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王福滿在他8歲那年，深刻地影響到了馬雲。

王福滿住在一個小山村裡。他從來沒走出過村子，連鎮上都沒去過。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北京，長大後想當可以抓壞人的警察。他喜歡看科幻書籍，儘管如此，他也從未幻想過會對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產生影響。

然而他真的8歲那年深刻影響到了馬雲。

2018年1月8日早上，雲南昭通留守兒童王福滿去學校參加期末考試。他是昭通市魯甸縣新街鎮轉山包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他家離學校9裡山路，步行要一個多鐘頭。

他趕到學校、走進教室的時候，頭上已經結滿冰霜。監考老師拍下一張照片發到網上。人們開始稱呼王福滿“冰花男孩”。

那時正值第三屆（2017）“馬雲鄉村教師獎”頒獎前夕。“冰花男孩”引起了馬雲的關注。他在馬雲公益基金會內部開了一個溝通會，決定加速推動兩個月前啟動的鄉村寄宿制學校計劃。

2018年，馬雲公益基金會在貴州、雲南、江西、浙江、河北確定了5所試點學校，其中有一所試點學校選擇了“冰花男孩”的家鄉昭通。第二年，鎮雄縣花山鄉黃連小學，189名寄宿生告別了每天的山路蹣跚，開啟了新的生活。

王福滿與馬雲之間沒有直接的交集，但他深刻地影響到了馬雲。

貳

很多人都曾深刻地影響過馬雲，孫正義、楊致遠、比爾·蓋茨……他們都曾是大人物，都曾在這個星球上振聾發聵過，迄今依舊熠熠閃光。

也有像王福滿這樣的小男孩兒，不經意間影響到了馬雲。馬雲有一次說：“很久以前，大概十五六年以前，我在浙江臨安出差，早上五點多坐了一個長途客車，很黑的天，燈照在前面有一個小女孩，穿著棉衣，手上拎了一個飯盒，去讀書。”馬雲每次想到這個女孩，就覺得鄉村教育必須改革。

2014年4月，馬雲和蔡崇信宣佈將成立個人公益信託基金，該基金來源於他們在阿里巴巴集團擁有的期權，總體規模為阿里集團總股本的2%。基金將著力於環境、醫療、教育和文化領域，地域涉及中國內地、香港和海外。

五個月後，9月19日，阿里巴巴在紐交所上市，成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網際網路公司之一。三個月後，2014年12月15日，浙江馬雲公益基金會宣佈成立。

基金會以“促進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諧發展”為宗旨，以“讓天更藍、水更清、身體更健康、思想更Sunny”為使命。期望通過教育發展、環境保護、醫療健康、公益人才培養與基礎設施建設四個領域的工作，喚醒每個人的意識，承擔自己的責任並行動起來，共同創造更美好的生活，為下一代留下更美好的環境。

源於馬雲先生的教師經歷與對教育的情懷，基金會初期重點關注教育發展領域，尤其是作為中國教育重要組成部分的鄉村教育。（“馬雲公益基金會”官方微信）

阿里巴巴上市快三年的時候，北京時間2017年9月14日上午，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檔案確認，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和執行副主席蔡崇信將出售2150萬股公司股份，價值達38.58億美元（約合251.75億元）。

他們出售股份所得，悉數捐贈給了各自的基金會。

叄

2011年5月26日，馬雲釋出了他的第一條新浪微博。他的新浪微博名稱為“鄉村教師代言人—馬雲”。

2015年9月16日，馬雲公益基金會啟動“馬雲鄉村教師計劃暨首屆馬雲鄉村教師獎”，每年一屆尋找100位優秀鄉村教師，給予每人總計10萬元支援——持續三年的現金資助與專業發展機會。

2016年7月4日，基金會正式釋出“馬雲鄉村校長計劃”，核心目標是發現並助力新一代具有優秀領導力的“鄉村教育家”。

2017年12月11日，馬雲鄉村師範生計劃釋出，預計10年內至少投入3億元。該計劃目標是為中國鄉村教育注入新生力量，發現和培養未來鄉村教育家。

曾經授業於杭州電子工業學院的馬老師，曾經傳道於阿里巴巴的馬老師，曾經解惑於湖畔大學的馬老師，用一個個鄉村教育計劃，義無反顧地正式踏上了從“馬老師迴歸馬老師”的漫長歸途。這漫長歸途他將要走二十年，正是阿里巴巴要走的第一個二十年。

馬雲說，在別人看來，他當過老師、做過老闆，其實他只做了一樣工作——當老師。“我大學畢業後當了6年老師，創業後用當老師的辦法在做企業。我認為CEO就是首席教育官。”

“我有一個夢想：就是盡我自己的最大努力，讓老師得到真正的尊重。我願意下半輩子都做鄉村老師的代言人，去喚醒整個社會、整個國家、整個民族對鄉村老師的關注和重視。”

肆

馬雲在很多人眼中非同尋常，不是因為他的財富與權勢，而是因為他的活力與味道。閻焱曾經作為軟銀代表擔任阿里巴巴董事，他評價馬雲說，“他是我所認識的billionaire（億萬富翁）中最活潑，並一直保持著真誠與活潑天性的人”。

在中國工商界，真誠與活潑都是極為罕有的秉性，它們能夠為企業家迎來善意，也容易招致危險。馬雲對此並不在意，或者他有能力在兩者之間達成均衡。

作為企業家，馬雲在1999年創立了以“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為宗旨的阿里巴巴。二十年間，他使阿里巴巴成為了中國網際網路的基礎設施，用淘寶、支付寶、阿里雲與菜鳥，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並使商業世界變得更加圓潤通透。

他使阿里巴巴成為亞洲最大的網際網路公司，也是全球最炙手可熱的網際網路公司，使中國網際網路公司第一次真正有機會建立起全球影響力。

對於一位企業家來說，這確切無疑是其所做的最大公益。這樣的故事，如果二十年前開始想象，即或不是匪夷所思，也一定是大開眼界。

2019年9月10日，第35個“教師節”，也是阿里巴巴二十週年紀念日。張勇繼任馬雲成為阿里巴巴新一任董事局主席，馬雲則徹底迴歸為“馬老師”，為自己的漫長歸途畫上一個休止符。

很多人將這一天視為馬雲輝煌個人史的結束，馬雲自己卻相信這是新江湖的開始。他在卸任演講中說：

我把自己想的很明白，很多很多年以前剛剛開始做阿里巴巴，我有機會去了格林威治天文臺，有人跟我說“太陽系在哪裡”，我沒有找到太陽系。另外一個問題說“地球在哪裡”，我也沒找到地球。在銀河宇宙系裡面，我根本沒有找到地球。

我們這些人在地球上哪裡？我們啥都不是。那一刻我明白，人生不是你取得了什麼，而是你經歷了什麼，世界那麼美好，有那麼多事我都想去體驗，都想去嘗試一下。而且世界上還有那麼多不美好、不對的事情、不盡人意的地方，我自己覺得我是要去折騰折騰。

……

阿里巴巴只是我很多夢想中的一個而已，我自己覺得我還很年輕，我自己覺得我有很多地方都想去玩玩、都想去折騰，很多事情像教育、公益、環保，這些我一直在做，但是我覺得我可以做的更好，花更多的時間，也許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過了今天晚上，我就要開啟新的生活，我不當這個董事長，我確實相信世界那麼好、機會那麼多，我又那麼愛熱鬧，哪裡捨得這麼年輕就退休離場。我希望換個“江湖”，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謝謝大家。

從那天起，這個江湖中將逐漸消散掉“風清揚”的味道，開始重新瀰漫起“馬老師”的味道。這股新的味道會越來越濃郁、醇冽，重新塑造一個新江湖中的馬雲，一個用另一種形態“保持著真誠與活潑天性的人”。

伍

2020年1月6日。三亞。

第五屆（2019）馬雲公益基金會“鄉村教育年會”現場。

班瑪多傑、史南城、包瑞三位校長代表上臺分享“校長的一天”。

班瑪多傑從教19年，做校長9年左右，是青海省達日縣滿掌鄉寄宿制藏文小學校長。他是個對現代科技充滿好奇心的人，話不多，總稱資訊科技是他所在學校急需提高的地方。他有個以他女兒名字命名的抖音號，有差不多4000粉絲。

班瑪多傑面臨的問題是牧區輟學現象嚴重，學生、家長包括教師的思想需要提升。他的首要事情是要為學校爭取生源，為此他“做了一些手段”，“坑蒙拐騙”都有。他也是當地唯一堅持始終開設音體美課的校長。他知道並不是所有學生能夠考上大學，走出大山，但他覺得孩子們以後放牧沒有問題，但“拿著吉他放牧，情緒多好”。他到任學校3年，學生人數從220人增長至508人，輟學人數降至零。

包瑞是個甘肅人，從事鄉村教育工作21年，做校長10年，三年前自河西走廊調任天涯海角，出任海南省瓊中黎族苗族自治縣灣嶺學校校長。包瑞自幼習武，身上有一股俠者風範，他早上會在學校大門口以“抱手禮”迎接學生。

在現場播放的紀錄片中，包瑞稱他剛調任過來時，學校的樣子是“雜草叢生，髒亂不堪，到處是雞圈鴨圈，還有一個養著十多頭豬的豬圈，將近100畝的校園，只剩下81個學生，紋身染髮，奇裝異服，老師穿著拖鞋，所有的學生穿著拖鞋，整個校園感覺不到一點學校的氣息”。他第一年開了9次家長會，把自己電話號碼寫到黑板上，稱只要事關教育，任何時候可以給他打電話，尤其是如有老師上班期間外出打麻將，家長舉報一個獎500塊錢。有段時間他一天能接到十多個舉報，不過並沒有家長來領錢。

那天晚上的“馬雲鄉村教師獎”頒獎典禮上，一位叫王澤的90後鄉村教師引起了我們的關注。他說他與身邊很多同事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是聽著周杰倫的歌長大的。他樸實真誠，自帶幽默而且樂觀。“孩子不一定要考100分，但快樂和夢想很重要，孩子送到這裡不是隻背語文，背數學，他還跳舞了。小山村也有大舞臺，小山村也有大夢想。”他覺得這是他在那裡的意義，給孩子們以啟迪。

阿里巴巴收集了一份來自鄉村孩子的“考卷”，由老師們發放給了現場的嘉賓。考卷總共有10道“天馬行空”的問題，馬雲選擇回答了其中的第五道：在未來1000年裡，外星人能不能和地球上的人通婚？

在節目轉場環節，阿里出動了500架無人機，在天空點綴出多種圖案，其中有8個字：新年快樂，與你同行。節目最後，只放了一段由全國各地鄉村孩子集體錄製的短片，由孩子們合唱《夜空中最亮的星》。

那顆星是一粒種子，已經給孩子們種下了希望。

陸

這是馬雲第一次能夠完整地、心無旁騖地參與到整個活動中。在此之前，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的身份，既是光環加持，也是一種裹挾。

這一次，馬雲不再是“風清揚”，而是“馬老師”。

馬雲公益基金會執行祕書長於秀紅告訴媒體，對於基金會的活動，馬雲會親自過問。於秀紅說：“他細到什麼程度，比如說我們的頒獎典禮和論壇活動，整個流程可能都要跟他非常細的過，包括邀請哪些嘉賓，有一些重要的，我們覺得特別希望邀請但又請不到的，他自己會去打電話邀請，甚至連校長遊學的路線，都要親自審定。”

在接受《福布斯》採訪的時候，馬雲說，5年後自己的基金會將會是一家受人敬重的機構，一家通過高效的方式從事公益的機構。他希望自己的基金會能夠把作用最大化。他說：“公益也關乎效率。如果你花3元錢就能做到，為什麼要花5元？如果你能用2小時做完，為什麼要用4小時？我從企業管理中學到的經營之道，正是我引領公益機構的運營之道。”

在阿里巴巴，在馬雲公益基金會，“喚醒”是貫穿始終的脈絡。公益的力量在於喚醒。馬雲說：“光給錢不能改變世界，但如果改變了心靈，就能改變世界。”

鄉村教師是馬雲重點關注的領域。《福布斯》稱，他已經為培訓鄉村教師和校長提供了7500萬美元的資金。

教育是所有公益中最大的“喚醒”，因為它能夠改變最純真的心靈。對於執意成為“馬老師”的馬雲來說，他最大的公益行動即是成為“馬老師”。他將教育的意義灌輸到了阿里巴巴，灌輸到了馬雲公益基金會，也灌輸到了他所關注的那些鄉村教師身上。他們將成為新的“喚醒者”。他們將會去改變未來。

“鄉村教師在做中國最大的善事，他們既是保安，又是保姆，還是家長、醫生，最後才是老師。鄉村教師是鄉村最美麗、最溫暖的Sunny。一句話、一個行動、一生表揚、一點一滴都可能改變一個年輕人的人生。”“鄉村教師的發展，不僅決定鄉村學生的未來，也決定鄉村教育的未來。”

喚醒那些“喚醒者”，首先需要尊重他們，而不是居高臨下地指導他們。這是馬雲對教育的體悟，也是他對“喚醒”的小心翼翼。

於秀紅說：“馬老師跟我們一直不停講，首先要讓老師感受到尊重，這個不是空的，而是把他看作一個實際的人，從很務實的角度去看有什麼需求，而不是壓個帽子，他應該怎樣怎樣，那不行的。馬老師說過一句話，你們要記住，一定要對老師好，我們對他好了，他回去對孩子不好都不好意思。我們那些老師自己回去之後很多都說有了基金會獎，自己覺得出去做事情狀態不一樣，有責任。其實說白了就是這樣，別人對你都這麼好了，你回去對孩子不好都不好意思。”

沒有人知道，馬雲與他的基金會將會“喚醒”多少人，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最終能夠改變多少人的未來。但人們可以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行動中看到那種叫做“希望”的東西正在熠熠閃光。

二十年前，馬雲創立阿里巴巴的時候，他身上充滿了一個年輕人初闖江湖的少年意氣，“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二十年過去後，昔日少年成為了“風清揚”後，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頭也不回，一腳踏入新江湖。

很多人在年輕的時候就已老氣橫秋，而當馬雲走進新的江湖，身上重新瀰漫起“馬老師”的味道，他似乎充滿了魯莽的青春氣息。

某種程度上，他喚醒了他自己。

* 頭圖購自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