈火烹油,砝碼盡數握在姑祖手中。

侍疾。

我就像處在風眼之中的人,周遭飛沙走石,這裡卻一片安靜。我在宮中十九個月,漸漸看清喧囂權柄,卻不懂姑祖為何痛下殺手。

朝臣本就以宣平為對抗梅妃的籌碼,他那麼好,不必急於一時。

宣平匆匆進宮,為他的父皇奉上最好的傷藥,據說是天山百年一得,孝心天地可感。入宮的東西都要御醫檢查,他渾不在意,甚至在邊上與宮女說笑。

補藥無虞,只是三日之後,我在先帝的手腕上看到了細碎的黑斑。

這斑點曾出現在梅妃的皙白手腕上,被我誤以為久病之後的徵兆,我不會忘。

先帝躺在床上,神志還是清明:“阿晴,你覺得宣林如何?”

我明知道先帝不止字面意思,含糊道:“宣林很好。”

先帝咧著嘴笑:“他很像他的母親。”

果然。我暗自嘆息。深宮之中的深情,我卻不知道該作何迴應。先帝知道自己時候到了,用盡全力抓著我的手,死死盯著龍榻的一角:“宣林,宣林……”

宣平破門而入,我向天下宣告先帝的死訊。

外面風雪正盛,紛紛揚揚逆入室內,吹得宣平頭髮紛飛。他的聲音沒有溫度,只是陳述一件事情:“宣林死了。”

先帝的死亡好像只是前一刻的事情,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宣平,忽然覺得他和我認識的平哥兒相去甚遠。

“為……為什麼……”

當我覺得事不至此的時候,永遠會有更壞的結果。宣平眉頭都沒皺一下,神情卻更似長久悱惻的宣林:“先帝可有遺詔?”

像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我倉皇地看著他:“沒有。”

“沒有?”

“先皇走的倉促,並未留下遺詔。”

宣平定定地看了我許久,最終張開雙手:“阿晴,過來。”

5

往事如煙雲散盡,我很清楚是自己看錯了宣平。他的溫暖,和煦,知禮,統統都是偽裝。

姑祖下的藥只是想要梅妃纏綿病榻,無力左右先帝的意志,卻不想宣平早就恨極了梅妃,藉由送補之名毒殺了梅妃。御醫,宮女,都是宣平囊中之物,他對先帝下毒已經將自己的野心一覽無餘。

祖母欣賞他的果斷,卻看錯了他的心。

宣平登基之後,將何家送往前線,任由他們一戰再戰,為國捐軀,見慣風浪的祖母亦為見過如此瘋魔之人,被他活活氣死。

“阿晴,如今已萬事不由人,宣平過去說愛你,也許他不會殺你,你要保重。”

如今我冷冷看著宣平,冷笑出聲:“你懂什麼是愛麼,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少和他廢話。”宣林已是氣極,揮劍向宣平刺去。此刻明明如此寒冷,宣平的眼睛卻如同燃燒的火焰,拔下自己的佩劍迎戰,並勒令:“此為我與逆賊之戰,諸君不必插手。”

電光火石,劍刃相剋,招招都是性命。

宣林對宣平自然是恨,恨他殺父弒母,奪走他的一切,可是宣平呢——

三年前我就問過:“宣林一無所有,又何苦斬盡殺絕?”

宣平陰鷙的眼睛與我對望:“你掛心他?”

我愣愣不知所措,宣平摸過我的臉,慢條斯理地詢問:“還是你愛他?”

我脫口而出:“怎麼可能?”

宣平不屑於我的震驚,只冷漠地抬了抬眼皮:“世人都知道你該嫁給宣林,難道你不是這麼想的麼?”

我徒勞地張了張口,心裡很明白,他若是愛我,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像是觸及了一個極為不悅的話題,宣平別過臉去:“我聽見你叫他的名字。”

“什麼時候?”

“你的夢中。”

若我真有夢語。也該叫著宣平的名字,但是對著這張陌生的臉,把真情都比作了笑話,我說不出口。

宣平的背影孤寂而瘋癲,他一直都是缺少安全感的人,此刻權柄在握,只會更甚。

宣平獨坐了很久,我亦沒有靠近他,末了他站起身,像揹負極大的恥辱。

可是宣平,我愛的人是你啊,你為什麼不知道?

劍刃的光芒倒出我的側臉,雪色那麼亮,我的臉那麼白。宣林與宣平相持不下,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宣林朝我刺來。

宣平一把拽過我,長劍劃過他的手臂,瞬間被血色浸染。

宣平再退,侍衛將宣林格擋於前。

宣林居高臨下地嘲諷:“宣平,你這樣的人,也會有軟肋?”

這一刻的身影彼此重疊,宣林,宣平,乃至死去的梅妃、先帝、姑祖,都是如此相似。

我拔出侍衛的長劍,反手刺穿宣平的胸膛。

“我愛你。”這是宣平從來不信的事情,我的劍再往裡走了三寸:“可我也恨你,恨到要在宣林面前親手殺了你。”

“你……”宣平嘔出一口血:“你都知道?”

三年之前,宣平為了確認先帝死時正好,潛入宮中,不慎被我察覺,我叫著宣林的名字,為日後的猜忌埋下最深的隱患。

“我一直都知道是你。”

喊宣林,是為了替他脫罪。若我夢中叫出宣林的名字,則是舊夢長恨,時時在望。

我擔心的,一直都是宣平的安危。

宣平艱難地起身,最終失去了力氣,倒在血泊中。

宣林高喊:“繳械者不殺!”

而我低頭看去,只看到宣平釋懷的笑。他所在意的都已除去,他芥蒂的從來都得到。他必死無疑,此時才知荒唐。

他喃喃開口:“所以,沒有遺詔是不是……”

“不是。”我對上宣林激動的眉眼,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他心都提到嗓子眼,露出野獸一般的神色,我卻輕輕盪開了話題:“我已絞殺投誠。”

宣林心緒未平:“我知道,我,我答應你的事情,你的自由,何家的名聲……我都會做到。”

何故站在一旁,離宣林更近的位置,那是他選定的天下之主。

“該叫陛下了。”我嫣然一笑,宣平死了,遺詔也只是錦上添花:“遺詔在帝王寢宮,龍床帷頂左角的暗袋裡。”

宣林不疑有他,匆匆去了。

嘩啦啦人聚,嘩啦啦人散,唯有長門宮外風雪不息,像飄零的情愛。

宮中是容不下情愛的,先帝最愛梅妃,卻沒法長護梅妃與宣林,我與宣平成了帝后,最後也不過是一場錯。

宣平睜著眼睛,還沒有嚥氣。我躺在他身邊,倒是無所謂了:“先帝的確留下了遺詔,但是再也沒有了,懂麼?”

先帝將傳位宣林的遺詔託給了我,可是他嚥氣以後,我想起宣平,將遺詔付之一炬。

“宣林拿到了皇位,卻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永遠。”宣平的嘴巴無力張合,不知道想說些什麼,但是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感覺到肺腑的疼痛,是我剛剛服下的毒藥,發作了。一切都搞砸了,我也失去了力氣,最後拉著宣平的手:

“現在你該相信了,從一開始,我就是向著你的,連死,我都陪著你。”(原標題:《長門風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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