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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張一鳴在位元組跳動9週年唸了一段從雙月會材料裡摘出來的詞,拼湊出來的一段話:

過去我們主要依靠推薦技術賦予的資訊分發能力跨端聯動抖頭西、分多個產品自研,實現深度共建,形成組合拳,打造內容生態閉環,以此賦能客戶使用者創造價值。未來我們要增加橫向不同場景價值延長服務鏈路。同時縱深滿足使用者需求,藉助人類年齡的自然勢能,在小中青多個年齡使用者深度滲透。另外透過加強基建投入,多種陣地相關產品完善經營價值鏈路,建立對外使用者持久影響力。

這段話味道如此之衝,嚇得我趕緊給自己賦了個能,並且把認知和大佬們對齊了一下。

各位感受到自己的心智已經和我連線起來了嗎?

去年我寫網際網路造詞史的時候,總結過各種網際網路造詞家的造詞案例和方法。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年過去,造詞這件事情它下沉了,它打通了行業圈層沉澱執行落地,形成了廣泛賦能,實現了去中心化,在細分賽道廣泛載體中完成了心智通曬

用人話說,就是網際網路行業開始人均黑話了。

不只是網際網路行業,任何一個圈子、行業或者人群,都會有自己的黑話,但為什麼只有網際網路行業的黑話特別討人厭,以及為什麼我們又要警惕網際網路黑話呢?

這期,我想和大家聊聊網際網路大公司的黑話。

01

還是先放結論。一個行業越是黑話盛行,越是意味著這個行業正在從鼎盛走向平庸。

網際網路行業的黑話,正是它逐漸失去創新能力和活力的表現。

我們厭惡網際網路大公司的黑話,並不是討厭這些詞彙本身,而是討厭網際網路黑話背後的整套價值體系和資本力量

如今網際網路行業黑話遍地的狀況,十年前外企和廣告公司也經歷過

「4A腔」就是一個很好的先例。

前段時間,一個還在上學的朋友給我發了他們班級群的截圖,一句話看得我差點沒暈過去。

「我目前在4A agency實習,team內部經常會做一些sharing,找一些可借鑑的campaign,從裡面get一些insight,再brainstorm出一個idea。大家需要思路的話,可以嘗試從這個角度入手哦」

拜託,這也醃得太入味了。

奧美進入大陸都30年了,怎麼現在的小孩比當年的新加坡人和中國香港人還會放洋屁!

「4A腔」曾經也代表著先進的生產力。

廣告作為舶來品,中國最早的4A廣告公司,大部分高層都來自香港、臺灣、新加坡甚至歐美,體系也和國際4A一脈相承。

那時,廣告行業是高大上的代名詞,也是國際化程度最高的行業。

這些人來到大陸掘金,也將海外的一整套廣告話語體系帶到了中國,和本土語言一結合,就出現了夾中夾英的「4A腔」。

這種腔調,一度被認為是廣告行業洋氣、開放、先進的佐證,也確實解決了不少類似「campaign」之類的詞沒有準確的中文詞可以對應的問題。

這沒啥問題,畢竟為了表達的效率,用一些英文詞無可厚非。

但20多年後,這些廣告公司還操著當年的4A腔,中英夾雜越夾越多,甚至連本來可以好好用中文表述的詞彙都要硬凹成英文,這就有點不make sense了。

我覺得不能怪大家天天罵「4A已死」,不能怪年輕人都不願意去做廣告。

一個連話語體系都透著殭屍味道的行業,怎麼可能還有活力呢?而網際網路行業完全是把4A腔的故事重新演繹了一遍。

回顧一下中國網際網路的黑話,已經走過了兩個階段。

在這段歷史中,「生態化反」是繞不開的一個詞。

它不僅有著無出其右的傳播力,更有著完全沒人能看懂的神秘感,配合上賈躍亭本人的傳奇經歷。

我願稱之為網際網路黑話之王。

也就從生態化反出現起,這個行業進入了一個「大造詞時代」,湧現出一大堆新名詞。

「租賃」變成了「共享經濟」

「交通」變成了「大出行」

「醫療」變成了「大健康」

「機會」變成了「風口」

「自動販賣機」變成了「新零售」

「做小號」變成了「矩陣」

「聽書」變成了「知識付費」

「名人」變成了「KOL」……

所有詞彙都被重新發明,所有概念都被重新定義。

就連重新定義這個詞,自己都成了一句黑話。

我們暫時將其稱為黑話1.0時代

關於為什麼會出現「大造詞」的現象,我去年也解釋過,主要還是為了滿足資本的增長焦慮。

2015年之後,移動網際網路的增長逐漸見頂,中國人口不夠用了。

但同時大量資本湧入,創業者們閉上眼睛,四處都是金錢的聲音。

這時,用上一些造詞方法,把泡沫吹大一點,把商業模式描述得性感一點,才方便吃下更多的資本。

而且那個時候,大家也都不太反對瘋狂的造詞。

這裡有兩個原因。

一方面,這些詞基本上只會出現在行業新聞和公關話術裡

只要你關掉新聞,少看手機,這些詞也和普通人的生活沒啥關係。

另一方面,雖然網際網路造詞造得兇,但大多數造出來的詞背後,多少還有點創新的東西,市場對網際網路行業也還算包容。

但後來的事情證明,我們對造詞家們還是太寬容了。

如果說黑話1.0時代是騙大眾,騙投資人,那麼2.0時代的黑話主要是拿來騙自己。

02

分水嶺是2018年的創投圈寒冬,原本拿著支票簿撒錢的投資人手頭變緊了,也就不那麼好騙了。

資本市場不景氣,新發明的黑話突然就少了。

「大造詞時代」驟然落幕,原先用來騙投資人的話術,只好出口轉內銷,拿去PUA員工和合作方了。

我稱之為黑話2.0階段

這種PUA,我曾經親身感受過。

前段時間,我和某個大廠的朋友溝通工作,他在群裡丟了一句話:

各位老師,我們晚點電話共創一下,對齊一下我們的內容目標。

短短一句話裡,居然有兩個詞我都看不懂,啥叫共創?啥叫對齊?

但是看到群裡的大家也沒說什麼,好像都是看懂了的樣子,我也沒敢問,稀裡糊塗這事兒就過去了。

再到後來,脈脈職言區開始出現吐槽「阿里味兒」不說人話的帖子,再到張一鳴公開吐槽大廠黑話,網際網路大公司黑話終於開始成為一門顯學。

為什麼這些大廠都這麼熱愛黑話呢?

你很難想象,現在大公司員工滿口黑話,其實是一個當事人和老闆們都樂於見到的結果。

首先,不說人話其實是件挺爽的事情,裝X是刻在我們基因裡的原始需求。

看看這幾年在網上最火的幾個詞,不管是內卷,還是奶頭樂,還是雞娃,還是996,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解釋力和表現力都很強。

兩三個字就能概括一個很複雜的現象。

這些詞用起來,會讓人有種真理盡在掌握的快感。

比起社會學領域,網際網路更不缺指點江山的造詞家。

比如前兩年,投資人最喜歡問創業者的一個問題:

你的產品護城河是什麼?

護城河啥意思,其實就是核心競爭力,保證對手抄襲模仿你的時候,你的產品有自己獨特的優勢不會被替代。

但這麼一大段說出來,遠沒有護城河一個詞來的性感。

簡簡單單三個字,就刻畫出了一個炮火連天,你死我活,強敵環伺,九死一生的行業競爭環境。

還揭示了這種競爭其實就是互相抄來抄去的無聊本質。是不是表現力很強?用著很爽?

再比如我教大家一個詞,操盤。

你要說自己負責一個專案,聽起來就像是背鍋的。

但是說自己操盤一個專案,隱隱就有一種在背後運籌帷幄的感覺,給人一種摸不透的印象。

而且在網際網路公司,裝X不止能帶來快樂,更是一種剛需。

對上需要向老闆吹牛,對下需要和員工畫餅。

於公需要爭取資源把事情做成,於私需要獲得認同加薪升職。

比如你是一個剛入職公司一週的新人員工,一個禮拜除了看各種文件之外什麼事情都沒有做。

週五到了,領導要每個人交週報,你能只寫一句「看文件」嗎?

肯定是不行的。

這個時候,黑話就派上用場了,你可以這麼寫:

本週工作內容 ,理清崗位工作鏈路,細化工作顆粒度,在理解公司業務模型基礎上熟悉團隊打法,梳理公司內部長期沉澱下的方法論,並結合具體專案建立抓手意識,完成了初步的認知迭代

這是不是一下子就豐滿起來了,好像這個禮拜做了很多事情一樣。

到這裡,你可能會想,領導又不是傻,怎麼可能看不出你是在吹牛打馬虎眼。

當然,上位者肯定不傻。

就是因為不傻,他更會鼓勵員工多用黑話。

很簡單,說黑話對他們有好處。

就像在《智取威虎山》裡,楊子榮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成功打入敵人內部。

黑話本來就是指封建社會的民間結社中,用來隱藏語義的暗語。

一方面可以讓人聽不懂,另一方面,可以準確識別出自己人。

這就是黑話最重要的用途:身份識別

語言是一種溝通工具。

使用黑話,就是預設對方和自己使用的是同一套語言體系。

而在一套語言體系背後,是差不多的教育程度,相似的背景經歷和共同的價值觀。

這意味著你們在某個層面上就是一類人。

而當你們反反覆覆使用黑話,就等於反覆強化你們的身份認同。

就像B站的陳叔叔說過,一個社群是否形成的重要標誌,是這個社群有沒有自己的專屬語言。

圈子中的個體們反覆使用黑話,也就在反覆確認自己的身份。

就在黑話的使用中,圈層變得更加穩固,文化也就形成了。

這在公司內部也是一樣的。

只要一家公司存在上下級關係,存在老闆和員工,就必然有「甄別自己人」的需求。

這套網際網路黑話用得越勤快,員工就越依賴這套話語體系,思維模式也就越受制於背後的權力體系和做事邏輯。

一個人人都說人話,人人都像普通人一樣思考的公司,註定是不好管理的。

03

這裡問題又來了,老闆不怕形式主義影響公司戰鬥力嗎?

關於這點,知名網際網路吐槽家馮大輝老師有過闡述。

「網際網路大公司就像一列高速列車,大公司裡的員工在車裡看似幹得熱火朝天,以為自己熬幹了青春熬掉了頭髮,才推動了列車的飛馳。但其實列車前不前進,和車上的人關係並不大。」

網際網路行業的價值,更多來自於模式和技術,普通員工的戰鬥力並不是決定因素,效率低就低了,不過是資本主義一顆螺絲釘罷了。

所以網際網路大公司的黑話,更像是管理者和普通員工的一場合謀。

老闆不在乎,員工有需求,才有瞭如今大廠人均不說人話的現狀。

到這裡,大家應該也都很明白了,黑話展現的,就是當代網際網路資本的底層矛盾:

空虛的業務實質和不斷膨脹的吹牛慾望之間的矛盾。

這幾年我的感受是在這個行業裡,說人話變得越來越難。

張一鳴可以獨善其身,甚至出來diss這種「不說人話」的文化,但他擋不住下面的中層和一線員工瘋狂使用黑話,更擋不住全行業瘋狂使用黑話。

因為追根究底,是資本決定了我們用什麼方式說話。

如果你服務的客戶是網際網路大公司,你能不顧甲方的說話習慣,堅持說人話嗎?

如果你老闆是某個網際網路大廠出身,習慣性不說人話,你還能堅持說人話嗎?

如果你自己就在網際網路公司裡,你能堅持在各種會議、彙報、PPT裡面堅持說人話嗎?

平心而論,我可能做不到。

我既然想賺他們的錢,就要順著他們的說話方式。

於是「不說人話」的企業文化被資本裹挾著,從資本的高地向窪地傳染,順著資本滲透到商業世界的每個角落。

一個人想要處處堅持說人話,就約等於要處處對抗資本,這太難了。

所以張一鳴的發言,在我看來也是說說便宜話罷了。

一個身價百億千億的大佬,哪裡知道我們普通人想說幾句人話有多難呢。

再想想看,資本對語言的汙染,又何止是網際網路黑話。

這幾年飯圈文化的盛行,無處不在的飯圈警察,凝視著每個人在網上的發言,不允許拉踩,不允許批評,何嘗不是資本無形中閹割了我們表達的權利。

而當我們習慣了微博上碎片化的閱讀,習慣了短影片App裡面短平快的造梗,習慣了各種片面的,充斥著消費主義和對立仇恨的表達,這何嘗又不是資本藉由流量經濟,潛移默化影響著原本語言的形態。

我想起《繁花》的作者金宇澄在《十三邀》裡那段著名的發言:

「渣男」這個詞最不好。這個也渣男,那個也渣男,你把這麼複雜的人性變化,你用這麼低能的一句話,就去涵蓋它。人不是這麼簡單可以涵蓋的。

金宇澄所說的,正是我們應該去思考的。

當我們逐漸放棄語言原有的複雜性,也在放棄認識這個複雜世界的可能性。

當我們沉迷黑話,脫離對世界的具體描述,無疑是走入了一個由資本構建的語言的烏托邦。

我不否認黑話很實用,也不否認大公司的「賦能」、「閉環」、「打法」這些詞在它們內部,有可能是很高效的溝通方式。

語言的背後是思考,它關係到我們思想的獨立性,依賴任意一種泛泛的,高概括性的語言模式,在我看來都是很危險的。

在資本橫流的時代,學會說人話,也就是真實地做人,這是我們一輩子都要修煉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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