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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的主人公來自黑龍江佳木斯的撫遠市,這裡位於中國的最東極,和俄羅斯隔江相望。水天一色的美景,和不計其數的江魚,是黑龍江和烏蘇里江饋贈給當地人的禮物,尤其是當這些都能在短視訊平臺上受到追捧的時候。

作者 | 禦寒

編輯 | Tim 石燦

“哥,你今天咋沒直播呢?”

早上7點,北緯48度的太陽已經升起,喚醒了中國最東北角上的城市。撫遠剛升了溫,氣溫顯示為零下18攝氏度。

縣城的中心地帶慢慢熱鬧起來。不足20米寬的道路上,成堆的凍魚隨處可見,有的掛在架子上,有的插在碎冰裡,有的用塑料膜裹著,還有的塑封在真空包裝裡。

寒冷的空氣成了天然的冰庫,魚兒凍得梆硬,得靠鐵鋸才能切開。魚的個頭太大,或者買賣忙碌的時候,還要用上電鋸來節省時間和力氣。

魚市上的魚 禦寒/攝

這裡是“東極魚市”,專門做江水魚的買賣,是全國淡水魚品種最多的魚品交易市場,也是我的撫遠之行的第一個目的地。

長約百米的道路兩旁,有超過40家魚行。每天凌晨3、4點,魚市就開始忙碌起來,魚行老闆們要卸貨、打包、擺攤;到了7點,就會有市民來魚市上買東西。

在魚市上,我見到了楊妹。楊妹的個子不高,經常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扎著兩根小辮,在魚市上開了一家“撫遠野生江魚行”,也是快手上的一位捕魚主播。

楊妹告訴我,魚市的魚都是當地漁民從黑龍江和烏蘇江裡捕撈上來的。小型魚類直接凍起來賣;大型魚類先切開,用自家的真空包裝機塑封起來;還有的魚會養在魚行室內的水缸裡。除了和當地人交易以外,魚行還會在網上把魚賣到全國各地,主要銷售渠道是微信和快手。

在撫遠市,像楊妹這樣的捕魚主播有很多,頭部主播坐擁百萬粉絲,腰部主播緊追其後,還有一些起步較晚的新主播,剛剛從零開始。

離開楊妹的魚行之前,一位賣魚小哥正在打電話向別家要魚,開口先問:“哥,你今天咋沒直播呢?”

在當地漁民之間,快手代替了微信朋友圈。他們在快手上了解別人今天有沒有直播,直播做了些什麼,捕到了多少魚。捕魚主播彼此不是競爭對手,而是合作伙伴,在快手上互相點贊,彼此宣傳和互動。

包括楊妹在內,漁民主播都會在主頁簡介裡強調自己的地理位置。在他們拍的視訊裡,也總會以“這裡是祖國最東方,撫遠黑龍江”作為開場白。這是他們在快手上,甚至在全中國,獨一無二的標籤。

撫遠確實是廣袤的中國大陸上一個特殊的地方。

圖片來自百度地圖

黑龍江和它的支流烏蘇里江,是中國和俄羅斯的界河,絕妙的流域組成了雄雞版圖的雞冠和雞喙。在雞喙尖上,兩條大江的交匯之處,藏著黑龍江省佳木斯市的一個縣級市,就是撫遠市。

撫遠和俄羅斯隔江而望,位於中國的最東極。盛夏之時,這裡在凌晨2點就會迎來第一縷Sunny;到了冬天,整座城市在下午3點就會被夜幕籠罩。

生活在此的赫哲族人世代以捕魚為生,當代的撫遠居民也大多熟悉漁業。從春到秋,他們在江裡灑下千張網,收回滿滿的活魚;天寒地凍之時,他們就會鑿開厚厚的冰層,追尋冰下魚群的蹤跡。

當地人看來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並不為外人熟知。我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知道他們在快手上直播江上捕魚,被勾起了興趣。對於一個沒有去過東北的南方人來說,千里冰封,滴水成冰,鑿冰捕魚,都是停留在文字上的場景。

聯絡到當地漁民後,我立刻確定行程,從零上5度的北京來到零下15度的撫遠,第一次踩上冰凍三尺的黑龍江,體驗了魚躍滿網的喜悅。

“長江上的漁民和我們沒法兒比”

楊妹把我介紹給了她的好朋友喜年,他是撫遠鎮上最大的主播之一,在快手上有超過40萬粉絲。

喜年是土生土長的撫遠人,屬虎,今年33歲。他長得壯實,面板黝黑,嗓音粗獷,敞著標準的東北大棉襖,衣服裹不住圓滾滾的大肚子,一截白肉就暴露在空氣中。他答應晚上帶我去江上,直播下網和起網。

“下網”的意思是把網放到江裡;“起網”是把網拉出水面。另外,“撩網”是收網,“爆網”是一網捕到了很多魚。在漁民的日常生活中,這些詞彙幾乎不離嘴。

跟著喜年,我來到撫遠縣城邊界上的鄰江公園。“江”,指的是黑龍江,江的對岸就是俄羅斯,公園旁就是撫遠口岸的邊檢。撫遠口岸距離俄羅斯遠東第一大城市航道距離只有65公里,撫遠當地人只要有護照,就可以從這裡坐船進入俄羅斯。

結冰的黑龍江,對岸是俄羅斯 禦寒/攝

撫遠人用“老毛子”稱呼對岸的俄羅斯人,沒有任何輕蔑之意。他們誇讚俄羅斯的城市乾淨,俄羅斯人素質高,最大的優點是不會和他們搶江裡的魚。

“江中間有邊境線嗎?”

“沒有,不過我們心裡差不多都有個數兒,經常捕魚的都知道。”

喜年帶著我踩上了白茫茫的黑龍江。漁民的腳步把江面上的積雪踩得有些凌亂,在沒有雪的地方,就可以看到腳下厚厚的冰層。見我有點害怕,喜年接過了我的包,給我搭了把手,“沒事兒,這冰厚得很,你看我兩百多斤都能走,車子都能在上面開。”

每年10月,東北的氣溫就會降至零下,黑龍江和烏蘇里江開始結冰。這是南方人很難想象的場景,奔流的江水將會變成堅實的冰層,可以承受住成噸的重量。

到了11月中旬,江上的漁民就要向撫遠漁場購買冬捕證,選擇自己這個冬天的捕魚區域。500米為一個江段,一個人可以承包多個江段。地段不同,江段的價格也不一樣,魚越多的江段,承包費就越貴。

從撫遠口岸的道口下來,前後250米是一個江段,老關是這個江段的承包人。這裡離撫遠縣城近,想要魚的當地人或者魚行老闆,走幾步路就能拿到最新鮮的魚,算是一塊風水寶地。

老關剛下完一個網,把我們領到了靠岸的一個小屋子裡。屋子是老關用木棍、木板和被褥搭起來的,裡面擺了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和一個架子,架子上擺著各種日用品,桌子上還有一盆魚。

在黑龍江和烏蘇里江上,隔一段距離就能看到一個這樣的小屋子,為附近漁民提供了一個歇腳的地方。鎮上的居民也喜歡來這裡溜達,在屋子裡暖暖身子嘮嘮嗑。人多的時候,不到十平米的小空間裡,能擠著十幾個人。

老關的小屋子 禦寒/攝

從辦證當天到次年3月1日,江段下面的魚就是漁民的寶藏。鱘魚、狗魚、兔子魚(白鮭)、鯉柺子(鯉魚)、草根子(草魚)、鯽瓜子(鯽魚)……一個在冰層下浸泡了3天的漁網,最多的時候可以收穫上千斤的魚。撈出來裹上江雪,就是一條原生態凍魚。

極寒的氣候和充足的水域,為冷水性魚類提供了絕佳的生存環境,也讓撫遠成為中國野生冷水魚種類最多、資源最豐富的地區。冷水魚是淡水魚中的特殊品種,東北的水質乾淨,冷水魚的種類多、個頭大、肉質緊實,在冬天尤其能賣出高價錢。

冬捕是其他地區的漁民享受不到的喜悅,也是老天爺賞給撫遠的金飯碗。

喜年對此有一種特別的自豪:“長江上的漁民和我們沒法兒比,他們根本不會捕魚,連網都是從我們這兒買的。”喜年尤其向我“炫耀”了撫遠的漁網。他告訴我,黑龍江漁民用的漁網大多是自己編織的,工藝精湛,品質上乘。老關也在一旁點頭應和。

離開這裡時已過晌午。開門的瞬間,江面上的寒氣立刻湧了進來。遠遠的對岸,俄羅斯大陸上的白樺林,從東邊一直延綿到西邊,消失在看不見的盡頭。

“不直播他們會想我的”

下午三點,夜幕已經降臨撫遠,喜年帶我去吃了一頓餃子,算是這天的中飯。“多吃點兒,吃飽了胃裡暖和,晚上就不冷了。”

撫遠最低溫度可以達到零下30度。撫遠人談及溫度時,總會把“零下”兩個字忽略掉,只要是零下20度以上的日子,就稱得上“暖和”了。

到了冬天,捕魚和直播的難度都增加了不少,保暖反而是最簡單的事。

出發前,喜年給手機貼上暖寶寶。在極低的氣溫下,手機電池很容易沒電。每次直播前,喜年都會準備好暖貼和充電寶,保證直播能正常進行。喜年有2部手機,一部用於日常,一部用來直播。他給玩快手的那部辦理了流量無限的套餐,月費要108元。和撫遠市2千左右的人均月收入相比,這是一筆不小的投資。

為了爬雪坡、上冰面,喜年還買了一臺四驅車。車子費油,喜年每次都要開到城外的加油站,這裡的油價每升比縣城裡便宜一塊錢,鎮裡的計程車也常到這裡來加油。

對捕魚主播來說,直播的成本是很瑣碎的。暖貼,話費,油費,每一筆都算得很清楚。

吃完飯,喜年接上自己的好兄弟滿江。當地主播很少有人孤軍奮戰,結了婚的就夫妻倆一起直播,沒結婚的就拉上親戚朋友。有時一個人直播,很多人都會在一旁圍觀,也是為了場面可以熱鬧一點。喜年無父無母,也未成家,滿江和其他朋友就是他的直播搭子,他的粉絲對滿江都很熟悉。

滿江是個公務員,白天上班,下午接完孩子回家,晚上就跟著喜年出來直播。用喜年的話說:“他每天就等著下班來和我玩,就樂意整。”

聽說我是杭州人,滿江有點驚訝。他在杭州待過三年,“那地兒太潮了,嘎嘎冷,我穿一毛衣,套一皮夾克,再裹上被褥去外面看月食,都凍得直哆嗦。我在撫遠也就這麼穿,在杭州就受不了。”

車子行駛在林間小路上,兩側沒有路燈,連車燈照亮的前方也是一片黑暗。滿江嚇唬我說,道路兩側都是墳地。也不全然是嚇唬,農村裡沒有體面的殯儀館,誰家有人過世了,就在縣城外的山坡上找個地方埋了。

通往下網點的路 禦寒/攝

開了約半個小時,我們來到了喜年承包的江段。這裡距離撫遠鎮八公里,是黑龍江畔被隔離出來的一個水塘。四周沒有燈火和人煙,藉著雲層裡的月光,隱約能看到黑黢黢的樹林和土坡。

我以為這樣的漆黑是常態,喜年和滿江卻有點傻眼。

“燈咋不亮了呢?”喜年問滿江,望著水塘旁一根高聳的柱子。這是一個監控,裝配了太陽能照燈,他們能在這裡直播,靠的就是照燈的打光。這兩天天陰,照燈吸收的太陽能不夠,罷工了。

這也意味著,不能直播了。

從2017年夏天開始玩快手到現在,除了每年一個月的禁捕期,喜年幾乎每天都會直播,有時候一天會直播好幾次。“不直播他們會想我的,”喜年有一批固定的老觀眾,他不喜歡放他們的鴿子。

我問喜年平時有休息日嗎,他說:“不出門待在家裡,就是休息了唄。”他們很少給自己放假。在沒有當主播之前,他們也天天去江上捕魚,或者在送貨的路上,從這一點來說,直播沒有改變什麼。

正現在天,即便不能直播,該下的網還是要下,該起的網還是要起。

喜年和滿江從車上拿下一堆工具,漁網,繩子,頭戴探照燈,鑿冰的冰釧,冰下拉繩器……這些工具就一直放在他的車上,方便他隨時隨地使用。拋開主播的身份,他們依舊是黑龍江上的漁民。直播從來不是他們的第一目的,捕魚才是。

直播用的三腳架被留在了後備箱,喜年和滿江兩手提著滿滿當當的工具,走上了江面。

“先別拉網,等我拍個段子”

到了冬天,無論是下什麼漁網,第一個步驟都是鑿冰窟窿。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鑿冰捕魚,不得不歎服於民間的智慧。

喜年用冰釧鑿冰,滿江用鐵鍬把碎冰鏟到一旁,兩人交替進行。把冰層鑿穿的那一瞬間,江水在巨大的水壓下噴湧出來,瞬間就漲到了地平面。他們一邊擴大鑿穿的面積,一邊清理水裡的碎冰,直到冰窟窿完全成型。

隨後,喜年拿出形似小火箭的冰下拉繩器,拴上繩子,放到水裡,滿江遙控拉繩器在水下的遊動。透過冰層,拉繩器發出的綠光在水下緩緩移動,最後停在距離冰窟窿100米左右的位置。透過冰層。

重複之前的步驟,他們在綠光旁鑿出第二個冰窟窿,取出拉繩器,水裡的繩子就從一個冰窟窿穿到了另一個冰窟窿。最後把漁網綁在繩子一頭,再從另一頭拉出,就可以把漁網掛到冰層下面。

這種下網方法更容易在晚上操作,適用於冰層薄、冰面光滑的地方。冰層厚,就看不清拉繩器的訊號燈;冰墜子多,繩子就容易被勾住。一般來說,整個下網過程至少需要30分鐘,這天因為操作不順,他們花了近一個小時,才下好一張漁網。

下完網,他們來到江段的另一側,這裡有他們在前一天下的網,他們準備起網看看結果。

滿江負責收網,喜年蹲在一旁。剛收上來一米,就看到水下有一尾魚正在掙扎。喜年立刻讓滿江停手,把繩子放回去一點。他掏出手機,說要拍一個“段子”:“兄弟們,看一下啊,這起網了,看有沒有魚啊……來了啊,這大白魚!這白魚能有多大,得有四斤吧……”他一邊說,滿江就在一旁高聲應和。

對主播來說,靠這樣的段子來吸引新粉絲觀眾,和直播一樣重要。很多人都是先看到這些段子,才知道他們的直播間。

100米的單網,一共收上來三條大白魚、兩條鰉魚和一條鰲花。鰉魚又叫鱘鰉魚,集中生活在黑龍江水域中,被國家列為重點保護物件。撫遠是鱘鰉魚之鄉,漁民難免要和鰉魚打交道。一次,喜年在快手上釋出了捕到鰉魚的段子,當地有關部門看到後把他喊去談話,告訴他以後不能再發和鰉魚相關的短視訊。

喜年把鰉魚放了生,將剩下的魚從另一個冰窟窿丟回江裡。這一塊10平米左右的區域已經被他們事先用網圍了起來,成了天然的養魚池。

活魚比凍魚賣得貴,漁民們會在江裡圍一片區域,把魚養在裡面,等到要賣的時候再從裡面撈出來。秋天在江裡下魚苗,到了冬天就可以吃上大魚。

把漁網重新放回水裡的時候,一顆流星從天邊劃過,墜到了遠處燈火通明的地方。

“看到流星了?那許個願唄。”撫遠空氣乾淨,常年星河滿天,喜年並不像我一樣興奮。

下網和起網是一個力氣活兒,光是鑿冰窟窿,就把喜年和滿江累得夠嗆。來不及休息,他們就馬不停蹄地趕到黑龍江上的另一個江段。前一天,喜年已經提前來這裡踩過點,他要在這裡下一個新網。

喜年把車子停在江面上,開啟前照燈,拿出三腳架,架好手機,準備在車燈下面進行直播。然而,把冰層鑿開後,常年捕魚的經驗讓他們意識到有些不對。喜年把冰釧戳進江裡,測試了一下水深——果然,這裡的水太淺,準備的漁網太高。

燈光有了,網卻下不了。“這也太坎坷了,”駕車離開的時候,滿江有些懊惱。

不是每一次直播都能順利進行,就在前幾天,喜年不小心把冰釧丟到了江裡。這些意外對他們來說是不順,對觀眾來說卻很有趣。有時,喜年也會刻意製造一些“意外”,只為觀眾看著高興。直播是需要經營的,這是他們當上主播後學到的新規則。

回到撫遠,他們來到當地一家小有名氣的火鍋店。雖然直播和下網不順利,但是火鍋不能少。每當這種時候,東北人的性格優勢就體現出來,幾句髒話發洩,一頓好菜下肚,什麼都不是事兒。

往後,直播的日子還很長。

“別在咱這裡找膈應”

在喜年的直播間,經常有人向他報告:“張鵬剛起了一個網,沒幾條魚。”

喜年一看就樂了:“那必須的,烏蘇里江的魚哪比得上黑龍江的多啊!”

他們提到的張鵬也是漁民。撫遠的漁民主播分為兩支隊伍,一部分主播的根據地在撫遠鎮,主要在黑龍江上捕魚,如楊妹和喜年;另一部分的根據地在撫遠鎮東南方向30公里外的抓吉鎮,主要在烏蘇里江上捕魚,最大的主播之一就是張鵬,在快手上擁有超過150萬粉絲。

兩邊漁民的關係雖然親密,但也免不了互相攀比。我看著有趣,決定兩邊都去走走,便聯絡到張鵬,他欣然同意帶我去烏蘇里江上捕魚。

第二天早上,我叫了一輛計程車,沿著G102國道從撫遠鎮前往抓吉鎮。因為傍著烏蘇里江,抓吉鎮也叫烏蘇鎮。這裡有中國最東邊的哨所,豎著“東方第一哨”的石碑。

計程車司機以為我和眾多遊客一樣,打算去看“東方第一哨”的石碑,而我卻指揮著他向不見人煙的地方駛去。司機一邊心疼輪胎,一邊控制車子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顛簸,一番折騰後,終於罵罵咧咧地開上了烏蘇里江的冰面。

一下車,我就聽到有人在著急地大喊:“網漏了!”

這裡和俄羅斯隔江相望,對岸是連綿的山脈和白樺林。空闊的江面上,四處散落著漁網和鋼筋,有三個人正在忙碌。一個是張鵬,一個是他的媳婦兒季多多,還有一個是他們的姨父。

張鵬在烏蘇里江上直播 禦寒/攝

張鵬今年34歲,面板黝黑;多多今年28歲,生得白淨,兩人有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兒子。張鵬的太奶奶是俄羅斯人,太爺爺是中國人,世代生活在抓吉鎮的赫哲新村,這兩年才搬到了撫遠鎮上,但依舊保持了在烏蘇里江上捕魚的習慣。

每一天,張鵬都會和多多從撫遠開車來到抓吉,在烏蘇里江上直播捕魚,他負責所有體力活兒;多多負責用手機拍攝,和直播間的觀眾嘮嗑;姨父不出鏡,來給他們打打下手。

見到他們的時候,直播已經開始了,他們剛起了第一個網,一共收穫到了16條江鱈魚,還有一些從漏洞逃了出去。剛打上來的魚帶著江水,不能直接接觸冰面,會被粘住。多多把魚撥弄到有雪覆蓋的地方,魚起先還能動彈,漸漸地就凍成了固定的形狀。

張鵬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江鱈魚也叫花鯰魚,沒有刺,是唯一一種可以製作魚肝油的鱈科淡水魚。末了,他又加上一句:“這是百度百科說的,我也不知道。”

他們原本計劃再起五個花鯰魚的網,但是應直播間觀眾的要求,臨時決定再去起一個七星子的網。

七星子的學名是七鰓鰻,形似鰻魚,很受直播間觀眾的喜歡。他們尤其喜歡看它吸盤狀的嘴,以及嘴裡密密麻麻的牙齒。多多有時就抓起一條七星子,把手機鏡頭懟在它的口腔上拍,滿足觀眾的獵奇心理。

他們見多了觀眾這樣的要求,也樂於順應他們的要求。

偶爾多多會和直播間裡的觀眾吵上幾嘴。有人抱怨直播效果不好,多多就會不客氣地回嘴:“天這麼冷,你要是不樂意看就去別的直播間,別在咱這裡找膈應。”

觀眾在直播間裡飽的是眼福,圖的是樂子,只有主播自己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江上空氣裡的寒意。數九寒天,面板不能長時間暴露在空氣裡,刀子一樣的冷風爭先恐後地灌進衣領、袖口和下襬,連暖貼都熱不起來。

七個漁網,三個小時的直播,他們一共收穫了304.5斤的花鯰魚(包括一點雜魚)和20斤的七星子,總共能賣近4000元。下播後,張鵬把所有魚放在拉貨的皮卡上,其中188斤已經被當地的研究所預購,剩下的就會賣給魚行和快手上的顧客。

回到家裡,多多的手腳已經凍得失去了直覺,趕緊倒了一碗熱水坐到炕上,很長時間才緩過勁兒來。和一直在工作的張鵬相比,她的運動量比較小,身子很難暖起來。

張鵬就著醃鹹菜囫圇吞了三個雞蛋,立刻又出了門,和另外幾個漁民去另一個江段下網。這個過程不用直播,多多便留在家裡,處理一些瑣事。

日落之時,張鵬才領著所有人來到他家吃飯。一條能賣500元的大鯉魚,幾條雅羅哄(雅羅魚),一盤酸菜白肉,一盤醃鹹菜,兩頭生蒜,幾個大饅頭,再加一瓶白酒——一張典型的東北飯桌。七個大老爺們一邊喝酒吃魚,一邊談天說地。

“啥時候抓到狗魚,拿回家就給削(xuě)了。”

“狗魚能賣5、60,你捨得啊?”

“500塊的大鯉魚都削了,狗魚有啥捨不得的。”

“還不是為了上熱門唄”

“咋服務態度又跌到4.7了呢?”多多看著張鵬的快手小店的評分,有點發愁。

單獨請客服成本太高,大多數主播都自己或者讓家人兼任客服。白天要出去直播和捕魚,只有晚上才有時間處理訂單,顧客總是怨聲載道。不僅張鵬和多多,在快手上賣貨的主播都面臨著這個問題。

2018年是漁民主播在快手最掙錢的時候,現在越來越難了。這是喜年和張鵬的共識。

張鵬從2017年開始玩快手。那時的漁民主播還很少,特別是到了冬天,東北以南的人們都沒見過冰天雪地的捕魚場景,鑿個冰就能上熱門,粉絲漲得飛快。

現在主播多了,同樣的場景觀眾也看厭了,只能拼新鮮花樣,喜年和張鵬也不例外。

穿短袖是他們博眼球的常見套路。就在一個月前,喜年在冰天雪地裡穿著紅肚兜和花褲衩,從黑龍江裡舀了一杯冰水,潑到了臉上。喜年把這個視訊給我看,憨厚地笑了:“還不是為了上熱門唄。”

截自喜年快手視訊

再如張鵬釋出的一個叫“冰下奇觀”的段子,冰層下面的魚就是他自己放進去的。張鵬在視訊簡介裡註明了“本視訊純屬虛構”,底下的評論依然毫不留情:“凍這麼多死魚,擺半天也是挺辛苦啊。”

“被罵也只能玩,沒辦法,不然上不了熱門。”多多無奈地說。

張鵬的直播間裡有幾位“金主”,他開玩笑說他們“只會付出,不求回報”,張鵬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在當天的直播裡,其中一位“老鐵哥”給張鵬刷了兩個穿雲箭(總價大約800元),然後就離開了直播間。觀眾用來刷禮物的錢,一半給快手,另一半就會進到張鵬的腰包。

起網時的觀眾總是最多的:張鵬的直播間最多能有四、五千位觀眾,但只要網起完了,即便直播還在繼續,一大半觀眾都會頭也不回地離開。大多數人只喜歡看爆網,滿簍子的魚活蹦亂跳的場景:魚越多,觀眾越多,禮物越多。

前兩年,直播打賞賺得多,最誇張的時候,張鵬一天靠打賞就能賺5000元。現在主播同質化現象嚴重,觀眾也越來越吝嗇手中的禮物。“直播打賞能抵上來回的油錢就可以了,主要還是靠賣魚。”多多說。

電商成了他們在快手主要的變現模式。看到秀場直播日趨式微、電商直播甚囂塵上,主播們紛紛湧向直播賣貨的樂透池,期待頭彩能落到自己頭上。

當天,張鵬在直播間裡和另一位主播連了麥。那位主播在快手上賣菜刀,前幾天聯絡上張鵬,希望可以在他的直播間裡賣貨,代價是給張鵬刷禮物。連麥後,觀眾的手機螢幕被分成了兩個畫面,上面是張鵬的直播間,下面是連麥主播的直播間。

觀眾不喜歡被強行塞入另一個直播畫面,張鵬和多多隻能不停和他們解釋其中的人情世故,請求他們的理解。

張鵬和多多正在直播 禦寒/攝

事實上,張鵬和多多也不喜歡這種模式,貨品品質好倒沒事,如果貨品不好,壞的就是自己的名聲。他們看不慣這種電視購物型別的電商直播,對他們來說,直播捕魚就是最好的帶貨形式,這已經給他們的生產鏈帶來了巨大的改變。

以前,捕魚和賣魚的工作是分開的。漁民能捕魚,但魚市有渠道。漁民捕的魚供大於求,只能低價賣給當地魚市,魚市卻能以高價賣出去。以花鯰魚為例,魚市收魚的價格大約在一斤12元左右,售價卻能達到一斤25元,魚市可以賺一倍的差價。

現在就不同了。通過直播捕魚,漁民收穫了十萬百萬來自全國各地的粉絲。越來越多的漁民跳過了魚市的環節,自己捕上來的魚,通過快手和微信就能銷售一空。為了保證貨量,魚市收魚的價格也漲了不少。

2017年,張鵬在撫遠鎮裡付首期,買了一個樓房;2018年,張鵬又在赫哲新村裡買了一個平房。他還買了一部四驅的皮卡,每天穿梭在撫遠和抓吉之間,行駛里程已經超過六萬公里。

驅車離開抓吉時,天已經徹底黑了。在回撫遠的路上,多多一直在處理訂單,和顧客解釋發貨細節。為了保證魚的新鮮,發貨距離、打包方式和快遞選擇都有講究。回到撫遠後,張鵬和多多還要把今天捕的魚放到庫房,再從庫房裡把魚發到全國各地。

每天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你直接說它養活了不少人不就完了!”

冬天,撫遠是一座彩色的城市,雪白的道路,金黃的粘豆包,通紅的凍柿子,還有透亮的黑龍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撫遠自古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雖然撫遠市一直大力宣傳漁業,但是偏遠的地段和特殊的氣候,讓撫遠的“出圈之路”變得異常艱難。就連當地最有名的赫哲民族,對很多人來說也只是停留在百科全書和新聞聯播裡的名詞。

在上一輩撫遠人眼裡,這兩年的變化發生得太過突然。

張鵬的姨父從18歲開始以捕魚為生,到今年已經是第34個年頭。

在他那個年代,一切都很傳統,一米多厚的冰層也只能靠人用蠻力鑿穿。不像現在,有各種鑽孔機、鑿冰器、破冰車,機器代替了人力,效率高了不少。

長久以來,漁民們自給自足,自產自銷,魚兒多得根本吃不完。“撫遠的魚雖然好,但是外面根本沒人知道,最後全得爛在自己手裡。”

姨父沒有想到,若干年後的今天,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撫遠,看到漁民的生活,想買他們捕上來的魚——賣魚成了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現在,張鵬和多多在螢幕前直播,姨夫就在屏幕後面給他們打打下手,鑿冰、拉網、掛繩、收魚……他不在直播裡露臉,但只要看到張鵬和多多需要什麼幫助,就會立刻上前幫忙。張鵬和觀眾聊天,不急著拉網的時候,他就會在另一側站著,和我閒扯幾句。

我向他抱怨北京的房租貴、房價高,他笑了:“我特別能理解,我的女兒在上海工作。”

姨父告訴我,她的女兒是做獵頭的,已經在上海待了五年,只有每年的春節才會回家一次。和大多數都市裡的年輕人一樣,她經常跳槽,工資低就換工作,五年搬了好多次家。在很多安土重遷的農村人看來,這是一件不合規矩的事兒。

現在,她已經坐上了能帶人的位置,主管也很賞識她,經常給她漲薪。她打算以後就在上海定居,姨父也在盤算著幫她解決房子首付。說到這些,他露出了驕傲的表情。

離開撫遠,去佳木斯,哈爾濱,甚至是北京、上海工作,一度是生在這個小城市的有志青年們的唯一出路。而現在,快手為撫遠打開了新的大門,越來越多的人追著捕魚主播的足跡,從大城市來到撫遠。這個曾經閉塞的邊陲小城,變成了很多人心中的神祕之地。

在我見到喜年的前一天,他的一位粉絲剛從北京來到撫遠。那位大哥也是東北人,之前一直在北京工作,平日裡就喜歡看喜年的直播,已經和喜年成了好友。今年年底,他因腰傷問題辭了工作,特意來到撫遠找喜年,住在一週300元的小旅館裡。喜年替他聯絡了當地的老中醫,還帶著他去江上感受了現場捕魚。

主播將自己的粉絲和直播間的觀眾喊做“家人”,這不是做做樣子。“最近幾年撫遠的遊客越來越多了,好多看直播的人來撫遠,聯絡我,我就帶著他們到處蹓躂。”東北人的熱情好客,在喜年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喜年拉爬犁帶我 禦寒/攝

對觀眾來說,快手是一個萬花筒,我們從中窺探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而對使用者來說,快手給他們帶來的是更好的生活和更多的可能,這是身處幕前的觀眾看不到的連鎖效應。

劉濤是一個廚子,從16歲開始燒菜,至今已經有22年。之前,他在北京的飯店裡做主廚;七年前,他回到撫遠開了一個食品加工廠,專門把當地漁民捕的鮮魚加工成真空包裝的熟食。現在,他經營著當地最大的熟魚食品加工廠,每天生產一、兩千斤的產品,除了在微信上賣,他也會委託一些快手主播幫忙宣傳。

七年間,他親眼看到撫遠的交通越來越便利,快遞越來越發達,和外界的聯絡越來越緊密,每個人的思想也越來越開闊。

雖然和喜年是多年的朋友,但是兩人的性格大不一樣。劉濤輕聲細語,說起話來文縐縐、慢悠悠的:“快手這個平臺,真挺不錯的,讓我們很多人都有了新的工作機會……”

喜年在一旁聽著心急,搶過話頭:“你直接說它養活了不少人不就完了!”

新經濟模式打破了地域和文化的圈層,擴寬了通往撫遠縣城的羊腸小道。從普通漁民,到捕魚主播;從魚行老闆,到電商賣家,快手賦予了他們新的身份,所有人都能共享它的紅利。

這首經久不衰的船歌,正在唱響不一樣的旋律。

後記

告別喜年和張鵬之後,為了感謝他們對我的幫助,我給他們的直播間分別刷了一個價值30元左右的煙花。

而在喜年的直播間裡,一個煙花就讓我登上了榜一。喜年正在直播起網,鏡頭裡是前一天我跟著他們一起去鑿的冰窟窿。我在直播間裡留了個言,“感謝喜年哥帶我吃餃子”,他立刻認出了我。

“哎呀,是昨天那個老妹兒不?”

“老妹兒你看直播就行啦,可別刷禮物了!”

“你那篇文章寫完發給我啊,我給你宣傳宣傳,我們就靠你出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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