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eternal
編輯/魏一然、陳紀英
“996、內卷化、掉頭髮、過勞死”。彷佛已經成了這代“打工人”的集體標籤,網際網路行業尤其如此,無論是巨頭,還是創業公司,只要和網際網路沾邊,就容易被“另眼相待”。
一位23歲女孩的猝死,更是把網際網路公司連同996推上風口浪尖。
《財經故事薈》採訪了五位網際網路從業者:一位碼農,排斥996,卻因太自我失去965;一位夢想財富自由的“社畜”,已被996馴服,卻發現夢想遙不可得;一位難忍996高壓的打工人,憤然離職“榨汁機”公司;一位因996導致精神紊亂的工程師,看到組長進ICU又驚又怕;一位曾被996壓榨,轉入國企後自覺沒前景也沒錢景,分外懷念966的年輕人。
就讓我們走進網際網路這座圍城,近距離觀察被996“圍困”的年輕人,看看城裡城外的愛與恨。
長期996導致精神紊亂,組長進ICU讓他又驚又怕
王輝宇 25歲 軟體公司
兩年前,計算機專業出身的王輝宇被校招進一家軟體公司,成為了一名測試工程師。
一入職,王輝宇就對自己的組長印象深刻,這個剛滿30歲的男人留著標準的地中海髮型,謝頂的腦袋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王輝宇有點擔心,他害怕自己長期熬夜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996的工作外,他發現自己每天剩餘的12小時,除去交通和睡眠時間後,竟然不到2小時,在這段留給自己的時間裡,他只能靠著刷短影片解悶。
連續的加班摧垮了他的情緒,尤其在工作時,為一丁點小錯誤就煩躁不已。
直到有一天,組長的遭遇徹底震驚了他。
一向早來晚走的組長突然請了假,王輝宇很是詫異。後來得知,那位組長是去ICU和死神握了下手。因為連續的加班,組長身體已嚴重透支,那天凌晨突然呼吸困難,被家人直接送到醫院搶救。
這件事讓王輝宇倍感揪心。更讓他感到難以接受的奇葩事情,發生在後面。當時,產品部門副總監打算提前讓產品上線,便計劃多招人。但是當新人透過4輪技術面試即將入職時,CEO卻沒有審批透過。
CEO淡淡的說:“我看了這個部門的加班情況,員工的加班時長很短,工作量尚未飽和,沒必要招人。”
人沒增加,工作還必須提前完成。公司決定讓所有產品人員兼職測試崗位,僅存的幾個測試工程師只得每天給其他部門開培訓課,教他們如何測試軟體。
“我不過才上班兩年,現在竟然叫我去給其他人上課,簡直就是在開玩笑。”王輝宇覺得又無奈又可悲。
為高薪入職位元組跳動,如今已被996馴服
阿凱 26歲 位元組跳動員工
一度對996很反感的阿凱,已經變得“逆來順受”了。
26歲的阿凱是山東人,在一所理工類重點院校學了四年的化學工程,後來發現自己對化學工程不感興趣。
當時正值網際網路行業如日中天之際,阿凱心嚮往之,缺乏技術背景的他,採取了“曲線救國”的策略,透過校招先謀得一份新媒體運營的差事,從此開始了網際網路征途。
2020年夏天,阿凱為了謀求更好的發展,入職位元組跳動旗下的清北網校。當年的位元組跳動第一季度營收額高達400億元,同比去年大增130%多,估值在1000億美元以上,是網際網路領域的超新星。
阿凱在位元組跳動的工作並不複雜,他的主要職責就是銷售正價課、社群維護、針對學生進行學習調查,併為其做出學習計劃等。
薪資很高,福利待遇也不錯,阿凱在這個平臺見識到了線上教育領域的頂尖資源,學到了很多。
不久之後,公司的一位90後程序員,實現財務自由,“提前退休”到日本開民宿的新聞,又讓阿凱深受鼓舞,彷佛財務自由伸手可及。
他無法逃避的事情就是996,工作已經完全入侵了他的生活,各種各樣的通訊工具將他牢牢捆綁。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學生家長髮來訊息,他就得花上大把精力去處理。
這種超越996直追007的壓力,阿凱如今早已習慣,甚至感到麻木。996雖勞累,卻可以讓自己獲得高薪,想到了美好的明天,阿凱選擇了默默接受。
“在過去,我經常為前途感到焦慮,不知道什麼行業好,不知道什麼工作好,哪個能讓我獲得長久的發展。現在我悟出了道理,其實留給我的選擇根本不多”。
現在的阿凱,已成了標準的“社畜”,他也喪失了明晰而長遠的理想,財務自由的夢想也暫時擱置了,“我這個級別的員工很難拿到期權”,曾經的野心,也被現實消解。
難忍996高壓,憤然離開“榨汁機”公司
李嘉偉 24歲 科技公司
2020年上半年,讀大四的李嘉偉經歷了人生至暗時刻———考研失敗。
經過內心激烈的掙扎,他放棄繼續考研,在校招上通過了某電子科技公司的面試,成為該公司研發人員。
剛入職時,他得知研發人員基本都是996,起初,他並不為意,畢竟考研壓力比這大得多,沒什麼大不了的,實在不行就“摸魚”唄!
接下來,李嘉偉發現“摸魚”根本不現實,公司分配給員工的任務特別多,幾乎所有人在上班時間都忙個半死,連成熟的老員工,也很少在晚上10點前下班,加班到凌晨一兩點鐘也不罕見。
比996更讓人難受的是公司不給加班工資,也沒有調休,所有加班都是無償的。
就這樣,李嘉偉每天的“摸魚”時間只有晚飯後一小時,他經常跑到公司樓下遛彎。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直接刺痛了李嘉偉的神經。他非常要好的一位同事,因為工作態度被領導訓斥了一頓。領導質問:“你有每天晚上十二點離開,週六幹一整天的工作狀態嗎?”同事當場愕然。
那心安理得的態度就像一根針,刺痛了李嘉偉原本就有些脆弱的心。第二天,他就提出了離職申請,果斷離開了這家“榨汁機”公司。
他也想明白了,996的員工根本不可能去“摸魚”,公司早就完善了一套高效的“壓榨體系”,在這樣的體系下工作,預支的就是健康。
排斥996,太自我失去了965
小霸 24歲 前阿里外包程式設計師
“我沒有被996,但我放棄了阿里本部的965“。
24歲的小霸,是一個非常自我的人,自我到失去了曾經喜歡的工作。
“在阿里本部工作的那段時間,尤其是最後兩個月,我經常對自己的狀態進行反思。千篇一律的工作,磨光了我的熱情,意義何在呢?
接受《財經故事薈》採訪時,小霸百感交集。
小霸畢業於北方某重點大學,本科學的是電子類專業。讀大二時,他發現自己對本學科沒什麼興趣,為了追求真正的愛好,他加入了本校的一個俱樂部,在那裡接觸到了網頁設計。
兩年後畢業找工作,卻遭遇疫情。他等了三個月才收到某外包公司的Offer,公司主要服務於阿里,這讓小霸暗喜。
不久,小霸就被派遣到阿里本部,從事前端開發工作,月薪15000元。
舒適的辦公環境,友好的同事,也沒有996,完成任務就按時下班,所謂的“內卷化”效應在這裡根本見不到,小霸感到輕鬆愜意。
可入職三個月,小霸就有些厭倦了,高度同質化的日常工作吞噬著他年輕的熱血,每天花大把時間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如此往復,永恆不變,“人生的意義”,如此的模糊和遙遠。
真正壓垮小霸的,是他和新主管的一次矛盾。以前的主管為人和善,懂得顧及他人,但新主管總喜歡用發號施令的語氣對下屬說話,他還喜歡給工作進度加壓,打提前量,原本輕鬆的工作氛圍變得緊張。
隨性而自我的小霸,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氣憤,和新主管爆發了衝突。
一次專案核對時,主管認為小霸在某個功能點處的程式碼編寫,與他的思路不一致,要求小霸立刻去改。可重新編寫至少要敲200行程式碼,即便是在邏輯順利的情況下,也要花上差不多3、4個小時。
小霸不服氣,他想把任務交給新來的前端開發人員,但主管卻要求他本人去改,“改不了就先找人教你,然後再去做。”
“我不想學,也不想改了。”小霸沒好氣的回懟主管,此時離下班還有好幾個小時,他索性直接回家了。當天晚上他就發起離職申請,連理由都沒寫。
但在家休整一個月後,他意識到了自己太自我太沖動,重新當起了程式設計師,也不再像過去那般牴觸打工人生活了。
不喜歡996,進入國企卻開始懷念996
大偉 23歲 國企員工
“不喜歡996,恐怕沒人會喜歡,可現在看見身邊的人,在996的高壓下,依然精神飽滿,積極熱情,我就很羨慕,現在的我,就好像傷了元氣,每天都提不起興致。”
接受《財經故事薈》採訪時,大偉語氣有些壓抑,完全不像一個充滿活力的23歲年輕人。
畢業秋招時,大偉收到一傢俬企的Offer。面試官曾問他為什麼要當碼農,他說:“其他人幹這行是為了錢,我則是為了愛好。”
入職第一個月,大偉什麼都不會做,好在公司的技術背景不錯,前後端開發都有很多大佬,還有優秀的架構師。剛拿到融資的公司,一片繁榮景象。雖然有時候996會讓大偉感覺到疲憊,但他在這裡成長很快,羽翼愈發豐滿。
可惜好景不長,大偉入職一年後,這家公司因為資金問題,開始沒落,此後的疫情,更是滅頂之災,很多骨幹員工主動離職。
眼見這裡已經沒什麼好前景,大偉跳槽去了一家國企。這家國企給他開出12000元的薪資,比之前那傢俬企高出一倍。
入職的最初一個月,大偉發現自己很是安逸,偶爾的加班也只是任務緊迫時才有,996在這裡根本不存在。
最初,大偉還為此竊喜,但很快就發現,他開始懷念996了。
首先,這裡的技術背景很落後,原本可以自動化完成的軟體打包上線,該國企非要人工完成。大偉曾和研發部領導談及此事,對方卻打著官腔敷衍他。
“如果在私企,一定會想辦法提高技術水平,而這裡的管理怠慢而消極。”
大偉在這裡工作了大半年,卻未能獲得技術上的任何提升,幾乎所有人都是應付了事,毫無效率可言。
最叫他無法忍受的是,每次改動專案,必須把改動細節寫清楚再打印出來,然後去找各級領導審批簽字。原本5分鐘可以完成的工作,籤工單就要花去30分鐘。
讓他反感的還有公司內部的權力鬥爭,領導太多,認真幹活還不如巴結上級,“不會拍馬屁,在這裡混不好”。
“我最多在這裡再呆一年,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到私企工作了。只有在那裡,我才能像個正常的程式設計師一樣活著。”
說這話時,大偉目光堅定,似乎又恢復了年輕人應有的朝氣。(文中人物都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